馮鈺芳,謝龍新
(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汕頭 515000)
愛倫·坡是19 世紀的美國作家, 他的小說雖然具有浪漫主義的特點,但是所選取的題材、物象,形成的文風都與主流的浪漫主義作家有很大不同。 他擅于創(chuàng)作恐怖小說, 死亡是他作品中的一個關鍵概念,并且他往往是通過刻畫人的心理、精神等非理性的層面來演繹這一命題。因此,對他作品的諸多解讀和評論往往聚焦于挖掘死亡背后的原因, 探索人性的深度。 以愛倫·坡的代表作《厄舍府之倒塌》為例,近年來的中文論文研究主要是從敘事學和精神分析的角度來探尋厄舍府倒塌和厄舍崩潰的原因。比如,唐偉勝[1]分析“物”在故事和話語的兩方面的敘事作用,以帶有邪惡性的強大力量支配了人物、摧毀了厄舍府,結果是非理性力量壓倒了理性。 而葉超[2]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出發(fā), 強調極端封閉的環(huán)境和“自我、本我、超我”三重人格的扭曲,導致了人物的心理變態(tài)和整個厄舍崩潰之悲劇。不過,除了這兩種視角, 也有學者注意到二元對立關系在該文本中發(fā)揮的作用,以此切入進行分析,如尚必武[3]認為,意象群和關系鏈才是文中更關鍵的存在, 于是他分析了一系列二元關系整合和分離之間的張力關系:理性與非理性、厄舍府及其主人、羅德里克和馬德琳、文學和現(xiàn)實,正是這幾組對立關系威脅著故事,決定了情節(jié)走向。 再如,任明崇和李顯文[4]不僅注意到了《厄舍府之倒塌》文本中一系列二元關系的存在和作者對文本和讀者強有力的支配作用, 體現(xiàn)出了豐富的建構性, 還進一步從二元關系的破裂和文本的多義性兩方面完成了對其解構性的論述。 盡管這些研究在考察二元對立結構上已經有了敏銳地察覺,但是這些發(fā)現(xiàn)比較散亂,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主題,文本究竟建立了怎樣的二元關系,又是如何解構它的?基于這些不足,本文考察了《厄舍府之倒塌》中存在的生與死二元對立的被解構,包含兩個過程:一是文中生與死界限的反復模糊,二是生與死對立的徹底崩塌。
本文首先從分析死亡在西方社會文化中被長久壓制的形態(tài)入手,再基于此,主要依據(jù)德里達對西方傳統(tǒng)哲學或者文學中二元對立的解構理論, 細讀文本,完成解構過程。二元對立關系在現(xiàn)代語境中是一個普遍的概念,因為芮塔·菲爾斯基在《現(xiàn)代性的性別》一書中就曾提到“現(xiàn)代沒有固定的所指或屬性,它只是一個流動的、變化的分類范疇,用以讓各種不同而且時常互相矛盾的觀念獲得結構性、 合法化和穩(wěn)定價值”[5]。 所以人們早已習慣生活在二元對立結構的張力之下, 而本文則欲通過完成文本中存在的這一緊張關系的解構,來實現(xiàn)超越和重塑。正如德里達所說:“在傳統(tǒng)哲學的一個二元對立中, 我們所見到的唯有一種鮮明的等級關系, 絕無兩個對項的和平共處。 其中一項在邏輯、 價值等方面統(tǒng)治著另一項,高居發(fā)號施令的地位?!盵6]在生與死這一種二元對立關系中,占據(jù)支配地位的是“生”,也是人們一直以來推崇和追求的對象;而“死”是被逃避的、被壓制的存在。但其實生和死和其他形而上學的系統(tǒng)一樣,已經處在一個可以被稱為“自我解構”的過程中了,即一種永恒的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里。在《厄舍府之倒塌》中,生與死的對立存在著明顯的不穩(wěn)定, 因為文中的意象和修辭不斷模糊著生和死的界限, 并使其處于可能轉化或顛覆的狀態(tài)中, 并且完成了這一個二元對立結構的徹底崩塌。
在西方社會文化觀念中,對死亡的恐懼、焦慮、逃避及抑制可以說是由來已久且具有長遠而持久的影響。 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曾寫下這樣的結論:“死亡對我們來說不算什么,與我們毫無關系”[7],試圖來辯駁世人對死亡的害怕是愚蠢的, 因為死亡把人繼續(xù)遭受或將要遭受不幸和痛苦的可能性徹底消除了。 而柏拉圖在《斐多》中借齊貝之口也道出了一般人基于靈肉二分論對于死亡的逃避與恐懼, 因為“他們怕的是靈魂離開了肉體就哪兒都沒有了。人一死,靈魂也就消滅了。 靈魂離開了肉體,馬上就飛掉了,哪兒都沒有了,就像煙或氣那樣消失了”[8]。 尤其是當生與愉快、 快樂或幸福這類積極的感官情緒結合起來之后,這種“樂生惡死”的觀念已發(fā)展得非常成熟,死亡只能處于生命的權力壓制之下。
歐洲進入中世紀之后, 教士階層和教會的出現(xiàn)更使得個體的死亡成為個人行走世間的禁區(qū), 并加速了個體死亡的焦慮過程。 教會對生命與死后的生存、塵世與天國做出了明確的區(qū)分和管理,并以一種對死人社會歧視的姿態(tài)來為教徒們建立起在當下永恒的集體意志中純粹而簡單地消除死亡的幻象。 教會提倡以“個體的拯救”來對抗死亡,管控個體死后在天國的存在形態(tài), 即教徒須保持對上帝虔誠的信仰,并不斷積累善行和功德,才可以避免死后入地獄受苦刑。也有學者將中世紀的禁欲主義歸入“樂死惡生”傳統(tǒng)之中,比如,陸揚在《中西死亡美學》中將中世紀教徒眼中的死亡解讀為對生命中善行的肯定,因為人在生前必須堅守苦修, 放棄感官和肉欲的享樂。 贖罪的人生甚至連飲食和睡眠這類必要需求都不能容忍, 所以死亡就成為把人從遭受由原罪而生的折磨中解脫出來的神圣概念[9]。但其實在這種情況下,死亡也并非世人的最終目的,贖罪是為了來世更好地“生”。 更何況對善行積累和死后存在的解釋權始終掌握在教會手中, 一般教徒只會因為不能確定自己的功德累積程度是否能等價于作為解脫的死亡而憂慮、恐懼肉體死亡的到來。16 世紀的新教運動,也依然沒有改變防止死亡的目的, 反而由于集體宗教儀式的減少,導致了個體獨立的死亡意識的增多,這就更使人們對死亡感到焦慮。同時,資本主義形態(tài)的發(fā)展雖然為死亡帶來新的象征意義——一般等價物,但究其本質,通過“作為價值的時間的積累,幻想把死亡推遲到無限遠的線性的終點” 其實還是為了將生命與死亡對立,并消除死亡。 再之后,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將生命和死亡闡釋為二元對立的生本能和死本能,并說明死本能一直在抵抗生命的結構化[10],這與《厄舍府之倒塌》中死氣與生氣不斷沖蕩,以至于權力結構的顛覆有不謀而合之處;同時也顯示出生與死這一組二元對立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
第一,小說第1 段對厄舍府附近的環(huán)境及“我”置身在這環(huán)境中的心緒的描寫就已經暗示了文本世界處在一個模糊、不分明的混沌狀態(tài)里。 晦暝、昏暗的天空,愁云籠罩的厄舍府,灰蒙蒙的莎草……這些景物一派死氣,全都模糊難辨,甚至連湖水也是死寂的。而湖水本如同鏡面一樣可以清晰反射出事物,但在此處仍是蒙上面紗般讓人看不清,為的是導向《厄舍府之倒塌》中生死界限的模糊。 而且湖水作為“一湖死水”這一意象反復在文中出現(xiàn),可以說貫穿了全文,不斷起到暗示的作用?!拔摇钡男木w也在開篇的敘述中就表現(xiàn)出被擾亂的特點,產生朦朧的幻覺,這說明“我”已經被這個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所影響。不僅如此,“我”代表的是“生”的一方,羅德里克給“我”寫信,“希望通過與我相聚的愉悅來減輕他的疾病”[11],希望通過我身上的生來驅逐他身上的死,亦顯示他是傳統(tǒng)的生與死的二元對立中“生”的推崇者。 而且第1段和第2 段顛倒了情節(jié)發(fā)生的順序,正確順序應為“我”要先答應羅德里克的邀約,才來到厄舍府附近,這種顛倒象征了“死”所占分量將壓過“生”,從一開始就暗示“生”的主體也會一步一步被“死”所侵染。在接下來的發(fā)展里,第14 段和15 段都敘述了“我”希望把生氣帶給羅德里克,試圖讓他擺脫死亡,然而這樣的嘗試只是徒勞,因為厄舍是生與死的混沌物,“他那顆仿佛與生俱來就永無停息地散發(fā)著憂郁的心把整個精神和物質的世界變得一片陰暗”, 與他/它逐漸深入的過程只是死氣逐漸入侵“我”,即“生”體內的過程。直到“我覺得他那種古怪荒謬但卻給人以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強烈影響, 正慢慢地但卻無疑地在我心中蔓延”,甚至不由自主地模仿起羅德里克被死亡的迫近困擾時在房間里踱步的行為。
生死界限模糊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厄舍府和厄舍家族的一體性。從小說第3 段可知厄舍府是死物,厄舍家族是活物, 但是在漫長的年代中這兩者逐漸融為一體,把命運聯(lián)結在一起。 這也是厄舍家族追求、維持永生的手段, 家業(yè)和姓氏的繼承造成了一種綿延不絕的假象,就像《百年孤獨》里給家族不同代的人取同一個名字給讀者造成了某一生命延續(xù)不斷的幻覺。而厄舍府本身就是生與死合二為一的載體,它在整體上完好無損, 可是構成整體的磚石又是風化殘缺的, 這很明顯是矛盾的, 可是建筑體卻并沒有倒塌。文中有時會用厄舍來指示羅德里克(第8 段),并且羅德里克極不連貫、不協(xié)調,以及忽而富有生氣、忽而萎靡頹軟的動作(第9 段)和厄舍府房屋的不協(xié)調感是一致的。 還有羅德里克對死亡的預感和厄舍府搖搖欲墜的傾向也是類似的, 即兩者都是生與死的矛盾統(tǒng)一體, 再次強化了厄舍府和厄舍家族的同一感。更重要的是,羅德里克自言他家房子的形狀和性質給他的心靈造成了長久的影響, 他在忍受折磨而又被束縛不能逃離(第11 段),厄舍府與厄舍家族的緊密連接,是生與死不能被清晰剝離和分辨的結果。
隨后, 羅德里克和他的妹妹馬德琳的關系進一步體現(xiàn)了生與死的不可分離。 羅德里克和馬德琳其實是一體雙面,分別指向了生和死,且這兩者處于可轉化的狀態(tài)之中, 誰也不能享有全然的生或全然的死。 首先,羅德里克和馬德琳是孿生子,兩人多年來共生共存于厄舍府內(第12 段),他們的長相非常相似,并且擁有強烈的生理反應的共鳴(第21 段),這是一體的例證。其次,馬德琳身上的死氣比羅德里克更重,因為她常年重病纏身,以至病入膏肓,而羅德里克其實很清楚一旦馬德琳不能承載“死”,就會有更多的“死”轉移到他身上來。 第16 段,描繪了羅德里克展示給“我”看的畫作,畫上有一個無限延伸的洞穴和一片猛烈的強光。洞穴象征的就是死亡,因為尸體通常就埋葬在此;然而又有強光,光亮處則是活人生活的地方,因而這是生存的隱喻。這幅畫形象地表現(xiàn)出了厄舍身上已存有的生與死同在的狀態(tài)。 出于對生的渴求,他關切妹妹的身體狀況,并試圖把自己身上的“死”剝離開來,都轉移到馬德琳身上去,所以后面選擇將馬德琳活埋,但是這是不可能完成的。馬德琳被埋葬到地窖里時,臉上反而露出紅暈,暗示她身上的死氣在逐漸消退,而轉移到羅德里克身上了。最后,從馬德琳的“復活”再到羅德里克的死亡都說明了厄舍是生與死的共存,不可能成功分離。
《厄舍府之倒塌》中生和死的二元對立的結構的崩塌并不代表這種關系不復存在,而是由生支配死的這種權力關系被徹底顛覆了,讓原本的對立出現(xiàn)了混亂和崩潰的情況。 在德里達的理論中,解構就是要嘗試去闡明那些通常被壓抑、被隱藏的條件,而條件就是建立這種對立結構的基礎[12]。正是因為“死”常常是被抑制的、被支配的,生與死的二元對立才成立。
生死界限被模糊后,“死” 的不斷侵入以至兩者倒置,而造成了結構的崩塌。 在這個過程里,湖水依然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因為從第5 段就可見厄舍府隱含的裂縫將延伸到湖水里, 象征了將從界限模糊處開始崩塌,并且在結尾是由湖水吞沒了厄舍府,說明混沌的狀態(tài)能夠吞噬這一切, 生與死這兩者的對立也不復存在。 另外,“我”、馬德琳和羅德里克三人之間的交互關系也一步步推進著生死的結構顛覆。這是因為羅德里克希望掠奪更多的生氣, 而活埋馬德琳,導致了她和“我”被死氣侵染的速度加快、程度加深;而馬德琳被埋葬地方的頂上就是我的房間(第20 段)。 上層的房間和地窖及中間的隔層構成了一個“生—界限—死”的結構。 然而馬德琳先是慢慢攫取生機,使“我”安葬她之后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內心被恐懼占據(jù);等到她“復活”之后,羅德里克也被死亡打倒,死就跨越了這一界限,徹底顛覆原本的結構;最后“我”的身體雖然逃離了厄舍,精神卻不可能逃脫成功,因為已經受到太過強烈的死亡的影響,“我”心驚膽戰(zhàn)、驚魂未定、頭暈眼花,這就是結構被顛覆的余震。
在文本宣告生與死對立之顛覆徹底實現(xiàn)之前,馬德琳的死而復生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點。 前文已論證過羅德里克和馬德琳是一體雙面的關系, 代表著生與死這兩股力量的互相纏斗。 “死而復生”原應通過靈魂或靈肉一體的復歸來顯示人可以憑借自我的力量凌駕于宇宙自然秩序之上, 以個人意志決定生死,完成更高級別的過渡再生。但這一主題在此并非指向生對死發(fā)起反撲的成功及生命力的堅韌,因為馬德琳復活時,厄舍府上已然死氣氤氳,以它死寂的眸子注視著混亂的一切: 屋外陰風大作、 黑云欲摧,霧靄濃重卻閃著異樣的白光,死氣悄然用裹尸布蓋住了這一片荒涼之地。馬德琳的歸來,絕不是生之兆,而是恍若死神的鐮刀斬向府邸,收割掉殘存的生機——羅德里克的負隅頑抗。
此外, 馬德琳復活的全過程主要以聽覺的形式與文中內置的第二層文本相呼應, 而這層文本也在不斷暗示二元對立結構的崩塌,形成了層層映襯。如羅德里克彈唱的吟誦詩《鬧鬼的宮殿》里原本美麗莊嚴、金碧輝煌的宮殿被邪惡所占據(jù),就隱喻了厄舍府將會被死亡反撲。 而“我”為了安撫羅德里克在生死即將倒置前的瘋狂舉動而給他念的小說 《瘋狂的約會》則催化這一過程的發(fā)生。 在內文本里,勇士埃塞爾雷德為了進一座黃金建造、 白銀鋪地的宮殿而屠殺巨龍,但是還沒走進宮殿,墻上的銅盾就掉在地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與之對應的是外文本,馬德琳棺材破裂的聲音,房門打開了,馬德琳穿著帶血的白色衾衣,把羅德里克帶向了死亡。 宮殿是生的象征,羅德里克就像埃塞爾雷德想要進入宮殿一樣而獲得生,勇士屠殺巨龍而他活埋妹妹, 銅盾的掉落代表羅德里克不可能獲得全部的生。接下來,房門和宮殿門重合了,不過打開的不是生之門,而是死之門,到此刻顛覆其實就完成了,將要進入混亂、崩塌的狀態(tài)?!澳羌t色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我說過的那道原來幾乎看不見的、從正面房頂向下順著墻壁彎彎曲曲延伸的裂縫。就在我凝望之際,那道裂縫急速變寬,隨之一陣狂風卷來, 那輪血紅的月亮一下迸到我眼前。 ”于是,生與死的對立結構不復存在,急劇崩塌。
至文本尾聲之時,《厄舍府之倒塌》 完成了一個對傳統(tǒng)的等級思想的顛覆,“生”不再絕對地凌駕于“死”之上,它們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甚至力量可以被倒置, 整個文本就處于一個可以被無限延伸和解讀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中。 而解構主義就像吞噬了厄舍府的湖水一樣,消解了由二元對立產生的“中心”和“等級”,使作品像湖水蕩開的漣漪一樣不斷向外播撒意義。 近年來,對現(xiàn)代和現(xiàn)代性進行解讀的論文、專著層出不窮,鑒于研究對象本身具有的流動性、包容性和可變性,不同學者的研究視野也有所不同,因此對現(xiàn)代性的解讀就不可能是同質化的穩(wěn)固不變的一家之言, 而指向了社會曲折而漫長的變革進程中的多種學科與思想的百家爭鳴。同時,人們對現(xiàn)代性的吁求亦可用來合法反叛某一種固有的思維模式。 用文學文本去解構社會文化中相對穩(wěn)固的二元對立關系,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因為解構主義本身就是向傳統(tǒng)哲學或文學中二元結構發(fā)起的“宣戰(zhàn)”。 而這種思想在當今社會也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在全球化進程中,包容精神和多元性被極大地強調, 傾向于不再用話語去建構某個中心, 這在一定程度上和解構主義的理論主張也是不謀而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