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楷棋
——獻給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1
大半個學期前,我在新生見面會上記住了小霞,但彼此沒有交談。幾天后,我為了確定該學期的選課而旁聽了她導師的一節(jié)課,但因內容晦澀難懂而棄選。我雖然記得這個人,但從未在后來系里的各種會議或講座上見到過她的身影。
一段時間后,一位老朋友來打聽報考小霞導師的事,我順理成章地從系里的通知群添加了她的聯系方式,并打聽了一些報考事宜,但也僅限于此。秋日漸深,因為無法和遠在他鄉(xiāng)已經上班的女友相聚,我只能在學校孤獨地度過二十六歲生日。那個晚上,我在學校外的海灘上徘徊,仰望著飛馬座的“秋季四邊形”直到深夜。第二天夜里,小霞意外地在微信找上了我,舉著鏡子似的詢問了一些報考我導師的注意事項。我們不再捂著話匣子,從考博的艱辛聊到讀博的艱難,又從院系里的八卦聊到各自的生活狀況,這才發(fā)現彼此之間有著許多共同的愛好。我們聊王家衛(wèi)電影中的鏡頭運用,聊庵野秀明作品中的致敬與繼承,聊如何簡單地理解尼采的“永劫輪回”,聊《星球大戰(zhàn)》系列后傳的糟糕表現和國產科幻電影崛起的原因。她總是熱情地回應各種話題,言談中不乏灼見,卻又有一種孩童般的稚嫩,像一位返老還童的賢士。我們相見恨晚,從晚上九點聊到凌晨兩三點。我想,茫茫宇宙中一定有誰寫下過這句名言:兩顆彼此吸引的小行星即便相隔億萬光年也會互相接近,并在最終碰撞時迸濺出比永恒更熾熱的火花。
當小霞分享在世界各地的旅行見聞時我則察覺到困意,因為自己相關的體驗在她面前過于貧乏。小霞滔滔不絕地向我展示了與埃及金字塔、巨石陣以及摩亨佐·達羅的合影,又提到自己曾游覽過南馬都爾——位于南太平洋的神秘城市遺跡。我對這個地名有印象,但因疲倦無意深談。她則給我發(fā)來一張屈身在石頭廢墟邊上比“V”字手勢的照片,說:
“我在南馬都爾的石頭縫隙中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起初像許多人聚在一起反復吆喝,一會兒變成了箭矢破空的銳響,下一秒又像是空調外機在悶哼。”
我聽得莫名其妙,試圖將之解釋她在南馬都爾的神秘氛圍中將海浪拍打礁石或者海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主觀地幻想為了宇宙的聲音,但被嚴正地駁回了。那晚的聊天最后草草結束,末尾她發(fā)來一句“也許是我錯了”又很快撤回。我因為疲倦無力也無意追問,只感覺自己一定在童年時就已經讀到過南馬都爾。因為心血來潮,我只睡了不到五個小時就起床并徑直前往圖書館,憑印象查閱了館中所有關于“未解之謎”的藏書,這其中九成以上的故事都已被年齡、閱歷和知識證偽。我本以為能在“百慕大三角”“尼斯湖水怪”“巴巴多斯棺材”“復活節(jié)島石像”“尼比魯星”等耳熟能詳的條目側畔找到答案,但卻撲了個空。只有幾本我確信并未讀過且出版年份較晚的“未解之謎”類書籍中提到了南馬都爾,文字的描述也遠不及過往的那些“外星人”“蟲洞”或是“史前文明”來得離奇和吸引人,只是在重復著一個古老的傳說:一位魔法師受紹德雷爾人之邀興建南馬都爾,他使巨石騰空而起,從遠方的采石場飛臨當地。后來我又了解到另一種少見的說法:兩位雙胞胎巫師建造了南馬都爾,但他們以巨龍而非法術搬運巨石。還有一種說法是:建造南馬都爾和紹德雷爾人偶然觀測到的奇異天象有關……
在奇幻遍地而又無從回憶的童年,南馬都爾的本相被那些過度發(fā)揮的奇幻事跡遮蔽了。如今,其神秘的本色仿佛已被棄置不理,只有實際可考的遺跡形象存在至今并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現實世界則比小霞更早地肯定并解讀了南馬都爾的神秘,其多次出現于洛夫克拉夫特、梅里特等奇幻作家的筆下,又在某款魔幻歷史策略的電子游戲之中被設計為一座提供增益的城市,甚至被世界氣象組織用于臺風命名。這種被“建構”的傳奇故事也許亦遮蔽了其本質上的神秘,畢竟很少有人會去窺視、傾聽石頭的縫隙,或者探究“群島之間的宇宙”有何深意。我并不是完全不愿相信小霞的話,只是暗中嫉妒生活無憂的她為何能經歷神秘,而從童年始便向往,且更需要這種體驗作為突破壓力和焦慮之匙的我則在二十余年的生命中一無所獲。每個晚上,我都要枕著被預約的壓力入眠,而南馬都爾遙遠到無法在每一個明日來臨時還能被記起。比起自由自在的她,我更希望自己是被神秘拯救的人。
2
那晚之后,我和小霞成了朋友。我們沒有再談起南馬都爾,但經常聊至深夜甚至凌晨,分享各種日常趣事和生命體驗。不過,即便住在同一棟宿舍樓,我們卻只像兩個無意打破數百米距離的網友,不僅從不在現實中碰面,更從未有人提出過要出來約飯或游玩。我性格內向而她朋友眾多,所以這種默契的距離再合適不過。有本叫《吸血鬼關系》的小說寫道:“吸血鬼的孩子永遠比人類的孩子聽話,因為他們從不在外過夜?!薄段膶W物理學》里有一章則寫道:“量子糾纏即是最簡單而深厚的情誼。”這段時間,系里頻繁開會且要求簽到,而簽到表上屬于小霞名字一欄的空白也逐漸醒目起來。我問起此事,她說一來去系里的路太遠,二來自己也不在乎綜測分數,三來相比于講座更喜歡讀書。我羨慕而又嫉妒,時而會將這種情感轉化為發(fā)憤的動力,但總是堅持不久。
有些感情會比驚鴻一瞥的火花更快地燃燒殆盡。有個晚上,我肚子很餓,想起小霞昨天說自己買了一箱很好吃的面包,便想去問她要一塊充饑。小霞答應了,卻說會把面包放在四樓樓梯口的外賣桌上。我感到奇怪:她住在四樓最靠里的房間,離樓梯口的距離很遠,為何要費勁把面包特地放到樓梯口而不是讓我到門外取。也許她因為熬夜長了痘,也許只是不想見我,最后那塊面包吃起來味同嚼蠟。也許這并不是在普通朋友之間值得被刨根問底的事,但我卻耿耿于懷,也許在沉悶和煎熬的日子里,猜心的妄想反而是種樂趣。第二天下午,我又故意問小霞借一把剪刀,她果然又說要把剪刀放在樓梯口的桌上。我說不必麻煩她奔勞,就讓自己到她宿舍門外來取即可。她過了快一個小時后才又回復,說自己導師剛才突然急找她到系里商量一個調研項目的事,并暗示我還要談上很久。見她有意躲避,我便知趣地放棄,但淺埋心中的怨種已然生根。到了深夜,她又主動找我聊天,問我是否還需要剪刀并自然而然地扯到了別的話題。我意興闌珊,但仍積極回應她的熱情。她忽然說起自己在埃及阿姆爾清真寺參觀時,在寺內的石柱中也聽到過類似南馬都爾的聲音,但我立刻意識到這不過是博爾赫斯在《阿萊夫》中引用過的橋段。我揭穿這點,這一次她卻不堅持己見,只是發(fā)來幾個輕松的表情,說自己可能聽錯了,就像在南馬都爾的時候那樣。我驚異于向來原則鮮明的她居然主動否定了自我,但這比起對我的有意疏遠來說也不算什么。
3
仿佛遠離不可知,遠離南馬都爾,我們就能維持著舒適的關系,但因為兩天后的一次偶然,我對小霞的怨恨便如雨后的竹筍般瘋長起來。那天晚上系里有個講座,而我碰巧坐在了小云旁邊。小云是我一個比較聊得來的同學,也是小霞的好朋友,我曾經在小霞的社交媒體動態(tài)上看到過兩人結伴出游的照片。講座散場后,我們一起走回宿舍,我在學術上的話題逐漸枯竭時轉移了話題,故作隨意地談起小霞,但并不透露自己和她的關系。小云坦誠地透露了自己和小霞的摯友關系,并稱贊她是一個直率的人。我又隨口問她倆最近是否出去玩,小云說兩天前本來想約小霞去揚明廣場購物,結果因為那天午后天氣太熱,自己便到小霞的宿舍做客,和她邊吃零食邊看了一個下午的電影。我旁敲側擊地確認了具體時間,確認那正是我向小霞借剪刀的下午。我又想,也許她只是習慣了熬夜,或是為了一個和小云無關的理由而有意避開我,我能理解任何原因,但無法感到寬慰。
本來,就像是曖昧的南馬都爾之謎,在艱辛的日子里本來并不是特別值得被追問。但小云又提起,兩天后她們還要在學校的咖啡店借電影消磨周末的午后時光。這使我想起一種說辭:“上帝不會替你做決定,但會給你做決定的機會。”相比能夠靈活解讀教義的僧侶,我更像個輸急眼后要為霉運討說法的賭徒,真正想討回的是面子而非本錢。到了那天,我像往常那樣走在明暗相交的林蔭路上,只覺得自己變成了俠客或是法官。我這樣設想:要首先去店里點一杯奶茶,并要在吧臺處和她們發(fā)生有距離的眼神互動,由此造成不期而遇的事實,這樣才能自然地走過去寒暄兩句,并要以小云不知道的方式暗示小霞自己已經知道她在撒謊,最后方能從容離開。這種自我意識過剩的惡意散發(fā)著比巨魔芋花更刺鼻的惡臭,但倘若能使小霞從此開始討厭自己,那便是我得勝了。
咖啡店里放著悠緩的流行音樂,許多人都昏昏欲睡,但她們正并肩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分享著同一個耳機的左右耳并不時地嬉笑著。我點好奶茶后便有意靠在吧臺前并轉對她們的方向,但始終沒有被兩人注意到。我不耐煩,徑直穿過大廳坐到她們面前,以侵略性的姿態(tài)出現并打招呼。她們都抬頭看我,小云顯得意外,但小霞的表情則難以形容,像是錯愕中帶著幾分困惑和茫然。小云問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出現,我說想來點杯奶茶順便消磨時間,等會兒要去系里找導師聊論文的事。說話時我的余光瞥向小霞,卻見她困惑不減之余更平添幾分厭惡,就像在忍受超市導購不請自來的熱情。這讓我越發(fā)憤懣和困惑。
我故意又問她們在看什么,并轉向小霞,問是不是我前幾天推薦的那部《軀殼》。小云說是《穆赫蘭道》,但小霞沒說話,望向我的眼神中更多了幾分敵意。我恍然大悟:她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我有些忍無可忍,站起來返回吧臺詢問我的奶茶是否已做好,卻只得到了否定的答復。見她倆正看著我竊竊私語,我便又不平地走回去,直截了當地感謝小霞在報考問題上提供的幫助。她愣住,有些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看我的眼神越發(fā)怪異。
也許是意識到情況不對,小云像是為了打破尷尬似的主動將我倆介紹給彼此。心懷怨氣的我脫口直言自己和小霞已經很熟。沒想到小霞立刻反駁,說她是第一次見到我,不存在很熟之說。我反問她,是否經常從深夜聊到凌晨的關系也不能算熟。小霞短暫地愕然并立刻否認了,說從來沒和我在深夜聊過天,并直言我的唐突已經打擾到她們。我忿忿地質問,說聊天記錄絕不會有假。她嘆了口氣,又問了一遍我的名字后便掏出手機翻看起來。我有那么一瞬間僥幸地猜想小霞只是性格直率而又備注錯了名字,但她將手機轉給小云看了兩眼后便遞到我面前。手機屏幕上亮著她和我的微信聊天框,映入眼簾的卻只有我添加她后咨詢報考事宜那晚的聊天記錄。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撥,卻發(fā)現已經到底了——除了那夜的試探,見證著相識后每一個深夜的聊天記錄都不存在。
我腦袋嗡地一震,覺得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姑娘有一顆狡猾的心。為了向小云證明自己不是一個瘋子,我掏出手機自證清白,但緊接著就像在懸崖邊上一腳踩空似的墜了下去:我手機里的聊天記錄也只到同一夜為止。我頓時頭暈目眩,覺得周身的一切都像未解之謎,都像南馬都爾那樣不可理解??吹剿齻兊纳碛帮w速下墜、消失在一片灰白中,我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瞬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跌倒。
4
在學校醫(yī)院醒來時已近深夜,醫(yī)生坐在床邊,說我在咖啡店暈倒后便被送來了醫(yī)院,一直睡到現在,并轉達系里的吩咐,說為了保險起見讓我在醫(yī)院待上一晚,我唯唯而應,對醫(yī)生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只是在腦海中拼命地想留下剛才的所見,但夢境從被察覺到的一瞬間開始就是殘缺的,回到現實則加劇了殘缺。醫(yī)生走后,我躺在床上探望窗外清冷的夜色,把校園虛化成了另一個世界,想象著視線越過田徑場落向遠處的宿舍樓,落在小霞那間可能徹夜明燈的宿舍。我想起夢中的星辰、山脈、雨林、海灘和她,仿佛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人們往往不相信夢境,但在獲得不可理解的體驗后卻又樂于歸謬為其影響。對于剛才的夢,我無法確鑿地表達自己的判斷,只覺得仿佛是一直期待著神秘的我得到了預期之外的回應,即那神秘的現象以反神秘的方式出現了。當體驗和事實二律背反時,即仿佛逼迫著我去選擇其一。如果說夢境終究是潛意識為了圓謊而設,那也確是一種選擇:為了修補現實,需要用荒誕說服荒誕。
我依稀記得她倆似曾站在床畔看我,后來又只剩小霞一人。她沒有動唇,我的腦海中卻響起了她的聲音。她向我道歉,表示自己并非有意為之,只是犯了一個錯誤。她讓我想象黑夜里站在一片廣闊的荒原上。我照做了,按著她的引導踏上碎石和枯草的平地,頭頂著橫貫天際的乳白色銀河,眺望位于遠處連綿山脈下坐落著的一座遺跡?!八闭f,自己和小霞初遇于此。她又讓我抬頭,沿著銀河向上繼續(xù)想象那無垠宇宙,說仍隱約記得自己的故鄉(xiāng)就在這片璀璨天際之中,但既不知其所在,也記不起其狀貌。從星辰中的每一個角落眺望,宇宙都是瑰麗的,但其本身則是一片無界的黑暗,任何星光都會在身入其中后變得邈遠而難以企及。也許是在這虛無的深空中漂流了太久,她失去了很久以前的記憶,不再記得自己的故鄉(xiāng)、同胞每一集漂流的原因和目的。在永恒的折磨下,她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力都逐漸鈍化,那些在無盡的黑暗中不斷出現、接近而又遠去、消失的天體和生命,最后都變成了記憶中被永恒點綴后仍然會逐漸模糊的剎那。
就當記憶逐漸被漫長的時間消磨殆盡之際,她又似過往的無數次那樣緩緩靠近著深空中一點微渺的星光。但這次,她遇到了一顆蔚藍色的星球,其表面的海洋和陸地喚醒了對故鄉(xiāng)的想象。她穿過大氣層,像流星那樣墜向地表,墜向埋葬著古老文明的荒原,墜向那時正在荒原上拍攝古城和星空的小霞。沒有實質形式的她乘著一陣風進入了小霞的身體,后者對她的到來則一無所知,只像是打了個冷戰(zhàn)。
她就這樣成了小霞身體里看不見的租客,但并不能影響房東的意識和行為。起初,她對這種共生似的新體驗十分好奇,在隨著小霞云游天下、博覽群書的過程中,她遍識人類文明的人文和科學奇觀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并不為這個世界所知。通過學習和總結,她認為現代人類文明大多以理性主義和權謀政治兩大特征為基石,而與前者相悖的事實或者會在現實中以后者主導的方法被抹去和遮蔽,或者會被主觀建構為標示著“神秘”的文化符號而失卻了其本身的神秘。不過,身為異鄉(xiāng)人的她卻能從一些細膩的現象中發(fā)現實體下的陰影,比如馬尾藻海深處的巨大陰影,中美洲神廟石刻中的神秘訊息,古代南亞文學經典中的異常天象……但她并不快樂,即便在隨小霞觀賞一些科幻影視作品時仍能獲得短暫的共鳴和舒適,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還是悄無聲息地蔓生于無處不在的陌生和空虛之中。漫長的漂泊之后,她終于在宇宙的某處遇見了和自己類似的智慧實體,但卻無法與之進行有效的交流。失去了身體和語言的意識比失去了意識和語言的身體還要悲哀,因為其更清晰地體驗著悲哀本身。她感到孤獨,寧愿與億萬年前的縹緲星光,而非此在的熙攘世界為鄰。
她沉淪漸深,意識又開始鈍化。但當小霞踏上南太平洋的波納佩島,在雨后的黃昏步入那邊濱海雨林時,事情開始發(fā)生變化。在這座遠離現代文明的小島上,悶熱的林間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濕氣,鳥獸的鳴叫聲也時常模糊不清。借著小霞的眼睛,她得見了那片建筑在島嶼東南方的古代遺跡,那些精心雕琢的黑色石塊以科學家不能理解的實體姿態(tài)存在于斯,整齊、有序地堆砌成一處處高臺、墻壁和祭壇,以近千年的沉默宣示其毋庸置疑的神秘。那神秘在任何現代人眼里都被簡化為知識型的兩個問題:究竟是什么人,以什么方式建造了南馬都爾。但當英語流利的向導介紹南馬都爾的起源時,她不僅對那對巫師兄弟的傳說產生了興趣,更直覺而真切地感覺到兩兄弟和那兩條運送巨石的飛龍的骸骨就埋在遺址附近的水底。她在不被這理性的人間所認可的神秘中第一次體會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但這也是另一種悲哀。至于宇宙的聲音則純屬意外:小霞腳下一滑,靠手指抓住身旁的石墻才免于跌倒的同時,耳朵靠在了墻縫上。她從縫中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喧嘩,小霞卻毫無知覺。她堅信只有故鄉(xiāng)的聲音能與自己的靈魂產生共鳴,只有故鄉(xiāng)不會欺騙自己,只有故鄉(xiāng)會給她在漫長的旅途中以家的允諾,只有來自故鄉(xiāng)的聲音能讓她振奮。她有一個讓自己堅信的理由:在聽到石縫中的聲音后,她逐漸發(fā)覺自己可以短暫地控制小霞的身體而又不會使其意識知覺,起初只有幾秒,然后是十幾秒、幾十秒,甚至幾個小時。在那之后,她短暫地擁有自己的生活,但這需要以代替小霞承受人間的喜怒哀樂為代價。這里不是故鄉(xiāng),她感到無所適從,只想回到南馬都爾,回到星辰之間。有一次,她隨小霞讀到了博爾赫斯的《阿萊夫》,并猜想世界上可能還有其他類似南馬都爾的存在。因為《阿萊夫》的影響,小霞居然真的動身前往阿姆爾清真寺瞻仰,她借機聽遍了寺內的每一根石柱,什么也沒有。
隨著她的敘述,我仿佛也站在濕熱雨林中的齊踝水坑中,但卻想象不出斷壁殘垣的具體狀貌。她說:“你只需要想象南馬都爾的中心有一扇圓形或方形的門,那就是整座城市的意義。很久以前,我偶然來到地球的同胞成為傳說中的魔法師或巫師,建造了這座城市。在某種機緣下,那扇門終于幫助他們重返星辰,回歸故鄉(xiāng),而其他目睹了門后景象但無法進入的紹德雷爾人才是南馬都爾‘群島之間的宇宙’之名的來源。直到今日,故鄉(xiāng)的聲音仍透過‘門’傳過來呼喚著我?!彼€認為,也許還有其他的異鄉(xiāng)人造訪過地球,所以也可能還有其他的“門”被埋藏在拉帕努伊、羅布泊、納斯卡這樣的地方,也可能在不知名的他處。只有建造者的同胞能感知到故鄉(xiāng)在“門”后的呼喚。
我并未做出信與不信的選擇,只是問她什么是“錯誤”。她說自己由于過分思念南馬都爾,以至于有一個晚上伴著小霞在海邊踱步納閑時,一廂情愿地將正在癡望星空的我誤認為也是來自天外的子民。我說自己只是在放空焦慮并思念親人,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說覺得我身上散發(fā)著和她相似的孤獨,又問我是否記得自己故鄉(xiāng)的模樣,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不再追問,只是說自己因為一時好奇而把我也當成了異鄉(xiāng)人,并后知后覺地才意識到這種行為可能會給小霞和我?guī)砝_。我說以小霞的身份在人世間偷渡光陰未嘗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她則覺得在這顆熙熙攘攘的星球上許多生命并不比曾在虛空中獨自漂流的自己過得幸福,所以便不愿再將由未知產生的壓力傳遞到他人身上,并說自己從一開始就會把和我的聊天記錄都刪除,沒想到還是惹來麻煩。她再次向我道歉,表示已經向小云澄清,并會設法讓小霞淡忘了下午的事。我本來隱約覺得她的敘述中有一些似有似無的缺陷,但伴隨著夢境的突然結束,其就此遺失在乍醒時泥濘的意識之中。
5
那晚我醒來后依然很困,便又很快睡去,第二天臨近中午方醒。我覺得精神飽滿,恍若睡了幾天、甚至幾周。醫(yī)生批準我離開,但吩咐要多運動,少熬夜。窗外驕陽熾烈,我看了一眼手機,覺得自己一定是在暈倒后做了一場異常漫長的夢,夢見了小霞、小云和一個與自己同樣孤獨的靈魂。我清醒地意識到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我和小霞之間存在過短暫的友情。而從現實角度來看,昨夜的夢更像是我為妄想進行的強行解釋。有時候,夢境和真實難以區(qū)分,尤其是一切都成為過去之后,分辨的代價遠遠高于以自我否定為代價回歸生活的正軌。盡管我仍然不明白為何自己手機和電腦上的聊天記錄會同時消失,但這渾然天成的現實仿佛在暗示著追問的徒勞。
我不得不放棄糾結這段友情之謎的真實,在理性的順水推舟下將其解釋為譫妄和幻想的結果,當然我并不認為自己有病,只是選擇主動與神秘保持距離。我打心里對與南馬都爾及有關的一切敬而遠之,也不再關心任何未解之謎。對處于人生瓶頸期的自己來說,這些只能滿足精神,卻不能填飽肚子。我于是繼續(xù)投身煎熬的學習和生活中,繼續(xù)為了畢業(yè)焦頭爛額。我沒有再和小霞聊天,只是會在欣賞科幻、奇幻影視時想起那些荒誕到真假難辨的夜晚、說辭和夢境,覺得也許是平行世界的我偷走了自己的深夜。從小云口中得知,小霞對她表示那天其實是和我開玩笑,只是沒想到發(fā)生了意外,我順應夢境點頭稱是,并婉拒了她想找個機會再邀我倆相聚的提議。
也許是十天、半個月或者是一個月之后,我看到一條新聞:一支科考隊在本市依澳島上的厚沙灣考古遺跡有了重大的考古發(fā)現。這條新聞還伴隨著一些隱秘的流言蜚語,暗示這次的考古發(fā)現不僅“重大”而且“離奇”,即在屬于新石器時代的考古土層中發(fā)現了一件不屬于同時期的人工制品,也就是“歐帕茲”。起初我對此并無再多好奇,但第二天,新聞報道了一則臺風預警,說一場名為“南馬都爾”的超強臺風已經在太平洋上生成,并預計在后天深夜到達本市,其風速和范圍都大得異乎尋常。同一天,小霞在社交媒體的動態(tài)上說自己即將和朋友到依澳島上度假數日,并對可能的臺風體驗感到興奮。也許是對連日積累的疲勞和挫敗感的反叛,以及這一系列和南馬都爾有關的神秘暗示,我漸漸產生了一個隱秘的執(zhí)念:要去依澳島。
在臺風預計登陸的那天下午,我乘車前往依澳島。公交車駛上大橋,城市、陸地被無情拋向過往,陰沉且詭譎的烏云在島嶼方向的天空中聚攏。白色的海鳥在島嶼邊緣的紅樹林叢盤旋,車窗的溫度也涼了下來。南馬都爾的海灘上也有紅樹林,它們的支持根深扎入泥,那些呼吸根在詩人的視野朦朧時就會被誤認為是成群結隊的瘦小人影。
厚沙灣考古遺址位于島東北方的沙灘上,但唯一可達的道路已經封閉,保安詢問我的來意,說遺跡及博物館最近不對外開放。我承認自己沒有勇氣在旁邊的密林和山丘中魯莽地探尋通路,認為即便僥幸入內也會被趕出來。我只是個普通人,需要按部就班地生活,而歐帕茲注定與我無關。我覺得沮喪又無可奈何,發(fā)脾氣似的反思那不成熟的登島執(zhí)念從何而來卻又沒有結果,只覺得耳邊的風聲正一點點兒地變大,樹林也開始窸窸窣窣地不堪其擾。但我仍想在島上走走,或許是想再見到小霞,仿佛她就是神秘可能性的守門人。
我漫無目的地來到另一片海灘上,想在此熬過殘損的白晝。海灘四周滿目荒涼,東南角有一片茂密的紅樹林,綿延匯入了一個小山頭,北側的路邊坐落著幾棟民宅。海風越來越大,路邊的旗子獵獵作響,每一次卷起的海浪都淹到比上一次更高的灘位。紅樹林猛烈地晃動著,一座被孩子遺棄的沙堡垮塌了。烏云的顏色從海平線處陡然變深,云層斷崖的暗處還閃爍著間斷的金光。天也開始變黑,末日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我不想再待,準備轉身離開時卻在凜冽風聲中聽見了一陣神秘的海中異響:似乎有人站在喧鬧的十字路口吹笛子,伴隨著某種交通工具在啟動時發(fā)出低沉但順滑的引擎聲,還有如說唱般節(jié)奏輕快但意義不明的呢喃。
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我陷入了震驚與呆滯,過了很久才意識到遠處的民宅二樓上隱約站著一個人。那借著小霞身體注目著我的她,因為我又依稀聽到被勁風吹碎的細語。她說,在依澳島東南方向的海底深埋著另一座比南馬都爾更古老且不為人知的遺跡,其完全沒于泥沙之中,建造者不是她的同胞,也不知來自何方,只有那枚在厚沙灣被數千年前的祖先和今人相繼發(fā)現的齒輪型制品可能是其存在著的唯一暗示。我向她提出了那個即便在現實中也懸而未決的問題:為什么連我自己手機和電腦上的聊天記錄也會消失。她說:“你已經知道答案了。”我追問:“但聽到聲音的是我?!彼磫栁遥骸澳氵€能絲毫不差地記起過去的每分每秒嗎?”我說這連伊雷內奧·富內斯也做不到。她說:“也許你因為來了很久而早已厭倦追尋,又或者從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我曾在深夜里反復追問,但你——或者是另一個你,總說已經不記得了?!?/p>
我已經想不起自己究竟被偷走或是偷走了多少個夜晚和白晝。她轉身進屋,向我作最后的告別,說要離開小霞的身體,乘上臺風“南馬都爾”,借助逆時針的風向飛往真正的南馬都爾,在那里找到回家的方向。我沒有挽留,與她真正達成共情的同時也感覺到了亙古蒼涼的疲憊。
6
我已經想不起那晚是如何趕回學校的了。只記得到了凌晨時分,窗外狂風呼嘯、轟隆作響,像是有一列無窮長的火車載著一名看不見的客人向東南方駛去。我還是睡著了,窗外的巨響轟鳴入夢,夢中卻什么也沒有。臺風消散的那天,有一條新聞報道說,在南太平洋海底火山活動引發(fā)的次生影響下,密克羅尼西亞聯邦波納佩島東南部附近的海床發(fā)生了塌陷,南馬都爾遺跡大半沉入了水底。同一天晚上,我在系里的講座上遇見了小霞。我們遙遙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我們之間的故事也許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連南馬都爾也不復存在。
在星光疏淡的夜空下,校園中的一草一木都真切無比。我一個人走回宿舍時自問自答地下定決心:要像在宇宙中永遠漂流那樣努力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