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鋪就的僅容三人并行的巷道,微微蜿蜒著向遠處延伸,隱隱透著神秘的味道。臨水而建的房屋就像河上的船,仿佛人一伸手,就能觸到那悠悠的河水。清清的水里倒映著白墻黛瓦,欲飛的屋檐引得人心似也飛高了。
宜興的蜀山老街分南街和北街,我家住在北街。少年時的我,每天背著書包,從北街跨過橋入南街,南街的盡頭就是東坡小學。
北街很美,很靜,回憶起來像是一幅沾了水汽的墨畫。一座高高的石拱橋連著個小菜場,朝東有個小小的郵政局,工作人員很特殊,是一對中年夫妻。朝西有個簡易衛(wèi)生所,所長姓姚,是我家鄰居。沿河的一座滄桑房子,看起來很另類?!爱敺颗钡氖瘓龊荛熅b,拐個彎,有個側門,我就出生在這里。6歲的時候,為了建一座連接西望村的公路橋,把整個“當房弄”的后院拆除了,我家搬到老橋堍三棟新樓里,站在4樓的窗口,與蜀山的半山腰齊高。山下的大河里邊,一年四季很鬧騰,各種船只來來往往,穿梭在老橋洞中,及至夜深人靜。放眼望去,一大片低矮的民居連排蜿蜒,古韻悠悠,風景獨好。夏日的夜晚,只要山樹的葉子稍稍作響,就覺涼風撲面,幾只疲倦的船泊在老橋旁,點點燈火和著疏朗的星星,在水墨色的山房倒影中搖曳。
蘇東坡說“此山似蜀”,于是這座孤獨的“獨山”更名為“蜀山”。蜀山雖小,卻承載著這塊地方的窯脈,山上埋藏著十多座古代龍窯,隨著民國始燒的品勝窯在1959年春天停燒,蜀山400余年漫天的窯火就此熄滅。但窯文化還在傳承,并且愈演愈烈。如今,山上依舊存有起源于東漢時期并至今香火鼎盛的廟宇,存有一片藏著布谷鳥的竹林,存有能聽風的松林怪石,還存有老街先輩窯人的殘墓碑石。
在北街的家中,每日清晨都能隱隱聽到市場里討價還價的喧嘩聲,還有那些個重重地落到砧板上的砰砰聲,奏響了北街人一天的生活樂章。這些聲響至今還經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成為我安睡的因子,從沒厭倦過。
10點后,早晨忙忙碌碌的北街接下來便靜了。北街家家戶戶以制作紫砂工藝品為生計,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姓談的師傅家。談師傅家做的是紫砂花盆,夫妻倆總是默契地共坐在木案前,除了滿案的制器工具,一邊角落里還擱著收音機。談師母做著紫砂盆的毛坯,談師傅則拿著牛角片一點一點精細地刮著,右手刮,左手調換盆坯的角度。偶爾談師母想起什么,便興沖沖地講一會,這時談師傅也總是慢下手中的活,回上談師母兩句。午后的陽光照在他們倆身上,明明暗暗的光影里,伴隨著低低的收音機聲,那種流轉著的脈脈溫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那么幸福。
江南,總愛下點小雨,一絲一絲地翩翩飄舞著,繞住了無數(shù)人的心,南街上的人們已經習慣這樣的揪心,依舊過著平常的生活。只有那偶爾探出墻外的一枝杏花,或者半枝松柏葉,或者一樹銀杏,眨著濕漉漉的眼,默默回應著這街景。
南街上的人們日子過得很悠閑。沒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般辛苦而死硬的規(guī)定,這里的人可以等日頭已照亮整個屋子,才洗洗手,開始一天的勞作——制作紫砂。結束的時間也甚是隨心,靈感來了便忘乎所以,毫無思緒便泡壺清茶品品或找人下棋。
老太太們總愛玩一種當?shù)厝私小坝魏钡呐茟?,每至下午,她們便三三兩兩地搬著凳子圍著桌子開始一下午的娛樂。這種透著運氣與冒險的游戲似乎總能吸引孩子們,他們圍著自家的阿婆,瞧著阿婆們瞇著眼,將牌放得老遠地看,用身子將牌擋住,生怕叫哪個偷瞄到。
南街稱得上熱鬧又重要的事當數(shù)燒窯了。窯已經不建在山上,不用肩膀挑著去,兩個輪胎上架著一塊平整超長的木板,叫“平板車”,車上挨挨擠擠地擺放著已經制作好的陶件。辛苦幾個月的成果將在這幾天、這一窯上決定,怎叫各家不慎重對待?據(jù)南街的阿姨、婆婆講,過去的燒窯師傅挺受尊敬的,他們一年四季光著膀子,穿著草鞋,腰間用一條粗布或麻繩束著寬寬的褲子,在山上的龍窯上忙碌,柴火熏黑了他們的臉,泛著銅光的背脊是他們的驕傲。裝窯開燒時,要在窯頭放上豬頭、整雞、整鴨及花生、核桃、鮮果等,點上香燭,燃放煙花爆竹,謂“請財神”。但凡一窯燒成后,成品率相當高,主事人會賞發(fā)重金感謝燒窯師傅。于是,街上的茶館里,擠滿了臉上堆著驕傲笑容的紅臉師傅們,酒香、茶香,肉味、飯味摻和在一起,占據(jù)了南街的上空。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好在都是做慣了的,便都還淡定。窯燒成了沒有一個燒出泡或燒裂等等,自是歡喜非常,呼上三五知己便要出去喝頓小酒。若是不幸燒壞了幾個,也不大悲,默默將燒壞的紫砂器往自家門口一堆了事。
南街上的人見怪不怪,見著了便都知壞了幾個,也識趣,無人假裝憐憫提起,生活該是咋樣便還是咋樣過,畢竟誰家門口沒有幾件這樣的孬貨呢?外人見了這些,不明所以,只當是南街上的人紫砂器多得家里擺不下,將這些個寶貝全擱在外面浪費,弄得南街上的人家只好“呵呵”回應。
南街的盡頭便是東坡書院,我在這里上了4年學。粉墻黛瓦的墻門,花崗巖砌成的石庫門,月拱形的過道門,頗有江南文化氣息。門口有兩尊石獅子,被歷屆的學生攀爬撫摸得油光光的,放學后的我曾經多次騎在獅子上,等待母親來接我回家。步入東坡書院,里面是一個十分雅致的江南小園林。大門左側有一個月洞門,是現(xiàn)在東坡小學的側門。
那時,校園的香樟樹還沒有現(xiàn)在粗大,但也亭亭如蓋。人長高了,便覺得體育操場小了許多。那些個臥牛池中的巨大黃磨石,我現(xiàn)在竟輕輕松松就能跨越而過。曾經要與同學互助著花吃奶力氣才能爬得上的石牛背,現(xiàn)在不費吹灰之力。記得那時的夏日,我與小伙伴們把小腳丫伸入水里,使勁搖晃,飛濺的水珠噴淋著我們,在陽光下肆意舒暢。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校園里的秋色,竹影婆娑,黃葉飄飄,桂花釋放著脈脈的香氣,草蟲在輕輕吟唱,坐在這樣優(yōu)雅安靜的教室里讀書聽課,誰人不羨?
據(jù)說,東坡買田筑室于此后,興之所至,寫下了著名的《楚頌帖》,想了卻他終老常州的愿望。東坡書院最初叫東坡草堂,元代在原址上建起東坡祠堂,后又廢為僧舍。明弘治十三年,工部侍郎宜興人沈暉在此重建東坡書院。作為文人學士例行集合,緬懷先賢之所。清代康熙、乾隆年間多次對宜興東坡書院進行修繕、擴建。咸豐年間,書院被焚。光緒八年,當?shù)?4家望族合資重建,后一度被作為宜興東南八鄉(xiāng)培養(yǎng)人才之地,培養(yǎng)出了許多才子佳人,名揚海內外。1989年,東坡小學從中遷出,政府籌資修建東坡書院,并新建碑廊,使古老的東坡書院煥發(fā)出新春。
雖然我早早地離開了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北街,但我的童年,我的心永遠留在那兒。一別十多年,我再回到古街,里里弄弄都鉆了個遍,老一輩的紫砂藝人大都已退下了,正忙著的都是生面孔了,細細一瞧,倒還能認出幾個正是當年老一輩們的徒弟。
我走在巷子里,摸著那被雨水浸得略微灰暗的墻壁,輕嘆一聲。這幾年紫砂壺生意的行情總體比較好,這些人再也沒有當年的那種悠閑了,手上的活一上手,是一個下午也歇不下來的。我站在那兒,風吹得北街上的樹梢沙沙響,不知街上的人們是否也懷念那曾經的時光?
張璐瑤:無錫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無錫市青年作家協(xié)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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