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冰
1978年,大衛(wèi)·莫利(David Morley)與夏洛特·布朗斯頓(Charlotte Brunsdon)合著的《每日電視:舉國上下》是典型受斯圖亞特·霍爾“編碼解碼”理論所影響的著作。該研究是對1969年至1984年,BBC一頻道晚6點至7點播出的晚間電視新聞雜志節(jié)目《舉國上下》(Nationwide)的文本分析。旨在探討不同社會文化地點的個人和團體對節(jié)目進行差別解碼的范圍,在繼承“編碼解碼”理論的基礎上進行突破,探索一條新型傳播學研究路徑,并構成了新受眾研究差異解碼的基準線。
大衛(wèi)·莫利表示:“文化研究的產生總需要特定的地點和特殊的歷史條件”[1]?!睹咳针娨?舉國上下》是在英國媒介研究轉向的特殊歷史階段的產物。“媒介研究小組”(Media Group)是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歷史最悠久的研究小組之一,自中心成立以來,傳媒研究一直是中心工作和關注的焦點。據(jù)1978至1979年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工作報告顯示,1978年,媒介研究小組已經將注意力轉向電視節(jié)目最“流行”的領域——輕娛樂、體育、犯罪戲劇、情景喜劇、國產連續(xù)劇等?!杜e國上下》研究項目就是該階段小組研究的重點內容之一,其主要原因有以下三點:
第一,是有效應對“媒介危機”的被動之舉。20世紀60年代的“媒介危機”,使文化研究中心在霍爾的領導下率先將媒體研究工作的重點由“娛樂”轉向“政治傳播”——對新聞、時事、社會問題的呈現(xiàn)。這次危機對媒介研究產生三方面的影響:其一,提出有關信譽、機會、偏見和扭曲的問題;其二,暴露關于傳播、政治和國家之間關系的問題,并體現(xiàn)了媒體機構在先進的科技社會文化權力復合體中的社會角色和地位;其三,大眾媒介研究一方面需要試圖了解媒體在社會中發(fā)揮意識形態(tài)作用的方式,另一方面需要嘗試將媒體與權力的復雜關系概念化。與此同時,英國政治生活中的這段時期充斥著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沖突,尤其是1972年和1974年的礦工罷工。這兩次礦工罷工引發(fā)了全國性的危機,以至于當時政府為了節(jié)省燃料,被迫在1974年2月舉行了一次選舉,推動工黨獲勝。1972年,當時的社會科學研究委員會(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SSRC)資助格拉斯哥媒體小組(Glasgow Media Group)對工業(yè)沖突的電視報道進行分析。當時媒介研究小組最大的經濟支持都來自于SSRC。于是這構成了媒介研究小組在1972至1975年間的工作范圍:對媒介政治報道與工業(yè)沖突進行文本分析,工作重點是發(fā)展媒介與國家的關系模式。因此,媒介研究的作用越來越被視為首要的政治重要性。在這次危機的影響下,媒體機構在先進的科技社會文化權力復合體中,對社會角色和地位擁有了全新的概念,在處理信息結構及其在主流社會定義流通中的作用和關系上獲得了全新的方法,這為《每日電視:舉國上下》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第二,文化研究中心強烈的政治責任感。積極應對現(xiàn)實的矛盾與沖突始終是文化研究中心的重心和職責所在?!睹咳针娨?舉國上下》的研究目的是為了應對20世紀70年代初在英國兩個完全不同的歷史——一個外部歷史和一個內部歷史的結合——對政治文化格局的影響。其中,外部歷史是國家政治明顯處于一種看似永久性的公共危機和沖突狀態(tài),矛盾點集中于勞資關系領域,這對政黨政治的世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外部歷史作用下,讓文化研究中心的學者充滿強烈的政治使命感,他們試圖探索某種方式以應對現(xiàn)實的沖突和矛盾。而內部歷史則為研究提供了方法——“歐陸馬克思主義”(continental Marxism),包括阿爾都塞、本雅明、葛蘭西,以及符號學巴特、艾柯等理論家的理論。這些理論的混合輸入為研究中心提供了強大的新理論工具。不僅幫助解決研究意識形態(tài)在維持和社會秩序中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解決媒介在傳播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作用。國家的特殊歷史境遇,使研究學者密切關注全國范圍內的政治日常。于是大眾媒介研究從艱澀的精英式政治專題,轉向淺易的大眾式日常生活領域,推動《每日電視:舉國上下》研究的推進。
第三,受“編碼解碼”理論的影響,受眾媒介研究開啟新階段?!半S著霍爾模式的浮現(xiàn),以大衛(wèi)·莫利、夏洛特·布朗斯頓為代表的伯明翰中心媒體小組開始了從經驗上檢驗和完善編碼/解碼理論任務。”[2]1973年,斯圖亞特·霍爾以《電視話語中的編碼和解碼》為命名發(fā)表會議論文,這篇文章所提出的“編碼解碼”理論對媒介研究小組的后續(xù)研究產生重要影響,該理論范式已經開始逐漸改變人們對電視信息的理解,美國主流媒介研究范式被顛覆,一個全新的受眾研究階段正式開啟?;魻柺谴笮l(wèi)·莫利在肯特大學的導師,在霍爾的影響下,莫利借鑒了教育社會學中有關階級、種族和語言之間關系的研究,試圖從理論上解釋受眾對媒體信息的差異性解碼,進一步發(fā)展了霍爾的理論模型?;魻柕摹熬幋a解碼”理論首次較為籠統(tǒng)地概述“編碼與解碼”命題的模式,是“新受眾理論”研究的起點。于是“新受眾理論”研究成為補充與拓展原有受眾理論的新方向。在霍爾的影響下,大衛(wèi)·莫利基于分析不同類別的受眾群體對媒體材料的文化取向,結合節(jié)目運作模式將相關項目進行“解碼”,以《受眾的重構》(ReconceptualizingtheAudience)一文實現(xiàn)了重新審視受眾的目的。在英國電影學會高等教育研究委員會(the Higher Education Research Committee of the BFI)的資助下,莫利進一步完成對受眾的研究——《全國受眾的結構與解碼》(TheNationwideAudienceStructureandDecoding,1980)的研究成果成為“霍爾模式”后繼效應的有力體現(xiàn)。此后,“新型受眾研究”迅速成為大眾媒介研究學者全力探究的新領域與新方向。
1975年至1976年冬,媒介研究小組在斯圖亞特·霍爾、夏洛特·布朗斯頓、理查德·尼斯(Richard Nice)等人的集體項目中,對《每日電視:舉國上下》進行話語總體分析。1976年春末,大衛(wèi)·莫利完成博士學位后,重新加入小組的研究之中。由于時間的緊迫性以及集體研究工作的弊端,在與媒介小組其他成員協(xié)商后,小組最終決定委派莫利和布朗斯頓共同負責編輯出版工作,并詳細對節(jié)目進行最終分析。于是《每日電視:舉國上下》是在1977年分析編輯完成,于1978年出版。該研究成果在傳統(tǒng)經驗研究基礎上全方位、多角度對新聞節(jié)目和受眾的立場的解讀,在符號學與社會學碰撞下形成的一條傳播學研究新路徑。
第一,推動媒介批判研究回歸至大眾電視領域。1975年,媒介小組完成了對BBC重大時事節(jié)目《全景》(Panorama)的研究。這一時期媒體研究的主要特征是,對“嚴肅”節(jié)目的研究——選擇“硬”新聞(“hard” news)和時事作為首選研究對象,并用新聞和時事節(jié)目識別“政治”問題。而《每日電視:舉國上下》則完全不同,它將媒介研究從高度的政治世界和主題化的節(jié)目進一步向更受歡迎、更“家庭化”的時事雜志類節(jié)目的方向發(fā)展,使受眾更加多樣化(包括階級和性別)。在該研究的影響下,大眾節(jié)目的功能不僅是“信息和教育”而是“娛樂和愉悅”。此后媒介研究工作開始主要集中于輕娛樂、情景喜劇、犯罪劇、家庭連續(xù)劇、智力競賽節(jié)目和體育等大眾電視領域。更加廣泛關注新話題:如“大眾”電視處理和管理日常生活與大眾體驗矛盾的方式,電視節(jié)目在大眾常識中的干預方式和效果;以及在電視的介入下,社會結構和情境的常識性知識的轉變方式。這種轉變,將媒介研究回歸到“人”與“日常生活”本身,成為大眾媒介批判研究的主要探索領域與對象。
第二,提出了將媒體、政治和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概念化的新方案?!睹咳针娨?舉國上下》的項目與媒介小組的研究項目在最初的概念上有所不同,它從一開始就關注不具有新聞價值的項目。這一研究項目在當時的理論和政治上“正合時宜”,它強調日常生活與普通人的常識問題,這在某種程度上是1975至1976年媒介研究小組對研究“硬”新聞與研究肥皂劇的一個明確的折衷方案。一方面,《每日電視:舉國上下》這個項目沒有像肥皂劇那樣過于女性化。另一方面,它仍然關注現(xiàn)實世界,(雖然并非是工會與議會政治的現(xiàn)實世界),但又沒有完全娛樂化。因此,該項目是未被人發(fā)掘的折衷研究對象?;魻栔赋雒浇檠芯康闹匦露ㄎ坏玫轿谋痉治龇枌W方法的支持和幫助,《每日電視:舉國上下》探索了節(jié)目分析的新方法。
第三,促進“新受眾理論”研究成為受眾研究新方向。《每日電視:舉國上下》建立于熟悉的日常生活,反對“規(guī)范”的限制,以慶祝英國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于是莫利與布朗斯頓在《每日電視:舉國上下》中引入兩個重要內容:一是“鏈接”的概念,二是關注大眾日常生活的“常識性”問題。首先,“鏈接”的概念并非與霍爾的“接合”概念一致,他們認為“鏈接”可以通過多種方式進行,可以從一個項目中提取元素鏈接到下一個項目中。為受眾構建了一個平等的話語體系,消除了地位與權力上的差異,充分顯現(xiàn)受眾的主觀能動性。其次,將研究重點完全集中于“人的角度”,將現(xiàn)有常識解釋的充分性聯(lián)系起來,發(fā)掘受眾的“真實”感受,更加關注受眾與從屬階級對社會現(xiàn)實的接受度與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從而進一步推動“新受眾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與繁榮。
20世紀70年代,伯明翰學派在大眾媒介領域開拓了馬克思主義媒介理論的受眾解讀立場。“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英國進入一種‘文化興趣復興’的年代,文化研究作為一種‘興趣’在學院化的體制內開始復興?!盵3]《每日電視:舉國上下》是在兩個年代交際的特殊歷史情境中誕生,在霍爾模式的影響下構建了新受眾研究的創(chuàng)新性研究路徑,被公認為莫利與布朗斯頓早期最具影響力的研究成果,并對大眾媒介受眾研究的后續(xù)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
第一,有效緩解了“媒介危機”,成為大眾媒介批判研究由政治性研究主體轉向更為日常和生活化表征的開端。《每日電視:舉國上下》的研究成果是伯明翰學派由“政治”話題轉向“日常生活”話題的標志,為后續(xù)媒介受眾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與方向引導。在該研究路徑的影響下,運用符號學、民族志研究方法,發(fā)掘大眾文化的日常,成為新受眾研究的重中之重。至此,新受眾研究主要致力于大眾消費文化與日常生活文本解讀,目標專注于理論化研究與專業(yè)化拓展。同時,這一創(chuàng)新性研究路徑在某種程度上極大滿足了英國媒介研究的教學需求:相關理論成果階梯式增長,教學資料與教材資源持續(xù)豐富,為受眾研究與大眾媒介批判研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了巨大動力。
第二,為“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批判方法的構建創(chuàng)造基礎?!睹咳针娨?舉國上下》以個人身份向全國受眾和家庭進行內容傳播,它的話語結構是在當前世界和家庭之間不存在對立關系的前提下構建。在某種程度上,《每日電視:舉國上下》是一個典范——一方面它探索對政治更復雜內容的理解,另一方面,它為女性主義研究發(fā)展開拓現(xiàn)實路徑。在“編碼解碼”理論的影響下,人們開始逐漸重視“大眾化”電視節(jié)目類型,媒體分析中對性別層面的缺失重新得到關注?!睹咳针娨?舉國上下》的研究標志著媒介不再僅對政治進行定義,而更加關注家庭與休閑生活,這對女性主義研究而言是重大突破。于是,在該研究項目的激勵與啟發(fā)下,女性主義研究從日常生活領域出發(fā),以媒介為批判話域中心,嘗試構建一種“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的批判方法——與20世紀70年代女性解放運動的訴求保持一致,為女性主義研究的進一步推進打下了堅實的理論與方法基礎。
第三,使“新型受眾研究”迅速推廣,成為大眾媒介研究學者全力探究的新領域與新方向。伯明翰學派大眾媒介研究在霍爾的影響下“采用‘民族志’與‘歷史分析’方法突出受眾的‘積極性’與‘差異性’,極大地釋放了受眾主體能動性,創(chuàng)造了多重‘解碼’的大眾媒介理論范式”[4]?!睹咳招侣?舉國上下》以霍爾的大眾媒介批評理論為基礎架構,以符號學為代表的歐陸理論為工具,以民族志為分析方法,對“編碼解碼”理論經驗上的檢驗與完善,證明受眾在不同情況下接受節(jié)目預設效果的解讀立場。在霍爾的影響下,《每日新聞:舉國上下》以開放式的分析與解讀方法,既肯定受眾的解碼能力,又給予受眾充分的閱讀空間,同時以全新的媒介研究視角對新聞類節(jié)目進行重塑,開創(chuàng)了受眾研究新模式。民族志研究方法的介入體現(xiàn)了布朗斯頓與莫利在傳統(tǒng)經驗研究基礎上全方位、多角度對新聞節(jié)目和受眾的立場的解讀,在符號學與社會學碰撞下形成的一條傳播學研究新路徑。對20世紀80年代后大眾媒介受眾研究的路徑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加速了“新型受眾研究”的理論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