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建強

如今生活好了，每天吃個雞蛋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不是難事，可在改革開放前，這卻是夢想中的奢望。

我的老家位于山西最南端的一個普通村落里，那里雖然是糧棉產(chǎn)區(qū)，但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老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裕。為此，各家常年都會養(yǎng)幾只母雞產(chǎn)蛋貼補生活。貼補生活的主要方式，一是省出部分雞蛋到集市上換些零用錢，或是直接到村中的供銷社以物易物，換些日用小品；二是逢年過節(jié)炒上一盤雞蛋打打牙祭；三是用于走親行禮。老家的習慣，親戚或重要的朋友家有喜事，便會拿出幾個雞蛋相送，細心的還會把雞蛋皮染成紅顏色的，以示吉慶；四是招待貴重的客人，特別是老師。當?shù)赜兄饚熤亟痰膫鹘y(tǒng)，招待老師的飯一定是客飯中的最高標準，代表菜便是黃燦燦香噴噴的一盤炒雞蛋；五是隔三差五地給家中最小的孩子煮個雞蛋吃，以彌補營養(yǎng)的不足。

我家養(yǎng)的雞不多，蛋也很少出賣換錢。家中平時采下的雞蛋放在廚房案板下的一個瓷罐中，上面扣個碗，雖然伸手可及，但沒有母親的允許，我們幾個大的兄妹都不去動它，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罐在母親心中的分量。那時我們想吃雞蛋，除逢年過節(jié)外，只有兩個機會，一是吃客人剩下的。家中有客飯時，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吃完飯總也不舍得離去，只等著吃剩下的炒雞蛋，如果客人吃光了，便非常地不高興，有時甚至會哭著埋怨客人兩聲。二是過生日。母親雖然對雞蛋看得很緊，但哪個孩子過生日還是要煮一個給吃的，不過只能是過生日的孩子一個人吃，別的孩子干看著。為了避免這種尷尬，母親在給過生日的孩子雞蛋時，往往會偷偷地給，還會囑咐孩子躲到一邊去吃。記得有一年我過生日，提前半月便每天提醒母親別忘了煮雞蛋給我吃，但真到了生日那天，因為貪玩卻完全忘了，母親也不提及。事后在我反復哭鬧的情況下，母親才給我補吃了一個。

我上初中時，經(jīng)常在下午放學后為出工的父母趕燒稀飯。有一次點火時，忽然產(chǎn)生了偷炒雞蛋的想法，便仿效母親的做法，從罐中小心地取出一個雞蛋，打在平時母親炒菜用的長把炒勺中，然后放在灶火上加熱。由于沒放油，雞蛋一會兒便烤焦了。即使如此，我也舍不得倒掉，胡亂扒吃后，又把長勺洗干凈放回了原處。母親下工回家后，聞著一股糊味，便追問起來，我只好如實照說。母親聽了，凄然一笑說：“傻孩子，炒雞蛋不放油咋炒。”

1973年底，我應征入伍。臨走那天，母親一早起來便問我：“今天要走了，想吃點什么？”我看著近幾天親朋送來的那滿滿一盆雞蛋，毫不猶豫地說：“我想飽飽地吃頓炒雞蛋?！蹦赣H二話沒說，立即打了10個雞蛋，炒了滿滿的一大碗，我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了。當我滿足地抬起頭時，才發(fā)現(xiàn)哥哥妹妹都在旁邊饞饞地看著，而母親卻在一旁默默地抹著淚水。

1977年底，我從部隊探親回到闊別4年的家鄉(xiāng)。那時，改革開放剛開始，家中的日子仍然很緊巴，在10天的假期里，我沒有享受到一點飲食上的特殊待遇，這使我的心里多少有點不高興。母親也許看透了我的心思，離家前一天，突然問我：“你會殺雞嗎？”我說：“沒殺過，但覺得應該能殺。”母親猶豫了一下，便指著家中一只母雞說：“這只雞老了，不怎么下蛋，你把他殺了吧，我教你怎么殺。”在母親的指導下，我很不熟練地殺了那只雞，中午，全家人和我一起享受了一頓雞肉的美味。

回到部隊后不久，我收到了妹妹的來信，信中說：“你走后，家中好長時間沒吃雞蛋了，你殺的那只雞其實并不老，也能下蛋，母親殺雞給你吃實在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你也不必為此事糾結(jié)，高興就好?！蔽业臏I水很快打濕了信紙。此后好久，我看到雞蛋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次回鄉(xiāng)探親，我已是拿工資的排長了，手里多少有幾個零用錢?；氐郊业漠斕煜挛?，我立刻從村中養(yǎng)雞專業(yè)戶那里買了5斤雞蛋帶回家，滿懷愧疚地對母親說：“你和我爸都一把年紀了，辛苦了大半輩子，身體也不是很好，現(xiàn)在應該每天吃個雞蛋補補身子了，我的工資雖然不高，但這點孝敬錢還是有的，你們就放心地吃吧?！蹦赣H笑著答應了一聲，便慢慢地將籃中的雞蛋一個一個地放進了瓷罐。那天晚上，我美美地吃了一碗母親親手搟的蔥花炒蛋澆面條。

父親活到89歲去世，臨走那幾年我每次回家探親，他總會對我說：“咱們村三四千人，男的里面數(shù)我年齡最大，而且耳不聾眼不花，這都得益于你每天能讓我吃上個雞蛋?！蔽衣犃烁赣H的話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如今，父親已經(jīng)過世十多年了，母親也隨之離開了我們，但我對雞蛋的淵源一直銘刻在心里，每當想起這一幕幕的往事，我便會熱淚盈眶，有時甚至是泣不成聲。

子欲孝而親不待。父母給我的太多太多，而我給父母的卻太少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