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練軍
(東南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法律是如何起源的,此乃法史學與法理學研究中的經典命題。對此,既有的主流學說遵循的是一種挖掘原始法律文物的“史前史研究”路徑,正像何勤華強調的那樣:“對人類經歷的游團、部落、酋邦和國家四個不同階段法律的萌芽、誕生、成長和發(fā)展等起源過程進行探討,是法律史研究的重要領域。”(1)何勤華:《法律文明的起源—一個歷史學、考古學、人類學和法學的跨學科研究》,《現代法學》,2019年第1期。此等法律考古學式研究固然必不可少,但它顯然不是法律起源研究的全部。傳統(tǒng)的法律考古學式研究和馬列主義經典作家的經濟分析,盡管屬于廣義上的法律起源研究,對于法律確切本質的尋找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借助這種研究更容易發(fā)現有關法律的“已經是的東西”,但運用這兩種研究方法,未必能夠真正揭示出法律的確切本質。因為法律起源既不是簡單的事實問題,也不是純粹的經濟現象。有鑒于此,超越法律考古學和經濟分析的傳統(tǒng)研究范式,嘗試開辟關于法律起源解釋的第三條道路就頗為必要。
人類為何要制定束縛自身的法律呢?假如人類當初未能發(fā)明法律,那后果又會怎樣呢?歐洲有句法律諺語:“如果沒有法庭,人們將會互相吞食?!闭菫榱吮苊馊伺c人之間的相互傷害,人類才制定了法律—一種最具有剛性約束力的普遍性規(guī)范。那人類為何要相互傷害甚至彼此吞噬呢?人性之惡,這就是問題的根源,而人類發(fā)明法律的根本原因亦在于此。
人性之惡指人性中邪惡的一面,它和人性本惡(或曰人性惡)不是同一個概念,此點須留意。易言之,人性之惡的前提是承認人性中有善良的一面,但它又不接受人性本善(或曰人性善)這個觀念。人性乃是由善與惡兩方面組成的復合體,且善和惡始終處于彼此較量、相互斗爭的競爭性生存狀態(tài),此乃理解人性之惡的認知基礎。什么是人性,這個問題至為復雜,學界歷來觀點林立,爭論不休。所以,有學者指出:如果我們回顧人性概念的發(fā)展史,就不難發(fā)現這個概念的內涵根據其提出者的意愿和興趣而被有意識地操縱(ideologically manipulated)(2)Branimir Luksic, Law and Human Nature: Some Ontological Premises of Natural Law, Rechtstheorie,Vol.12,No.2,1981.。一般認為,人性乃是所有人生而固有且不易變化的普遍屬性:它既包括人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人之特性;又包括人與其他動物共同具有的人之動物性(3)王海明:《人性是什么》,《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5期。。不過,以上解釋其學術修辭味道濃郁而不無晦澀,更為通俗的界定是,所謂人性乃是人身上具有的動物性本能與社會性意志。而人性之惡是指人身上動物性本能和社會性意志中邪惡的一面。每個人身上都有人性之惡存在,差別僅僅在于人性之惡受抑制的程度,及其爆發(fā)的頻率有所不同而已。
人性之惡的表現形式可謂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我們大致可將它劃分為兩種類型,即動物本能之惡和社會本性之惡。
第一,動物本能之惡。在生物學上,人只不過是直立行走的動物而已。孟子曰:“食色,性也。”孔夫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弊非箫嬍衬信@種人間大欲和避免死亡貧苦這種人間大惡,都是人身上具有動物性本能的外在表現。所謂動物本能之惡,乃是指以不正當手段滿足自己在食色等生理需求方面的無窮貪欲,以及通過傷害乃至犧牲他人的方式來使自己幸免于死亡貧苦。一般來說,動物在生存本能方面的需要不會貪大圖多,但身為高級動物的人卻恰恰與之相反,在基本的需要得到滿足之后還悉力謀求更多。人的動物本能之惡,實乃源于人性貪婪之惡,這里面既有對美食美色的無饜,又有對生命活力的貪戀。人不但有動物本能需要,更會制造動物本能之惡,此乃人與其他動物的顯著區(qū)別之所在。
跟其他動物相比,人類動物本能之惡的另一個表現是:作為萬物之靈的人會利用自己的智力和武力優(yōu)勢如設置陰謀陷阱等手段,將死亡貧苦等風險轉嫁給他人,從而使自己得以幸存下來或變得愈加富裕。例如美國歷史上的黑人奴隸制度,其所承載的人類動物本能之惡比美國西進運動還要沉重得多。除這種涉及整個種族人口的集體之惡外,涉及少數人的個體之惡在日常生活中就更是頻繁發(fā)生了??傊?,由人類動物本能之惡所導致的暴行之多可謂罄竹難書。
第二,社會本性之惡。盡管人身上的動物本能未曾改變,但他并不像其他動物那樣屬于一種自然存在物,相反,他始終是一種社會存在物。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話來說,“人是最名副其實的政治動物,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是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獨立的動物”。(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734頁。人只能在社會中立足,一旦離開了社會人就寸步難行。就像人的動物本能會產生人性之惡一樣,人的社會屬性同樣會攜帶人性之惡,本文將它稱為社會本性之惡。
的確,贏得權位乃是人類獨有的一種足以激發(fā)人之潛能的強力意志。權力欲望以及獲取無限權力的野心,固然對人類文明繁榮有過一定的推動作用,但它更是人類社會種種悲劇及生物世界各種滅絕之災的根源所在:一方面為了獲得權力而犯下滔天罪行的案例歷史上比比皆是;另一方面掌握權力后不珍惜而濫用之,從而給社會帶來沉重災難的人間慘劇更是不勝枚舉。因而,歷史學家阿克頓總結道:“權力導致腐敗,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谒惺谷祟惛瘔櫬浜偷赖聰牡囊蛩刂?,權力是出現頻率最多和最活躍的因素?!?5)[英]阿克頓:《自由與權力:阿克頓勛爵論說文集》,侯健,范亞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42頁。權力欲及其腐敗,乃是人類社會本性之惡的集中體現。人類所有通往權力的道路都是由社會本性之惡鋪成的,而贏得權力之后又剛愎自用、為鬼為蜮,最終致使權力成為滿足個人“魚肉百姓,以盈其欲”之工具,正所謂“成也權力,敗也權力”。像榮譽、仇恨、嫉妒等等均屬于人的社會本性,而由此產生的社會本性之惡與動物本能之惡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假如人性只有善的一面而根本不帶有惡的基因,結果會怎么樣呢?那應該不會有法律的產生,至少法律不再是社會絕對不可或缺的東西。南太平洋中有些島嶼上的土著居民,確實過著一種幾乎遭遇不到人性之惡的寧靜生活。例如,“在薩摩亞不存在需要人們共同遵守的行為規(guī)范”,因為“在薩摩亞這塊土地上,沒有人孤注一擲,沒有人愿作大犧牲,沒有人蒙受信仰的磨難,也沒有人為了某種特別的目的而殊死拼搏”。(6)[美]瑪格麗特·米德:《薩摩亞人的成年》,周曉虹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83頁。所以,薩摩亞人不需要法律這種抑制人性之惡的剛性規(guī)范,那里事實上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可以強制執(zhí)行的法律。
然而,薩摩亞人這種體驗不到人性之惡的生活狀態(tài)不可復制,人類中的絕大多數都只能棲息于大陸之上,食物等天然資源充足的海島終究只能養(yǎng)活極為稀少的一部分人。薩摩亞人能夠實現遠離人性之惡,主要是他們距離大陸太遠,從而能夠相對封閉地過著一種不受權力和榮譽等社會本性侵擾的世外桃源生活。但在大陸上生活著的人類的絕大多數就沒那么幸運了,戰(zhàn)爭與相互蠶食不但遠沒有成為歷史,而且它事實上從未停止過。是故,在陸地上人性之惡還時刻在挑戰(zhàn)著人們的善良與忍耐力,而如何應對人性之惡,則成為人們寤寐求解的難題。其中,法律就是人們迄今最為重要且最為常用的應對之道。法律的誕生乃是人類對人性之惡的自覺揚棄,有效克制人性之惡乃是法律的重要使命所在。
人性之惡乃是包括法律在內的人類文明得以誕生的重要土壤條件,此誠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十八世紀初期,荷蘭學者曼德維爾就指出:“被我們稱作現世罪惡的東西,無論是人類的惡德還是大自然中的罪惡,才是使人類成為社會性動物的重大根源,才是一切貿易及各行各業(yè)的堅實基礎、生命與依托,概莫能外;因此,我們必須將它們視為一切藝術與科學的真正起源;一旦惡德不復存在,社會即使不馬上解體,亦必定會變得一團糟?!?7)[荷]伯納德·曼德維爾:《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惡德·公眾的利益》,肖聿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頁。失卻人性之惡,社會是否像曼德維爾所說的那樣面臨著解體的危機,固然孰難預料,但曼德維爾將現世罪惡視為一切文明的真正起源,誠然是一種深刻洞見。而人類的文明發(fā)展史更是充分佐證了他的觀點。正因為如此,所以法國當代哲學家里克爾仍然強調:“經由害怕而不是經由愛,人類才進入倫理世界?!?8)[美]保羅·里克爾:《惡的象征》,公車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7頁。害怕什么?它來自哪里?答案不言而喻,害怕人性之惡。對于絕大多數源于大自然的恐怖問題,人類業(yè)已可防可控,但人性之惡所釀造的各種恐怖行為往往使人猝不及防。正是為了擺脫人性之惡所釀造的恐怖氣氛,人類才發(fā)明了法律,并經過不斷的摸索和檢驗,最終確認法律才是保障人類和平地享受文明生活的最好武器。
人性之惡之所以需要受到法律的規(guī)制,是因為它對社會秩序造成了顯著的破壞:它不但消極地落空了人們正當的期望,而且還有可能積極地侵犯到人們的生命、財產和自由。是故,人們不能不制定并實施法律,以恢復預定的秩序。人性之惡作為人性中的“幽暗意識”,它堪稱是秩序最嚴重亦最為頻繁的破壞者之一。歷史經驗證明,人類很難受神性的控制,人類自身攜帶的否定本能和頹廢本性,特別容易把人帶離人間正道。人時刻處于人性之惡的誘惑與主宰之下,不但被動而且常常主動地作惡。面對此等人性之惡無所不有的殘酷現實,人類不應被動而要同等甚至更加主動地制定各種類型的法律,并自覺地適用它,以使行惡之人及時受到應有的懲罰。毫無疑問,法律的問世是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它是制約由人性之惡所滋生的種種暴行的最佳武器之一。包括法律在內的人類文明成果,都是人類與過去的殘暴野蠻行徑作斗爭的結果。如果沒有法律,就毫無秩序可言,而被叢林規(guī)則控制著的人類至今還在黑暗中徘徊。
自古羅馬以來,就確定了這樣一項基本法律原則:“為人誠實,不損害別人,給予每個人他應得的部分?!?9)[古羅馬]查士丁尼:《法學總論—法學階梯》,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5頁。就法律來說,給予每個人應得的部分,最主要的其實并不是如何采取最為公平的方式來分配積極事物,如土地、養(yǎng)老金、教育資源等等,而是如何分配消極事物,如民事、行政及刑事責任的分擔、刑事制裁期限的認定等等。這種消極事物如能實現依法公平地分配,那積極事物的分配用不著刻意去監(jiān)督都能自然實現分配的公平。換言之,法律的重點是如何公平地分配“惡”而不是“善”。分配“善”是一種正義,分配“惡”亦是一種正義。法律對“惡”的分配是否公平,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善”的分配公平,同時前者能為后者提供強有力的保障?!吧啤钡姆峙洳还奖旧硪彩且环N惡,它最后還是要通過訴諸法律以糾偏之。對于被法律分配到消極事物的人來說,法律也算是一種惡,而這種惡乃是源于他們自己作惡在先,是他們?yōu)槠淙诵灾異罕仨毘袚暮蠊?/p>
法律之所以像空氣一樣須臾不可或缺,根源還在于人性之惡無時不有、無處不在。受人性之惡的影響,人難免是自私的動物。自私性可謂人之生物本性,它使得人在現實生活中屢屢出爾反爾、喪失理性并無視他人。為了應對人性之惡,人類先后發(fā)明了宗教、道德和法律來“規(guī)訓”自己,以使人類擺脫情欲與野心的支配,成為一個有宗教情感、道德觀念和法律意識的存在物。對于任何人來說,法律的種種規(guī)定都是命令,都是不可碰觸的“紅線”。法律與道德、宗教及習俗的最醒目的區(qū)別,在于它的至高無上且不容違背,它意味著不容置疑的違者必究的剛性和強制。用凱爾森的話來說,法律屬于一種“強制秩序(coercive order)”,“它之所以是這樣一種秩序,就因為它以強制措施來威脅危害社會的行為”。(10)[奧]凱爾森:《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沈宗靈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19頁。總括而言,沒有人性之惡及其衍生出來的種種暴行,人類社會就不可能有法律,甚至沒有宗教和道德,就像生活于南太平洋上的薩摩亞人一樣。
有了人性之惡,法律并不一定能立竿見影地破土而出。它還需要人性之善這個動力條件。面對人性之惡及其造成的種種惡行,人性之善絕不可能無動于衷。有效控制人性之惡尤其是讓行惡之人付出應有的代價、接受正當的懲罰,此乃人性之善的原始欲求和內在使命。如果說人性之惡使得法律成為必要,人性之善則使得法律成為可能。
所謂人性之善是指人性中正直與善良的一面,它和人性本善(或曰人性善)意思不同,切不可將兩者相提并論。人性之善實際上是人性之惡的對立面,如果沒有人性之惡也就無所謂人性之善。善與惡往往是并存共生的,身上僅存人性之惡而沒有點滴人性之善的人幾乎是不存在的。同樣地,人性之善充沛而絕無人性之惡的“圣人”亦至為罕見。絕大多數人都是“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善惡共生復合體。激發(fā)人性之善的是原始生命力中的創(chuàng)造性成分,而其破壞性成分則演變?yōu)槿诵灾異骸?/p>
關于人性之善,最有代表性的觀點非孟子的“四端之說”莫屬。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瓱o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這就是著名的人皆有“仁、義、禮、智”四種道德觀念的“四端之說”。“仁、義、禮、智”四端,完全可以看作是人性之善的四種表現形式。孟子斷言“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他代表的是儒家“理想主義的一翼,稍晚的荀子代表儒家的現實主義的一翼”(11)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0頁。。但不管是孟子還是荀子其實都不否定人性本身的復雜性,都承認人性有善、惡兩面。如果人性真的就是“本惡”而無善,人就不可能成為萬物之靈,那人類就像其他動物一樣被弱肉強食的叢林規(guī)則所主宰,而絕不可能創(chuàng)造彰顯人性光輝的法治秩序。
具體到何謂人性之善,則不能不承認,這是個至為復雜的難題,要想對之作出內涵清晰、邏輯周延的界定幾乎是不可能的。在鴻篇巨制《正義論》中,羅爾斯最后討論的就是善(Goodness),他也承認,善幾乎不具有可定義性,人們有關善的觀點隨著具體情況的變化而變化,有關善的釋義并不包含確定善的通用公式(general formula),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或通過上下文語境善才能得到解釋(12)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Revised Edition),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354.。本文認為,所謂人性之善是指人身上動物性本能和社會性意志中與邪惡對立的那一面,詳言之,即人性中固守社會道德、尊重他人并反對把他人當作工具的、能讓人體悟到理性與溫暖的那一面。人性之善乃是每個人身上固有的社會基因,它是我們人類基于實踐理性所總結出來的一種普遍性的道德律。
對善惡有足夠的認知乃是人高于其他動物的一個重要表征。讓人意識到人性之惡并發(fā)明法律以規(guī)制人之種種惡行的,其實是人性之善。正如盧梭所說:“野蠻人所以不是惡的,正因為他們不知道什么是善。因為阻止他們作惡的,不是智慧的發(fā)展,也不是法律的約束,而是情感的平靜和對邪惡的無知。”(13)[法]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李常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99頁。遭遇共情腐蝕的野蠻人大量存在,此乃法律起源的現實基礎。而真正意識到要借助法律這種強制規(guī)范來維護秩序的,還是占人類絕大多數的具備人性之善的文明人,正是他們?yōu)榉傻钠鹪刺峁┝颂咸喜唤叩膭恿υ慈?/p>
法律的誕生乃是人類由原始社會進入文明社會的重要標志。在這個過程中,人性之善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堪稱一個重要的幕后推手。從自然狀態(tài)進入社會狀態(tài)的過程中,人類學會了用理性來抑制自己的本能,用道德來戰(zhàn)勝原始的殘暴,進而產生了諸如正義、權利、義務等社會觀念。而不管是正義、義務還是權利,它們本質上都是人性之善的產物。本能和殘暴足以激發(fā)人的破壞力,從中產生拳頭為王的叢林規(guī)則,但不可能萌發(fā)正義、權利與義務等思想意識。唯有人性之善才能使人變得冷靜理性,在眷顧當下的同時更矚目未來。人性之善難以接受甚至無法容忍人性之惡演繹出來的叢林規(guī)則,及其帶來的種種暴行。既然如此,那人性之善必然促使著人類為建構消滅叢林規(guī)則的正義秩序而夙夜不懈,藉此以守護當下并贏得未來。法律誠然因地域、民族與國家之不同而相異,但法律富含一定的道德性,它在賦予權利的同時施加義務,它旨在遏制人性之惡及其叢林規(guī)則,它接納并鼓勵人性之善,此乃全人類共同分享的有關法律的普遍認知。此等基本共識和普遍認知正是法律得以起源的認識論根基,而它事實上是人性之善所澆灌出來的美麗花朵。
“人是唯一在言辭和行動上具有秩序感、規(guī)范感和節(jié)制感的動物。這表明了大自然和理性的優(yōu)異。同樣,沒有其他任何動物領略可見世界的美感、愛與和諧感。大自然和理性還把這方面的相似性從感覺世界擴大到精神世界,發(fā)現更加需要在思想上和行動中保持著美感和秩序?!?14)[古羅馬]西塞羅:《論義務》,張竹明、龍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7頁。從人性之惡中發(fā)現不了大自然和理性的優(yōu)異,能夠承載這種優(yōu)異的唯人性之善,而使人具有秩序感、規(guī)范感和節(jié)制感的亦是人性之善。不管是秩序感、規(guī)范感還是節(jié)制感,其長期且穩(wěn)定地展示于生活中,都必須依賴于法律的規(guī)范與約束,而絕不可純粹地指望人的自覺與自律,甚至單純的道德和風俗都不足以使人養(yǎng)成并保持此等言辭與行動上的美感與和諧。歷史經驗教導我們人類:法律,且只有法律才能使人趨向于美感和秩序,而使人在行動中始終保持著美感與秩序的也還是法律。
“法律最基本的作用就在于約束人類某些自然的癖好,限制和制約人類的本能,強化一種非出自于本能的義務性行為——換句話說,就是保證人類為了共同的目的而建立一個互相讓步和相互奉獻的合作基礎?!?15)[英]馬林諾夫斯基:《原始社會的犯罪與習俗》(修訂譯本),原江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3頁。理性的優(yōu)異只能通過相互協(xié)作發(fā)揮出來,而離開了相互讓步和相互奉獻就不可能在人與人之間產生秩序感、規(guī)范感和節(jié)制感。為了建立并鞏固這個合作基礎,人性之善自然而然地成為法律最重要的推動者和守護者,沒有人性之善這個法律起源與發(fā)展的動力源泉,法律幾乎不可能誕生。即便偶然問世了,那也會因為匱乏人性之善這個自覺守護力量,而難以對人性之惡形成一種常規(guī)化的懲治機制,法律的普遍性拘束力勢必不易維持下去。總括而言,人性之善乃是法律得以起源的恒久的內在動力,沒有人性之善就不會有法律的出現。
盡管對于法律的起源而言,人性的善惡兩面都不可或缺,但它們都只是法律起源的“土壤環(huán)境”,并非有了它們法律就可以像雨后春筍一樣地從泥土中冒出來。相反,法律絕非直接從人性的善惡中拔地而起的,而我們也不可能從人性的善惡兩面中直接推導出法律來。法律乃是人類理性的杰作,而人性的善惡本質上是大自然進化的產物。是故,從人性的善惡到旨在懲惡揚善的人類法律,這中間必須有個至為關鍵的轉接橋梁,不可能由前者直接催生后者。而這個轉接橋梁就是人性中的自律意志。正是有了自律意志這個認知因素,法律才最終得以降臨人間。沒有自律意志,人類就不可能制定法律,而一旦缺乏自律意志,所謂守法公民亦無從談起?!耙磺蟹缮詈蛧疑畹幕A,就是人內在的自我管理能力,是人精神的、意志的自律能力?!?16)[俄]伊·亞·伊林:《法律意識的實質》,徐曉晴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176頁。
綜上所述,在法律起源過程中,自律意志乃是絕對不可缺席的認知因素,扮演著不容替代的關鍵角色。對于自律意志與法律起源之間的關系,我們還可以從人性善惡的維度予以進一步的解析。
人性之善與人性之惡的存在是一回事,而對人性的善惡有較為理性的認知則是另一回事。禽獸與人類一樣都有出乎本性和本能的善惡之舉,而人類與禽獸的不同就在于人類具有意志,對自身本性的善惡有足夠的辨識能力,進而能夠抑制人性之惡并鼓勵人性之善。然而,禽獸的一切行為全部出自本能的反應,它對其行為孰善孰惡沒有絲毫的意識,更不可能懂得借助于外在的制度裝置來制約其本能反應。人類之所以能把情欲和沖動“規(guī)定或設定”為自己的東西,主要是他們具有意志,尤其是自律意志,從而能夠自由地引導和主宰其本性上的情欲與沖動。貪婪之人頭腦中的自律意志猶如珠穆朗瑪峰上的氧氣非常稀薄,他們對善惡本身缺乏應有的辨識意識與能力。由此可見,不是所有的意志都足以辨識人性的善惡。只有特定的自律意志才能對人性的善惡予以辨識和區(qū)分。自律意志的特定性表現在:它是一種有意識地自我克制,以實現人與人和諧共生的高度理性化的意志。只有這種自律意志才能自覺地對人之行為作出孰善孰惡之判斷,并不斷總結相關的經驗教訓,以使其善惡判斷之標準不斷地與時俱進。
毫無疑問,判斷人類行為善惡的最佳標準應該是法律,此外的其他任何標準都不像法律那樣具有足夠的權威性和客觀性。于是,自律意志自然而然地要引導人類來制定法律。除將法律作為評判人類行為善惡的標準外,還要通過制定和實施法律以實現懲惡揚善之目的。沒有自律意志,人類就不可能發(fā)明法律。從這個意義上說,自律意志本身對法律的形成和發(fā)展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懲惡揚善可謂自律意志的本性。而在人類從自然狀態(tài)到社會狀態(tài)的漫長進化過程中,自律意志經驗地意識到法律且只有法律才是懲惡揚善的最好的方式,其他的諸如道德、宗教、風俗、習慣等等,都不足以客觀公正地達到懲惡揚善之目標。因而,自律意志引導人類制定法律以懲惡揚善,既是出于自律意志的本能,亦是自律意志孜孜以求的目標所在。
自律意志的形成及其實踐程度,受當地風俗習慣、文化傳統(tǒng)及個體的道德觀念、宗教信仰等多種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所以,不同的民族其自律意志的內容及強弱皆有所不同;而同一個民族在不同的時代,其自律意志本身亦有著一定的差別。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同樣是源于自律意志的法律,為何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法律規(guī)范,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各個民族國家都要頻繁地對其法律進行修訂。
概言之,人性不同于獸性之處在于人性中具有自律意志,能夠辨識善惡,并意識到人類要生存和發(fā)展就必須懲惡揚善。于是,在人類自律意志的指引下,人類發(fā)明了法律,并在人與人之間建立起兼具穩(wěn)定性和可預期性的法律秩序,從而使得人類社會進入富有正義感的文明狀態(tài)。正如凱爾森指出的那樣:“法律規(guī)范之內容僅涉及人類,只緣惟人有理性與意志,能受規(guī)范驅使而使其行為合乎規(guī)范?!?17)[奧]凱爾森:《純粹法理論》,張書友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頁。意識到人類且只有人類才具有自律意志堪稱理解這句話的“鑰匙”。沒有自律意志,包括法律在內的人類文明都不可能產生。
關于人性與法律,一個基本的共識是:法律秩序都是建立在對個體之人的特性的理解基礎之上,法律所要調節(jié)的(regulate)就是人的需要、欲望與偏好。盡管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法律體系,但它們所試圖解決的問題都是相似的(18)Jose Ignacio Murillo, Human Nature, Biology and Comparative Law: A Natural Law Approach, J. COMP. L.Vol.8,No.2,2013.。從認識論上說,法律的起源乃是人類自律意志的產物,正是自律意志使人類意識到必須借助法律以實現懲惡揚善。當然,人類對人性善惡的認識還是非常有限的。正因為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時代對人性善惡的認知程度迥然有別,所以,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法律,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法律。只有借助人性之善和人性之惡這兩個鏡頭才能更好地透視法律,亦才能理解為什么在不同的地域法律起源的時間早晚不一樣,而法律的規(guī)范內涵更是因國別不同而差異懸殊。從根本上說,法律的興起乃是抑制甚至試圖終結兩者之間的戰(zhàn)爭的現實需要。而人類永遠離不開法律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人性之善與人性之惡彼此間的斗爭只有起點而沒有終點。這一點已為人類數千年來的歷史經驗所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