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蘭
我的老家,有山之南,有水之北,是為陽。古有宗子國,得名樅陽。山是青綠的山,水是清靈的水。一條老街婉轉(zhuǎn)三五里,穿山繞梁,又婉約在一片無盡的原野、河汊、村莊、山巒里。村莊就似一塊魔方,綠、黃和褐的模塊組合,其間縱橫河水,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去欣賞,都像是一幅油畫。綠與黃的鮮艷,是水的杰作,是土地生出的夢幻。
我走過很多的路,看過很多的河,其實人間最難辜負的是童年與母水。家鄉(xiāng)的河流,總是流淌于生命的深處,被我小心地攜走于天涯。當一個人執(zhí)念于某一個事物,將一條河掛于心尖時,這個人心中該蘊含怎樣的深情?
一條河一定有一個出發(fā)地,一個它要抵達的地方。楊家山有數(shù)十條溪谷,幾乎每一道山谷都有一條小溪。很散漫,這里冒出來一個泉眼,那里奔出來一條溪流。它們穿過石隙,蹚過芭茅叢,跨過松根竹影,往下。越往下越有力量,終于生就一副歡歌勇猛的身板。泉水叮咚,泉水甘甜清冽。浣河不用發(fā)召集令,溪們都循著自己開辟的路徑奔它而來,終日不斷。它們和樅川河一起,成就了一條河,浣河的楚楚動人。
一條又寬又長的河水,像是劃的一條界線,把窯街和村莊分成兩邊。浣河的兩邊是長堤,長堤依著河婉轉(zhuǎn)延伸,河的那邊圍出無邊的田野,河的這邊擁著一片淺灘。我家離河很近,近時近在咫尺,遠時也不過走過這處淺灘。
浣河清澈,清澈得可以讓你看到河底的石子。河深的地方,湖水也是知人性的,讓你看到河底綠萍的根和游來游去的魚影。粼粼水波,像絲綢抖動的細紋,皺褶的光潤是優(yōu)雅的。清清的河水,終日緩緩地向遠方流著,仿佛一位凌波微步的柔情女子,盈盈而去。
河灘的柳樹遒勁,稀稀疏疏的二三十棵,枝條勾勾搭搭,像是想把毗鄰的小路擁在懷里似的。秋冬之季,出了水的氣生根脫水干燥,變成一捋捋褐色的細絲,在風中飄拂,像老爺爺?shù)暮?,我叫它們“楊胡子”。長楊胡子的地方是去年河水的位置,水淹到哪兒,哪兒就會長出氣生根。一般陸生植物長期淹水就會窒息而死,但柳樹不怕,氣生根就是柳樹的“呼吸機”。
幾場小雨,幾聲春雷,柳枝兒綠了,樹軟了腰身。一陣風來,秀水的身影隨著細細的波紋一閃一閃,倒影里依稀見到少許的白云,有幾分油畫的韻味。不經(jīng)意間,樹椴上忽然就生出幾叢蘑菇。母親小心翼翼地折下,像是捧在手心里潔白的云朵。母親拿它做湯,吸了天地靈氣的蘑菇,鮮嫩得什么似的。
“慢點,慢點,別燙著。”母親溫柔地看著我們吃。
“媽媽,還會再有嗎?”看著湯汁不剩的碗,我意猶未盡地問母親。
“等再有一場小雨,楊樹上冒出來的蘑菇呀,擋都擋不住?!蹦赣H肯定地說。
“柳絲舞亂雨絲飄,千朵桃花粉面嬌。流水小橋偎夕日,青堂瓦舍白云飄?!苯鲜撬`靈的江南。蒙蒙細雨,煙云籠處,村莊愈加清秀了。
河岸邊的小山,腳下亂生著麻石,或臥或立,或?qū)捇蜇茮]入水中。河流里永遠有我熱愛和眷戀的事物。坐在大石上,雙腳浸沒在河水里,享受夏的涼爽。那些魚兒圍著我,逗弄著我的光腳板。我聽魚兒的聲音,我聽河水的聲音。
如果說可以深入石頭的深處,那么就是魚了。那些小魚兒擠成一排排銀色的釘子,咬住石頭,咬藏在紋路深處的藻。它們歡樂的尾翼擺來擺去。旁皮、石斑、白條、倉條、青尾……小魚兒們扎堆地游弋,啄碰得人腳面小腿癢絲絲的。
月光照亮處,一群銀魚朝著一個方向涌,箭鏃一樣射出去。大魚喜歡逆水而游,它們喜歡那種力與力的較量。它們是水族中的弄潮兒,水流愈激,它們游得愈歡。間或,它們會縱身一躍,來表達它們的歡欣。轟轟烈烈也好,靜靜悄悄也罷,大地沒有休止符,交響樂未曾停歇。河流里的生靈,大地上的物事以自己的方式呈現(xiàn)生命的樣子,生息從來沒有停止過。
河邊的芝麻正在開花。洗衣的婦人把棒槌敲得山響。她們炊煮,漿洗。浣河映照她們的樣貌,從青春到中年,再到老年。浣河見證著她們的每一個尋常的日子,也照見了她們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一生。浣河上流水一樣的女人,有我的母親。母親每天都要來浣河,她洗衣漿紗來,有什么心思也來。浣河邊的女人都有一顆水潤的心思。月夜,母親來到浣河放河燈,遙寄對已逝愛女的思念。孀居的曹媽媽,也來到河邊,靜坐。母親陪著她,細細地說話。河水聽見了她們的心音,聽見她們?nèi)玟胶忧宀ㄒ粯悠鹌鸱男那?。溫良、悲情或者喜悅。眼前幽藍一片,看見又像看不見,一顆心就像浸在一灣碧水之中。心安靜了,又活泛了。除了血液,還有什么也能從心上流過?我想,只有河流了。
芡實粉紫的小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剛勁強悍,連花莖,連外花瓣都長滿刺兒。葉子背面筋管粗大,就像張開的網(wǎng),難怪它們有著極強的生命力。蟹爪樣的菱葉,磨盤樣的芡實葉,漸漸擠滿了河面,剛長出的和長成的葉子相互錯落,河面上呈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翠綠。雞頭米破葉而出,全身都長滿了扎人的尖尖的小刺,遠遠看去,就像在游泳中探出腦袋的鴨子。
宋時姜特立有詩云:芡實遍芳塘,明珠截錦囊。風流熏麝氣,包裹借荷香。
小時候,因為我三姐,我吃了很多芡實,還有芡實的嫩桿。水鄉(xiāng)長大的人幾乎具備的本事,那便是采河里的河鮮。除了下河捉魚,還有應季的藕和蓮蓬、菱角和芡實了。三姐將她的本事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我是很崇拜我三姐的,只要她出門,總會滿載而歸。
芡實味美,采之不易。浮生盾狀葉,上有刺如釘頭,外有刺如猬毛。三姐自有辦法。鐮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響,手指輕彈,那刃口吹毛立斷,將它綁定在一根長長的竹篙上。四野河宕交錯,菱藕芡實盈盈水間。但見,三姐將竹篙探進水的深處,刀在里面切割,順手翻卷回拉。芡實與菱菜被拎出水面,一一懸空,芡實如出水芙蓉,野菱角四腳朝天躺在筐里。一襲紫色短袖,勾勒出少女婀娜的身姿,隨著竹篙的往復推進,起伏。三姐的動作那么熟練,那么優(yōu)美。這是江南水鄉(xiāng)賜予人的輕靈與智慧。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拔刺。雖以三四層的棉紗手套防備著,仍不時要忍受針膚之痛,但美味足以抵消所有的不耐。
一種原真的吃法,也算是沒有辜負這水靈清爽的味道,最好的做法就是清炒和做湯。人間至味是清歡。只有這樣清純干凈,沒有過多調(diào)料的附和,才能保存它原本的、至真的滋味。芡實的嫩葉柄也是一味好菜,直接選取最嫩的部分爆炒,炒至稍微斷生即可,也是清香怡人。吃不完的,將它腌制,是一味咸菜,又將與美味相伴的日子拉長。
新鮮芡實做甜湯,火候十分關(guān)鍵,時間一長馬上就會變得老化,失去它軟糯的口感,時間的把控一定要恰到好處。芡實,再諸如蓮藕菱角,是河流帶給我們的珍貴禮物。日月變幻,星辰交替,它們默默生長,汲取天地精華,最終化為一碗瓊漿玉液。它們就像是自然與我們連接的紐帶,帶著清香,讓我們?nèi)プ穼ぷ匀弧?/p>
冬天,年的腳步近了,迎來一場獵魚的盛事。河宕湖汊在抽水機的轟鳴聲里干了,露出河的底色,灰黑的泥漿。許多的魚、各色的魚在泥水里游弋,滿湖亂竄。河里,岸上,都是人。裹滿泥巴的魚滑溜溜的,這也難不倒諳熟魚性的捕魚人,很快它們被一一活捉。狡猾生猛的黑魚,張著尖刺的鱖魚,三四十斤重的青魚,肥白的鯽魚……它們集體在各式筐中張著嘴,摔著尾巴,跳著蹦著……人、魚、河、村莊都充滿了喜氣。
一俟傍晚,開始有雪。那時的鄉(xiāng)間,大雪的節(jié)氣一到,天地的臉色就有了凝重。沿河兩岸連山連莊皆一片白色。各家素樸的瓦房中,油燈的暈光開始從窗欞罅縫中洇出一小片豆黃。雪,繼續(xù)紛紛揚揚地下著,灰麻雀早早地在老槐樹或屋檐里安家落戶,也陸續(xù)進房歇息了。真靜。
雪地里,一行行腳印從河邊一直延伸到各家門前,清晰而毫不含糊。室內(nèi)橘紅色的燈光漫射在地上,雪的表面有晶瑩透亮的顆粒。炊煙升起,燈火能驅(qū)趕夜的黑,也能照亮歸家的路。燈火和炊煙是村莊的靈魂,燈火和炊煙常常在黃昏時分慰藉并溫熱我的內(nèi)心,那是母親溫暖的召喚。鯽魚嵌膽,掏出腸子,就著血絲在鍋里煮了。鱖魚與山粉圓子是絕配,也在鍋里燉了,吃起來,那種膠原蛋白能黏住人的嘴。每一個家庭都被無與倫比的鮮香包裹得嚴嚴實實,每一個人臉上都蕩漾起滿足的神情。
我也看見了河底的小溪。那股藏在河流深處滔滔不絕的暗流,在河床里拉開了一條深深的溝壑。架幾塊石頭,走過去就可以爬上對岸的河堤。來年的春天,千溝萬壑,水奔著浣河而來。河漲了,又豐滿了。
浣河與長江像一對生死相托的情人,兩條河流的交匯,讓一個人的一生充滿了溫暖的記憶。浣河往前就是樅川河,一條渾黃的水線分開兩岸,那是土地的黃,長江的黃,帶著一種性情。它從長江而來,從無數(shù)個湖泊而來。樅川河在夏天的汛期,河面壯闊,一直淹到山腳下。樅川河奔放的河水并不安分,大多的時候水流湍急。但奇怪的是從一個峽口,轉(zhuǎn)身進入浣河,它就格外沉靜、格外澄澈。
兩岸盡是群山,村莊田原在山里錯落。
暑假,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便是去買魚蝦。我順著大堤向樅川河走,幾只貨船漁船來來回回游弋,船尖分過細碎的水花,只有船底的水聲,輕輕地輕輕地流過去。幾葉扁舟,魚鷹正撒著歡?;衣槿冈谔J葦叢里東張西望,又撲棱棱地飛,鷗鷺、灰鶴不時掠過水面。
漁人遵循“靠水吃水”的古訓——向樅川河討生活。
漲水的夏季,魚兒迎水而上,便是捕魚的好時機。漁民早搭起了茅寮,架起了捕魚的罾網(wǎng)、搬罾。樅川河的搬罾可不是小打小鬧。多根粗壯的竹子彎成弓形,在中軸點扎結(jié),像放射的拋物線,下端扎起環(huán)形的大網(wǎng)。漁民搖動轉(zhuǎn)軸,纜繩收收放放,巨大的云梯吊著那個中軸點起起落落。
搬罾是個極需要耐性的活,當把網(wǎng)子放沉到水里后,要的是耐心的等待。水面起了波瀾,有魚影閃動,該起網(wǎng)了。
“咔咔咔……”轉(zhuǎn)軸帶動云梯的聲響。水面上這樣的一種聲音,正為著水中的魚和水面的漁人記錄著一場搏戰(zhàn)。漁網(wǎng)被快速地拉起,吃重的網(wǎng)柱每一根都彎成了弓的樣子,漸漸地,現(xiàn)出來魚兒的身子,它們跳躍,惹得水花四濺。罾網(wǎng)出水掛在半空,但見各色雜魚,翻著筋斗,跌入網(wǎng)臍。漁民抄起撈斗,一勺勺撈著,麥色的臉膛每一條皺褶都藏著興奮。他們撈起來的是豐盈的日子,一個夏天的收入就可以維持一年的生活。
漁家支起篝火,鐵吊罐里燜著米飯,小鐵鍋里煮著新鮮的魚蝦。江風裹著香氣四散飄逸,惹得人直抽鼻子。那自然生長的魚,又剛剛出水,河水煮河魚,魚肉自是鮮美無比。大胖頭魚、鱖魚無論是燉粉條,還是燉豆腐,都會吃到最原真最難以言說的鮮美。長江里的刀魚油烹水煮,就連那跑不動的“毛花魚”,魚湯淘飯,香得一氣能吃下好幾碗……于是,我對魚蝦的偏愛便竟至于執(zhí)著。
蘆葦從堤壩的腳下延伸,一直延伸到河里。蘆葦浩蕩,蘆葦柔和。
朝露點燃了霧氣,霧升起來了。霧氣在河面薄一點,蘆葦蕩里的霧氣總重些,一團團的,一縷縷的,夢幻般的蘊在那里。蘆葦已經(jīng)在悄悄地抽芽,眼見著往高里、往寬里長,嫩嫩的,是鮮嫩純真的少年蘆葦。等到端陽的腳步一到,蘆葦密集,深綠,蘆葦步入粗獷不羈的壯年。我的眼前是盛大的場景。我理解了一個詞匯:蘆葦蕩。它以煙波浩渺、蘆葉含眉次第新的浩蕩征服了我。
蘆花渡口黃伯靠著這處水澤擺渡,渡河兩岸來來往往的人,也渡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活。黃伯散養(yǎng)的白鵝喜歡這片蘆葦,鷺鷥也喜歡這片蘆葦。以蘆花渡口的那一只手搖木船為背景,以樅川河為背景,以一群少女為背景,該是怎樣的莊嚴、美妙。
一到端午,蘆葉肥厚,這恰是采摘它們的最好時候。遠處,窯街上的女孩兒們一個個約好了似的走出來。她們臂彎里挎只竹籃子說我們?nèi)ゴ螋杖~子呀,媽媽裹粽子呀。和蘆葦一樣的少女,給這樅川河增添了另一種氣息。
靠近蘆葉,發(fā)現(xiàn)那上面掛著水珠,一粒粒的,透明飽滿。它們開心地迎迓著姑娘們,露珠撲簌簌抖落,濕了姑娘的衣襟,秀出來姑娘玲瓏的身子。太陽升起來了,樅川河上的光最先告訴我們,除了嘩嘩的水聲,還有光,光碎銀似的抖動。光也打在粽葉上,打在姑娘明媚的臉上。水潤的臉龐,流露著沒有任何雜質(zhì)的興奮與單純,帶給人真誠與感動,讓人感覺世界清新如許,人心美好如許。這,恰恰是我們今天依然懷念和渴望的。粽葉清香,粽葉舞蹈,與姑娘纖指親密。它們會變成幾味端陽的粽,用它們自然的清氣,熨帖我們的肚腸。我覺得,想忘記什么記住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召喚,河流的恩賜便永遠留在心里。
江南的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像是白茯苓滋養(yǎng)出來的,沒有黑色素的堆積與淡斑,膚白清秀。我想,一定是得自河流的滋養(yǎng)。真?zhèn)€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河水映著姑娘蔥白的小腿,女孩子青澀的臉長開來了,身段也出來了。
“裊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河水照見了江南女子的清秀多情。自然的美滋養(yǎng)自信美,姑娘們說到自己的新夫婿、新嫁衣,臉紅了,像三月里楊家山紅艷艷的杜鵑花。她們的心一如樅川河的潮汐,澎湃。
渡船滑過浪尖,浪花拍打著船舷,細碎的聲音猶如姑娘在耳旁竊竊私語。人在里面打著晃,悠來悠去,也晃動了人的心思。風吹著面頰,那些渡河的年輕人,里面有梅要等的人,還有蓮要等的人。直到再晚幾年,還有我要等的人……
許多年后,當我走過我成長的窯街,可是,河呢?一條公路把浣河攔腰截斷。河瘦了,河干了,像韶年不再的老嫗,日益干癟下去。樅川河床情況很糟,變得狹窄?;丶业暮眯那闈u漸消失,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如今搬罾早就失卻了。但只要一想起來,我的心里便有種抑制不住的溫暖。這溫暖源自那些河宕,源自記憶里永遠無法忘懷的點點滴滴,源自在那片土地上以河鮮為樂的鄉(xiāng)親,他們蘊含在水鄉(xiāng)里素樸的愛。
那些小溪也人間蒸發(fā)了,一同蒸發(fā)了的,是那溪邊頑皮的孩童,和他們?yōu)⒙涞囊淮畤W嘩的笑聲。沒有了長江的血脈滋養(yǎng),奔涌的清溪,河少了靈氣,變成了一潭死水,時不時發(fā)散著難聞的雞鴨糞便的臭氣,那是養(yǎng)魚人放下的魚飼料。魚雖肥了大了,但那魚卻不再是兒時味道,不再有記憶深處的鮮美。
死水微瀾,泛動的水波紋也是呆板的,就像一個人沒有表情的面孔?;蛘吣切S綠的波紋,更像一個人痛苦的臉,不斷掙扎抖動的皺紋。那皺紋不僅僅刻在臉上,也插進心窩子里。
像被一把剃須刀剃過,剃光了河岸上的楊柳樹和荒草。河床上裸露的根須,一直往前伸。根須頑強,絲絲縷縷地翻卷。它們以這樣的執(zhí)犟,勇敢地為塵世提供箴言。
仰望河流,內(nèi)心總是起伏的。春秋寒暑,隱蔽、沖撞,明明暗暗的紛爭。一條河被各種欲望填滿,被掠取,被深淺不一地揮霍。那些被河水濺濕的,我先人們的靈魂真實地疼痛著。每年清明、冬至回家,在砍蕨時,我小心翼翼,怕這一刀刀地砍下去,會驚擾了墓地里的先人。蕨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似在哭泣。蕨花四處蔓延,隨風而落,在冬的荒蕪里播下無數(shù)顆憂傷的種子。站在祖墓,父親母親的墳頭,山巒起伏,綿延著沒有盡頭。松濤陣陣,像唱一首不絕的挽歌。我總是會深深看著,看著老宅,看著浣河。
生命中有許多值得追懷、值得流淚、值得歌詠的經(jīng)過。我在想,一條河流的終極意義到底是什么?陌上清流何處覓?伊年,它是那樣清澈,那樣浩瀚,那樣地藍。以至我后來總是偏愛藍,湖藍。當你面對一面絲綢樣波動的藍,你只會感受到自己整個生命都被過濾了,在干凈中遼闊,在干凈中明媚。一面藍色的水,下面有無數(shù)的生靈,魚、藻、蘆葦,甚至于石頭,它們都是河的心臟。無數(shù)顆心臟在水中跳動,激活著水的生命。水,容納天空,滋養(yǎng)河流兩岸所有的生靈,成就一個個拎起來水靈靈的日子。一條河,足夠讓你懂得生命中最需要的,究竟是些什么……
那是2002年,我一踏上深圳的土地,便與茅洲河相遇。
可是,我剛一照面的茅洲河,纖弱染疾,渾濁污穢,纖細得像條水溝。河溝邊的植物也沒幾株,蔫蔫的,無精打采。我真看不出來它是一條河。但于世居這里的人來說,它就是一條河流,一條布滿人間煙火氣的河流。它曾清麗又溫柔,壯闊又婉轉(zhuǎn),清澈又甘甜。它曾照見過村婦汲水浣衣的身影,響徹客家的山歌,再伴一曲咸水歌謠。澆灌、潤澤、供飲,孕育著沿河兩岸無數(shù)的村莊和圩鎮(zhèn),繁衍出稠密的人煙。這樣的茅洲河就住在他們心里。每一條河流,從來都被河岸的子民稱之為母親河,茅洲河也是。
我留心河流的起點——故事的開端,留心河流的終點——故事的結(jié)局。它如何匯入一條河,如何流入大海,旅程中水質(zhì)的變化。一條河流的劇情故事久遠,它的劇情蘊含在每一滴水中。一些考古學家為我們揭開了那深埋在地底下的人類密碼,當他們將考古的小鏟探入歷史堆積層,在大鵬發(fā)現(xiàn)咸頭嶺遺址,證明深圳早在新石器時代便有人類活動的足跡。人類的歷史可上溯到七千年前,深圳的前身寶安縣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歷史。這個有海的城市,丘陵、坡地、鹽田、水田點綴其里,河流湖泊交織于里。茅洲河,這條深圳第一大內(nèi)陸河,一直以來就是兩岸子民生活的籍賴。
時光漫漶,一個后來人于村史、家族史,尚不能夠厘清,何況是一條從遠古走來的河呢。帶著一顆敬畏之心,我踏上了這山水之思,尋著古人的足跡行走。
深圳古代的河流是以河流入海處的村名來命名的。
據(jù)清康熙《新安縣志》記載:“茅洲河,在縣西四十里,發(fā)源大頭崗、鳳凰巖諸處,至新橋之北十里許合流,經(jīng)茅洲圩,入合瀾海?!痹谏尘┲薮鍌?cè)茅洲河旁,有一明清時期的古渡口——茅洲渡,渡船渡兩岸來來往往的人,乘船可抵東莞,可達省城廣州。這是茅洲河以茅洲為名最早出現(xiàn)的記錄。一條河因一座圩而名,從此被叫響。
茅洲河畔,一時帆影千檣、百貨咸集。依水而居,枕水人家,茅洲河畔誕生了一個又一個古村落、古圩鎮(zhèn)。它們是茅洲圩、周家村圩、白龍崗圩、蛋家蓢圩、沙井圩、升平圩、清平圩、烏石巖圩、松崗圩、公明圩。每一處古建筑都有動人的傳說。彌漫古韻,悠悠合瀾海,南與滄溟通,西濱零丁洋,合珠江入海。珠??冢潜枷虼蠛5穆窂?。
河水撫摸兩岸,帶著大地的心跳,河岸掌握著流水的異動。我聽著河水的嗚咽,來到河流,凝望著一種流動,想象著一種流動。廣府和客家先人的腳印消失了,唯有河岸不能將它們忘記,并將它們收藏。
十九世紀以來,工業(yè)革命加快了步伐。這把雙刃劍,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的文明,也刺激了人的欲望。人,創(chuàng)造了他們無限向往的繁華,也把自己困于欲望的城堡。明明暗暗的紛爭,不知節(jié)制的掠取。你排出一攤廢水,你傾倒一車垃圾,你傾瀉的痛快,卻讓一條無辜的河流,以及岸上的植物忍受苦難。河流多么想俯在誰的懷中哭泣。河流給予我們無數(shù)的饋贈,我們享受,我們不知不覺。人,幡然醒悟,對著自己無處安放的生命與靈魂,也會哭泣。但是,眼淚只能把心泡得苦澀。世間太多的事物,唯有失去時才意識到珍貴。
茅洲河有過怨懟,它的怨懟就是纖弱、瑟縮與骯臟。不,影響的絕不僅僅是一條茅洲河,還有它要抵達的地方。在珠??冢诤恿鞯姆较蛏?,有前所未有的疼痛,真實地疼痛著。但它始終在流淌。那么,這條茅洲河將持續(xù)它的無奈與不堪,直至干涸、枯竭死去嗎?我有些悚然,不敢再繼續(xù)想下去。
我的單位就緊挨著茅洲河。這一年,2017年的某一天。站在工廠辦公室的三樓窗口,我時不時從這里眺望,不遠處的一塊地,空曠沉寂了很久,長滿了雜草。忽然有一天,機器、工棚、工人在這里樹起駐扎的大營,讓工業(yè)區(qū)的隔壁熱鬧了許多。
間或,我還會從三樓的窗口看過去,工地上每天都有機器的喧響、工人忙活的身影。一年過去了,那約略幾萬平方米的水泥基地呈給我厚重、堅硬的臉盤。那上面又建起一座座圓頂塔樣的建筑,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相依相偎在絨毯似的綠草地之上。一旁的長廊也是奶白色的穹頂、奶白色的柱子。四面寬深方正的水池,鋼管密集伸展,猶如排兵布陣。
是水塔,是污水處理廠?我肯定地想。果然,傍晚的散步,我從已經(jīng)竣工的工地上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它是深圳市光明區(qū)污水處理廠,于2017年拉開了建設的序幕,現(xiàn)在正式通水運行了。算來,這是深圳市海綿城市建設項目水質(zhì)凈化二期工程。
茅洲河的整治工程還遠不止這些。變化在悄然發(fā)生。沿河的地皮被翻了一遍。富有彈性的跑道,下面鋪滿管道,污水不再侵蝕河水,順著管道流到它該去的地方。治理清污,截住污染,遍植花木?,F(xiàn)在它復活重生。
于人,河始終抱著希望。像是受到了感應,茅洲河的發(fā)源地,母親陽臺山,向自己的孩子敞開心扉,又用汩汩乳汁把它滋養(yǎng),甘泉奔流。河一直伸展、伸展,終于爬上了兩岸的土堤。河床寬了,也清了,水流浩浩蕩蕩,水流清清淺淺。我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這些,河的植物也蓬勃起來。河中不時看見一些小沙洲,河上芒草搖曳,河岸芭茅搖曳,葳蕤成勢。真有“茅洲河”的意思了。
向晚的霞光橘紅絳紫,給西天涂抹了明媚,伶仃洋吹過來的海風溫柔地拂過面頰,也是咸涼的。就算是暑熱天,深圳的早早晚晚還是蠻舒服的,我更愿意在這個時候去茅洲河散步。
你細心觀察,便發(fā)現(xiàn)很多植物花朵被安排在茅洲河畔。夏威夷的棕櫚樹在這里長得綠油油的。原產(chǎn)于非洲的馬纓丹,每一朵小花初開時是鮮艷的黃,我?guī)缀趺刻於紩@詫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看它從明黃漸漸變成橙紅直至深紅。這是馬纓丹的生存智慧,宛若一個女子,她以多變的姿色吸引無數(shù)愛慕的眼光。馬纓丹不同的顏色吸引不同的昆蟲造訪她,來傳粉受精,于是,她們的子子孫孫無窮盡也。一路上,有很多花。紫色小花的香彩雀,黃色小花的過路黃,藍色小花的飯包草,紅色小花的簕杜鵑……一年四季花開不斷,裝點著這樣的茅洲河。
散步的人都零零散散地來了。草坪上、樹叢里都晃悠著人,步道上是人不緊不慢的腳步。唯有這個時候,你才能感覺深圳不僅僅只有忙碌,也有慵懶。晚霞、云彩、草木、花朵,給了茅洲河無限的風景。南腔北調(diào)、粵語湘音、吳儂軟語……給了河流無法言說的氣象。這也是深圳的況味了。
沿著河流的走向,慢慢走。水花蕩漾,不時有銀練閃動,泛起一連串的水泡泡,如同珍珠脫線一般,撒在回旋的水面上。那小圓暈便一圈兒一圈兒地蕩漾開去。羅非魚真多,還有幾拶長的鯰魚、黑魚浮出水面,露出青色的脊,魚們快活地在水里游來游去。我忽然就生出親近它們的心,小心地走下河堤,剛一靠近,水下的魚群,如一支支離弦的箭,嘩,迅即而去。見我久久不動,似乎沒有傷害它們的意思,很快它們又朝我游過來,頭挨頭,公然在我面前秀起了恩愛。
石頭在水中或躺或立,河水沖刷著它們,并不粗暴,河水給石頭的只是撫摸。芒花落在水面上,鬼針草的白色花瓣被風吹過來。我走到一塊巖石上,蹲下來,伸手到水里,我觸到了水,也一瞬間觸到了滑溜的魚,感覺到指尖那充滿力的游動。
這就是我的意念里,水樣的柔情了。
有鳥鳴穿過。我循聲凝望,有兩只白鷺站在水里。那是傳說中伴何仙姑西去的白鷺嗎?我不敢相信,我擦了擦眼睛。不錯,是它們。我的上空也有幾只白鷺在飛翔。它們翅膀不動,極力平伸開來,盤旋,在空中劃出一個又一個橢圓。這是我所見到的最美橢圓。我沒有看見大群的白鷺,但看見三兩只也足夠讓我欣喜。這自然的尤物,用它曼妙的身姿、翩翩的飛翔、純粹的白譜寫田園的詩畫。仿若久別的故人,茅洲河捧出一顆真誠的心,在接受它們的檢閱。鳥向來偏愛水、樹和花朵。鳥知性,鳥敏感,河死了,它走;河活了,它來。沒有一點矯情。鳥依依,并肩輕碰猶如在示意。我心跌宕泛漣漪,這流動的風情,是鳥成全了河,也是河成全了鳥。
血色黃昏,打濕一條河流的柔白,悠長的命運,月亮也會在夜晚醒來。月光如往常一樣靜靜地灑著,照耀著茅洲河,也照耀著我,只有這樣一輪月亮,才讓你忘了時間。冬的夜間,也有幾分寒氣。月光下的河水閃著金屬質(zhì)地的光,波光粼粼的。觀景臺,有人在倚欄遠眺、遐想,或者說沉思。只將心思寄予一灣河水,這時候的茅洲河便是他一個人的了。河岸有年輕人在唱卡拉OK,唱著20世紀80年代的港臺老歌。聽著從河岸飄來的港臺舊歌,這樣的月光、這樣的夜色,懷舊與向往的情緒悄然在心頭。有如克爾凱郭爾的神秘和盧梭的孤獨散步者的遐想,常常以時間作為永恒的主題,吟唱出深沉的歌謠。逝者如斯夫,這是對生命的感嘆,也是從高處審視生命的真諦。
我像一個朝圣者,去拜謁茅洲河的一個支流——石巖湖。
一踏上碧道,夾道歡迎的是檸檬桉和樟。這些常綠大喬木,有葳蕤的狂野,又有人工鋪排的章法。自帶檸檬香,自帶香樟香。此時無聲勝有聲。樹木的語言是香,是木質(zhì)杳杳的清氣。細葉榕、散尾葵點綴其里,樹蔭蔽,林安靜,碧草匝地。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湖而生。我在石巖湖畔流連,我沉醉于那種洪闊、那樣的藍。草木與水汽的干凈,綠了眉睫,潔凈著我的肺腑。
我很多次開車從“東寶河”大橋馳過,入目皆是震撼。我想“茅洲河在沙井民主村入珠海口”這樣的一句過于蒼白了。東莞長安和深圳沙井,樓宇各有各的風骨,就這樣隔河相望。珠海口,兩條水線涌動交織,奔向大海。橋下,茅洲河藏在濃綠深處,婉轉(zhuǎn)兩岸無盡的風韻與珠??谙嗪?、擁抱。它們是像親人一樣擁抱,還是心有戚戚,只有河自己清楚。我把目光投向遠處,思想抵達遙不可及的空靈。我看見茅洲河從陽臺山,從大陂河,從石巖湖,從洋涌河、沙井河奔流而來。像有思想的人類,它們也有過掙扎與洗禮。
河水是有靈性的,它癡癡地在風中囈語,訴說過往的榮耀與哀傷,還有期待。不息的河流永遠向前。岸上的花花草草與人是河永恒的陪伴,安靜地看著河,我也安靜地看著我面前的事物。動與不動就這樣構(gòu)成了一個深情的畫面,無不是生命在各自言說自己的心思。即便不能相互對話,但我渴望和它們產(chǎn)生最內(nèi)在的交流。這種交流或許就是我想要的、追尋的、最著迷的地方。
莊子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人與萬物息息相關(guān),同等齊一。人,必須“喪我”,去掉貪心和妄想,將本性中不應該有的東西去掉,時時以良心作主,以慈悲智慧之心來待人處世。這是齊物論的真諦。蘇東坡說“淡妝濃抹總相宜”?!暗瓓y”也好,“濃抹”也好,茅洲河都接受過、經(jīng)歷過。這是哲學的,還是思考的。一條河的命運,是它自己的,還應該是人類的。我想,不論明日將遭遇怎樣的生命濃淡,茅洲河都應該活得從容,活在它的本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