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
梅墟出了一個大師,據(jù)說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很多中小學(xué)生的家長慕名而去,想讓大師將這門絕學(xué)傳授給自己的子女,好讓他們能在激烈的學(xué)業(yè)競爭中遙遙領(lǐng)先。我的舅媽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這些,托我明天去一趟梅墟和大師預(yù)約,務(wù)必拿到一個大師的號,來拯救我那門門功課不及格的弟弟。盡管我覺得這事兒有點荒唐,有點邪門,但看到舅媽一談起大師就雙目圓瞪眼里發(fā)光,我覺得去拜訪下大師開開眼界也好。
“記得調(diào)好鬧鐘,趕最早那班車,否則你拿不到號的,不要空手而歸!”
從今天早上六點鐘的那個電話開始,舅媽就一直叮囑我不要貪睡,不要誤了正事,就好像我弟弟的錦繡前程不是毀在他自己的不思上進,而會毀在我睡懶覺上似的。
“好的,好的,您放心,放寬心。我晚上睜著眼睛睡覺,好吧?!?/p>
“你把手機鬧鐘音量調(diào)到最高,振動也打開?!?/p>
我立馬照辦。
“你這鬧鐘音樂太溫柔了,換成韓紅的,或者鳳凰傳奇的也行?!?/p>
這……
“這個也給你,鬧鐘我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本藡屵f過來一個老舊的諾基亞?!半p重保險!”
“您干脆明天一早上我家門口敲鑼打鼓去好了,放鞭炮也行,三重保險!”
“別貧了,就這樣。”
我領(lǐng)下了這項任務(wù),因為舅舅和舅媽明天沒空,而他們又不想等到后天。一寸光陰一寸金,想著我弟弟已經(jīng)浪費了千萬根金條,舅舅和舅媽有必要急于這一時嗎?
“老哥,我們家族的命運全靠你了,加油!”一直躲在書房里假裝努力的弟弟轉(zhuǎn)身給了我一個幸災(zāi)樂禍的笑臉。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比舅媽的電話聲還早。像我這么靠譜的人,肯定不會讓他們失望。在明樓公園站,我順利地上了第一班105路公交車,去梅墟站四十分鐘左右的車程。下車后根據(jù)舅媽給的提示,我很快找到了大師的營業(yè)場所——紙上藥店。藥店開在一個還算熱鬧的老小區(qū)門口,里面的裝飾已經(jīng)有些陳舊,不過招牌倒是很新,像是剛換不久。現(xiàn)在,店門緊閉,但門口的隊伍已經(jīng)排得很長。人群密密麻麻,嘰嘰喳喳,全是家長里短和對大師的恭維話,大師雖不在現(xiàn)場,想必也都聽到了。
十幾分鐘后,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從小區(qū)里走來,她手里拿著鑰匙,滿臉笑容,不停地和人群中的這個那個打招呼。這時候,那些原本坐在馬路牙子上的人也站了起來,隊伍開始整齊了些。我排得比較靠后,一看這陣勢,心想今天未必能拿到大師的號,恐怕得辜負舅媽的深切囑托了。但轉(zhuǎn)念一想我又沒耽誤,不是我的錯,于是心里又有了些底氣。
隊伍慢慢地在向前,半個小時后,我幸運地拿到了一張電影票大小的薄紙片,上面寫著就診時間和156號,蓋了一個藥店的業(yè)務(wù)章。真奇怪,昨天舅媽說起大師的時候充滿了神秘氣息,而眼前的藥店、就診時間以及隊伍里的那些談?wù)搮s告訴我,大師可能只是個老中醫(yī)而已。我的好奇心被激起,等那些沒拿到號的倒霉鬼散去,我決定進店去探個究竟。但這時候藥店里已經(jīng)忙碌開了,五六個穿白大褂的藥師或者營業(yè)員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正急匆匆地穿梭在兩側(cè)格外顯眼的中藥柜間抓藥。我找不到合適的詢問時機,卻不斷地看到一撥撥三五成群的人進店后直接從一旁的樓梯走了上去。大師肯定在二樓出診,我想。于是,我也跟著人群走了上去。
二樓略微陰暗,滿屋子是讓我難以忍受的煙氣。房間里擠滿了人,大師被人群團團圍在一面墻里。老頭們坐成一排抽著煙,家長三三兩兩交流著各自子女的情況,幾個學(xué)生受不了煙霧的刺激跑到一扇小窗邊透氣。眼前這一切讓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得了一場全身浮腫的怪病,被我媽帶著去看巫醫(yī)的場景。那個圓臉肥胖又老又黑又丑的女巫醫(yī),嘴里叼著十幾根香煙,用力地抽啊抽啊,一邊抽一邊念念有詞,嗆得我連聲咳嗽,熏得我浮腫的眼睛更加模糊不清。那時候的屋子比這里更陰暗,煙味比這里更濃烈,人群比這里更虔誠。真好啊,我終于看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好像比過去進步了一點點。
現(xiàn)在,我準備鉆進人群去看看大師的模樣,但嘗試了幾次發(fā)現(xiàn)根本擠不進。唉,大家既然都掛了號,等著大師叫號不就好了,為什么非得圍成這樣,真是搞不懂這些人,就好像靠大師近一點久一點就可以多吸收點仙氣似的。正當(dāng)我心里翻滾著不滿時,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右手高舉一條中華香煙的中年婦女,她一邊擠開人群一邊大聲說著:“讓一讓,讓一讓。”神奇的是,人群看到她手中的香煙,仿佛看到了某種特權(quán),紛紛主動側(cè)身給她騰出空間。機會來了,在這扇人肉大門關(guān)閉之前,我跟了進去。
大師的模樣很普通,和我想象的有些出入,他戴著一副老花眼鏡,不禿頂,不清瘦,頭發(fā)微卷,有些油膩。我看到女人把煙放在大師的診療臺上,大師則嘴里叼著煙,抬頭看了她一眼,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仿佛一切都早已達成默契?,F(xiàn)在是17號病人在就診,大師正在給她把脈。
“您睡眠不太好。”
“是的,晚上一直睡不著,睡不了幾個鐘頭?!?/p>
“您大便不太好。”
“是的,是的。經(jīng)常便秘?!?/p>
“您胃口也不太好?!?/p>
“一直都這樣,吃不下,也不餓?!?/p>
看來大師真的是個老中醫(yī),憑經(jīng)驗把病人摸透,就像一個玩猜字謎的高手。兩分鐘后他開始開藥方,遞給17號病人讓她下樓抓藥。
18號病人很快接上,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她說自己的兒子讀高中了,個子卻不高,想讓大師開個能增高的方子。大師連連搖頭。
“小孩子多去外面蹦蹦跳跳,曬曬陽光最有利于長高。沒必要吃藥?!?/p>
“還是吃藥好,吃藥好。您也知道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在學(xué)校里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進行戶外運動,周末的學(xué)習(xí)也很緊張,畢竟再過兩年就要高考了。我也是沒辦法,就想著吃點中藥補補看,讓他長高點?!?/p>
“我跟你說啊,不是我不給你開,你這個問題吃中藥的效果不好的,年輕人就應(yīng)該多去外面運動運動,打打籃球踢踢足球,這樣不僅健康,效果也是最好的。要么你給他買點青少年的鈣片吃吃,比中藥好?!?/p>
“鈣片在吃的,在吃的。我還是想請您幫我們開一點中藥。我一個朋友的孩子也是在您這里配的藥,她說您醫(yī)術(shù)高明,而且您這個號很難掛,我這好不容易才掛上的。”
“醫(yī)術(shù)再高明也沒用,你這個個子不高它就不是病?!?/p>
“還是開點吧?!迸速r著笑臉。
“那隨你,我給你開?!贝髱熢俅芜B連搖頭,幾秒鐘后一張藥方已經(jīng)寫好。
我看著18號病人拿著大師的藥方滿臉高興地走了。雖然大師說個子不高不是病,但我覺得18號也是個病人,錯不了。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大師擅長過目不忘之術(shù),她怎么就沒給她那學(xué)習(xí)緊張的兒子求一張這樣的藥方呢?
之后的一個小時內(nèi),各種病人像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一樣從大師的對面晃過。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和18號一樣的病人在這期間又來了五個。大師無一例外地勸說那些家長別給孩子們吃中藥,多去運動就好。而這五個家長和18號病人一模一樣,無一例外地要求大師開出了增高藥方。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舅媽嘴里的大師可能是個騙子?,F(xiàn)在,當(dāng)大師的良心在煙氣中閃耀了至少六次后,我為自己先入為主的成見感到羞愧。只是,舅媽和我說的那種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如果真是大師的拿手絕技,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出現(xiàn)?這不是很奇怪?我的好奇心啊,像昨天買到的注水牛肉一樣,超重了。為了弄個明白,我繼續(xù)混在人群里,接受著滿屋煙氣的考驗。此刻的我就像一個吸了二十包二手煙的蠢貨,還在耐心等待那個來求過目不忘藥方的同學(xué)。
又等了半個小時,等得眼睛和鼻子越來越難受。我瞥了一眼大師和他桌上越積越多的中華香煙,眼淚差點蹦出眼眶。煙氣沒完沒了,這間屋子簡直就是一個脫離時間概念的仙境啊,而大師則像一個得道的大仙,吞云吐霧,氣定神閑,應(yīng)付自如。這是屬于大師的環(huán)境,屬于虔誠信徒的環(huán)境,屬于癮君子的環(huán)境,卻不屬于我。對我來說,此刻的一切就像是個噩夢從二十多年前穿越而來,再次顯現(xiàn)在我面前。照這樣等下去,感覺我的神志都該出問題了。
我決定跑了。我需要從這折磨人的夢幻里脫離,去呼吸正常的空氣。我不再相信舅媽說的那些話,這里根本就沒有大師,有的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中醫(yī)。我擠出人群,準備下樓。這時,一陣非常尖利的女人喊叫聲刺破了這昏昏沉沉的氛圍,似乎讓所有人都靜止了一秒。
“騙子,都是騙子!”
“這位媽媽,請您不要激動?!?/p>
“還我錢!”
“請您不要這樣激動。您剛才說了您女兒在學(xué)業(yè)上進步明顯,如果事實如此,我們會按約定給您退款?!?/p>
“那你們倒是退啊,騙子!”
“所以請先確定您家孩子在服用我們的藥方后學(xué)業(yè)到底有沒有進步?您一會兒說進步明顯,一會兒又說根本無效,我們都被您搞糊涂了?!?/p>
“你們別和我繞來繞去,如果不退款,我就去藥監(jiān)局舉報你們。”
“這是您的自由,但我們并沒有錯,所以我還是建議您理性一點,按照我們的約定行事,我向您保證,到時候我們會在第一時間給您退款,絕不拖延?!?/p>
“騙子!”
女人帶著一臉怒氣跑出了藥店,店員一個個卻滿臉笑容,我不知道他們在高興什么,也許只是為了體現(xiàn)某種一流的服務(wù)態(tài)度。我和一群看熱鬧的人站在柜臺前,他們議論紛紛,似乎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我沒明白過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跑出藥店,去追那個女人,鬼知道我怎么想的,反正我追上她了。
“您好,剛才在藥店……”
“他們都是騙子?!?/p>
“所以,我想知道……”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張掛號小票,“我今天……”
女人停住,轉(zhuǎn)過身,我看到她臉上有淚水。
“別相信他們,他們真的是騙子?!?/p>
“所以,我想和您了解下,剛才我聽到他們一直在說您女兒的學(xué)業(yè),我想我們來這里的目的可能是一樣的,說實話我對這個有些懷疑。要說這世上有過目不忘的人,我會將信將疑。但要說這世上有人可以給其他人過目不忘的能力,我不信。我很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p>
女人看著我,一臉疑惑。
“哦,對了,這不是我的小孩,是我的弟弟,我早上排隊給他拿到了一個號?!?/p>
“哦,是這樣啊。您還是把號退了吧。我也是一時迷糊,被騙了。事實上,應(yīng)該說是我的一個朋友騙了我,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就為了退那點錢,她推著我去做這件蠢事。我真是傻。我不是一個容易上當(dāng)?shù)娜?。我很謹慎。我太相信她了。真的沒想到,她為了這點錢可以這樣做。我真是傻。”
“您別哭了,別哭了?!蔽疫f給她一張紙巾,“您為什么這樣說,我是說為什么是您的朋友騙了你?”
“這是一個圈套,藥店設(shè)的圈套。在一開始,我就有點疑慮,因為他們告訴我,如果藥方有效,也就是我女兒學(xué)習(xí)成績大幅度提高,他們就會退一半的錢作為獎勵。如果我們說藥方無效,他們就一分不退。您看,這就是一個騙錢的圈套。為了退回那點錢,家長幾乎都會夸大其詞說藥方有效?!?/p>
“所以,您說了實話,他們就拒絕退款?”
“是的,不過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這些狡猾的壞胚子還設(shè)置了一個附加條件,即使家長承認有效也不行,他們還得給藥店至少帶一個新客戶,只有這樣,店里才會退款一半。我拒絕這樣做,我的良心不允許這樣做,太可恥了??晌业呐笥选艺娴南氩坏剑龝@樣對我?!?/p>
我想起了我的舅媽,不知道她是被哪位好朋友慫恿到這里來的,希望只是個普通的熟人吧,這樣精神損失能小點。
“那您準備去舉報他們嗎?”
“沒用的,一點用沒有?!?/p>
“為什么?”
“你想啊,給藥店帶過新客戶的家長會去舉報嗎?這不是打自己的臉嗎?況且他們做得非常隱秘,你拿不到任何把柄。樓上的岳醫(yī)生只開一個記憶的方子,他只要開一次就行了,所有人通用。我們這樣的顧客去了店里,根本不需要上樓,他們直接把早已配好的中藥包給你就行。只不過他們會在每個中藥包里額外放上一張黃紙條,但不會告訴你這是干什么用的。在那個藥店里,一切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你什么都問不到。信息都靠謠言傳播,比如這個黃紙條的用處,反倒是那個見利忘義的朋友告訴我的,她說只要我女兒在這張紙上寫下某門課的課本全稱,帶著信念燒掉它,把紙灰混著熬好的中藥一起喝下去,就可以增強記憶力。您肯定覺得我很蠢,是不是?我是真的蠢透了……”
“不不不,人一旦陷入信任中,犯點糊涂也難免的。換了是我,如果有一個要好的朋友信誓旦旦和我說這樣的事,我可能也會頭腦發(fā)昏掉進去。有時候礙于面子,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喋喋不休,時間一長,這種兩人間的獨特小環(huán)境會屏蔽掉當(dāng)事人的正常認知和理性,讓人失去清醒。我非常理解您的感受,真的。”
“您這是在安慰我,不過也感謝您的好意?!?/p>
“唉,也謝謝您!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整整一上午我在樓上都沒有碰到過一個來求過目不忘藥方的,原來如此?!?/p>
“您真是太天真了,根本就沒有什么過目不忘的藥方,就像我剛才說的,都是謠傳。我這幾天特意去了解了下他們的伎倆。在紙上藥店,沒有一個店員會說這樣的話,即使你去問,他們也不會承認,只會告訴你別問太多,暗示你問得太多會失去藥效。然而在背后,他們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非常成功地利用了很多家長去做夸大其詞的宣傳,您說的過目不忘是最近才出現(xiàn)的新幌子,我被騙那會兒他們還謙虛著呢,家長群里只流傳著這個藥方可以增強記憶力。一群騙子?!?/p>
“明白了,我明白了。非常感謝您,真的非常感謝您,要不是今天碰到您,我差點掉陰溝里還得謝天謝地了?!?/p>
“那您準備退了這個號嗎?”
“可以退?”
“不愁沒有接手的人?!?/p>
不,我還是不退了,暫時不退,畢竟這是舅媽交給我的任務(wù),先帶回去再說。我再次感謝了這個陌生的女人,敬佩她的勇敢,以及她的實話。我和她說了聲再見,看著她上了一輛公交車,轉(zhuǎn)身返回了藥店。
我看到店員們依然笑容燦爛,就好像剛才的鬧劇從未發(fā)生過。我驚嘆于無恥的奇效,竟能讓一個個人幾乎失去了羞愧之心。今天又是一個豐收的日子。我似乎看見一根根密密麻麻的細繩如釣魚線般從店員們的眼中、嘴里和胸口飄揚而出,它們飛往店門之外,飛往街頭巷尾,飛往千家萬戶。它們帶著貪婪,帶著詭計,帶著心機,異化出一條條謊言,鉆進那些慌亂或者急于求成的家庭。人們上鉤了,成了他們的盤中之物,又成了可供他們利用的順手工具。一切在太陽底下發(fā)生,所以舉報者無計可施。一切又在陰暗處發(fā)生,所以鬼魅牲畜都可安全亂舞。我的舅媽,我的弟弟,就暴露在這可笑的騙局里。
唉,我該怎么辦?這個問題就算設(shè)置十個鬧鐘也解決不了。
想來想去,我還是決定親自探探他們的底。
然而當(dāng)我假裝一無所知,挨著柜臺問剛才的那個陌生女人怎么回事時,等不及店員的回答,柜臺邊的幾個病人卻先開口了。
“那個女人有毛病,別聽她的?!?/p>
“還不是她自己女兒的資質(zhì)太差,要不然別人家的小孩為什么吃了都有用,就她家的沒效果?!?/p>
“過于愚笨了,怪不得岳醫(yī)生和藥店。”
“這種女人,就是得了好處還不滿足,想人家給她免費呢?!?/p>
“就是,這種人不能慣著,做人要講道理,是不是?她就是故意為難藥店?!?/p>
“像岳醫(yī)生這樣有水平的醫(yī)生,時間是很寶貴的,就不該浪費在她這種人身上?!?/p>
“這種人就該有人治治才行?!?/p>
……
……
……
這種人,這種人,這種人,這三個字從七嘴八舌的病人口中源源不斷滾出來,差點沒把我擊倒在地。我這是出現(xiàn)了幻聽和幻覺嗎?為什么這些病人這么激動,而且如此肯定是剛才那個陌生女人道德敗壞?天哪,我這是在哪?你看,樓下的店員還在給柜臺邊排隊的真病人們準備中藥;你聽,樓上的岳醫(yī)生還在給慕名而來的病人診斷失眠和便秘。大家都如此正常。我呢,我腦袋都大了,還是趕緊走吧。
回到家,我在床上躺了一下午,思緒萬千,直到弟弟放學(xué)后敲響了我的門。
“瞧啊,學(xué)渣,哥哥給你搞來了改命機會!”我拿出那張電影票一樣的東西。
弟弟瞟了一眼,只是笑笑,一句話不說。這小子,自打穿開襠褲起就一直保持著那種沒心沒肺沒憂愁卻讓家人愁白頭的良好狀態(tài)。
“你怎么一點感激的意思都沒有呢,我這一大早的……”
“謝謝老哥!”他大喊一聲,“這是替我媽說的?!?/p>
“你這什么意思?”
“走了,上我家吃晚飯去,我媽很快就到家,晚上吃三門大青蟹。”
弟弟家離我這很近,下了這個樓梯,再上另外一個樓梯就到了。當(dāng)我把手里這張紙遞給舅媽時,舅媽開心壞了。但是晚飯過后,我不得不實話實說。
然而舅媽不信。
我又講了上午那個陌生女人的事情,舅媽還是不信。
“我可聽說岳醫(yī)生是拜過名師,而且去日本留過學(xué)的,他肯定有真本事,要不然哪有這么好的口碑呢,是不是?如果連岳醫(yī)生都是個口是心非、弄虛作假、冠冕堂皇的偽君子真騙子,那寧波就沒有正經(jīng)醫(yī)生了。我還是相信岳醫(yī)生的,畢竟聲名在外,不會錯?!?/p>
“可是藥三分毒,有病才吃藥,這沒病沒必要吃啊。”
“是中藥,中藥!中藥是干什么的?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你一個上過大學(xué)的人連這點都不知道嗎?再說了,中藥不像西藥,又沒有毒副作用,對不對?”
“舅媽,你對中藥是不是有誤解啊?誰說中藥沒有毒副作用的?你看啊,砒霜也是中藥,斑蝥也是中藥,怎么就沒毒呢?撇開這些劇毒藥不說,你看看天南星、半夏、蒼耳子、商陸、蓖麻子……都有毒?!?/p>
“你百度的?那網(wǎng)上的不可信?!?/p>
“我學(xué)過啊。我大學(xué)選修過一門《藥用植物學(xué)》,里面寫著啊?!?/p>
“那你的意思是那些靠中藥調(diào)理身體的人都是傻子,沒事往嘴里塞點毒?”
“不是,我不是這意思?!?/p>
“你呀,要相信科學(xué),中藥可是我們老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流傳了幾千年,錯不了。要有問題,早沒了,是不是?!?/p>
“那你可知道這個藥方里還有張紙……”
“我知道,寫上字,燒成灰,配中藥里一起喝下去。”
“這可是迷信啊,舅媽?!?/p>
“你看,”她指著客廳里供奉的佛像,“按你這么說,我燒香拜佛也是迷信嘍?”
“那不一樣?!?/p>
“一樣的。做人做事啊,有時候就要講究心誠,心誠了,萬物都有靈。你們小孩子不懂這些,和你們說了也沒用?!?/p>
“聽到?jīng)],老哥,我媽讓你閉嘴。哦,不對,你在吃飯?!?/p>
“你別打岔。”
“我都打聽過了,你弟弟班里有好幾個同學(xué)吃了這個中藥,學(xué)習(xí)都進步了。你說他吧,吊兒郎當(dāng)?shù)模緛砭秃蛣e人差距不小,如果不試試岳醫(yī)生的藥方,我怕他到時候掉隊掉到連倒數(shù)第二名的影子都看不到了?!?/p>
我側(cè)過臉看了看弟弟,問道:“你現(xiàn)在這么差勁了?”
他卻一邊啃螃蟹一邊念叨著:“三門大青蟹,一點不浪費?!?/p>
唉,真是羨慕這小子,怎么做到的?
我看說服舅媽有點難,人一旦從內(nèi)心里堅信某種事物,就很難回頭。然而,我明知前面有個大坑,大喊大叫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人跌落進去,太無奈了點。我心里盤算著,要不明天我和他們一起再過去一趟,畢竟心里還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總覺得我會想出個什么法子然后搜集到一些有力的證據(jù)。
有希望總歸是好事。不好的是,我忘了設(shè)鬧鐘,第二天睡過了頭……
當(dāng)然,等他們回來,弟弟再次敲響我家的門時,我已經(jīng)起床了。這小子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一副嬉皮笑臉的頑劣樣。
“老哥,跟你說個事兒唄?!?/p>
“你說?!?/p>
“我們班有個同學(xué)的家長去舉報過那家藥店?!?/p>
我一下來了精神:“然后呢?”
“我同學(xué)說藥監(jiān)局的人也過去調(diào)查了,他們沒問藥方的事,只是特別詢問了那張黃色紙條。藥店的人說那不過是一種普通的辨識紙,因為記憶中藥包都是提前配好的,放這種紙條只是為了方便區(qū)分,避免搞混了。而樓上那個醫(yī)生既不是藥店員工,也不是老板,類似于一個臨時搭伙人,他對藥監(jiān)局的人說自己太忙了,對紙條的事一無所知?!?/p>
“所以不了了之了?”
“對?!?/p>
“難怪……”
“難怪什么?”
“不,沒什么。那你的那些同學(xué)吃過藥后學(xué)習(xí)成績真的提高了?”
“沒有,他們都是為了退錢瞎說的。我還不知道他們的成績啊?!?/p>
“唉,真有意思。我看這就是一場由紙上藥店開頭的接龍游戲嘛。”
“你說對了,我告訴你,那個舉報不成的家長最后又忽悠了另外的人過去買藥呢?!?/p>
“玩得真溜啊,簡直讓人分不清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了。”
“還有呢……算了,不說了,我得走了?!?/p>
“干嘛去?”
“回家吃藥?!?/p>
“你還真相信這藥能提高你的記憶力?”
“鬼才信呢!再說,我記憶力又不差?!?/p>
“那你學(xué)習(xí)怎么這么差呢?”
“老哥,我不是學(xué)習(xí)差,我是不擅長考試。這破學(xué)校里的東西我完全沒興趣。”
也是,這小子并不笨。一個可以用紙張折疊出上百種動植物的小孩,怎么能說他笨呢。我想起了愛因斯坦的那句話:每個人都身懷天賦,但如果用會不會爬樹來評判一條魚,它會終其一生以為自己愚蠢。
“你不蠢吧?”
“當(dāng)然啊。你什么意思啊,老哥?!?/p>
“那我問你啊,你真要喝那藥?”
“喝啊,干嘛不喝。我媽花了大價錢買的,不能浪費?!?/p>
“你小子怎么回事,你媽糊涂,你也犯渾啊?你腦門被閃電擊中了嗎?好好的人,沒病喝什么藥。你還笑,這有什么好笑的,嗯?一天天嬉皮笑臉的,能不能有個正經(jīng)樣。我都替你愁死了,你怎么還沒事一樣?!?/p>
“我樂觀,老哥。樂天知命,故不憂。走了!”
這……唉,一陣心煩讓我又想起了愛因斯坦的另外一句話:有兩種東西是無限的,宇宙和人類的愚蠢。
愛因斯坦厲害啊,不用喝中藥也可以這么厲害。真沒想到,二十多年前,我媽讓我喝下了巫醫(yī)的煙灰水;二十多年后,舅媽要讓弟弟喝下大師的紙灰水。世事輪回,回到原點。天空還是那個天空,大地還是那個大地,人類還是這樣的人類。眼前這絢麗的世界粗看起來明明和過去不一樣了,可仔細一看卻又如此相似。一股失望感和負罪感在心頭交織,讓我悶悶不樂。我們這都是怎么了?即使要對抗大自然的法則,也用不著往身體健康活蹦亂跳的親人體內(nèi)灌藥啊。我那傻弟弟啊,他知道自己即將喝下去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嗎?這太荒唐了,至少在理論上不應(yīng)該是人類的行為啊。不行,我還得過去一趟。
可還沒來得及穿好鞋,我就收到了弟弟發(fā)過來的一段視頻。視頻里,我看到他一個人在書房里大口大口地喝著中藥,然后又把中藥吐進一個可樂瓶里。裝好后,他又在瓶身上貼了個標(biāo)簽,上面寫著:智慧水。我正琢磨著這到底是什么行為藝術(shù)啊,馬上就看到這個小滑頭洋洋得意地對著鏡頭輕聲對我說:老哥,這么珍貴的智慧水給我這種笨蛋喝了太可惜了,所以我決定把它們和我的美味口水一起封藏起來,留給那些更有上進心的瘋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天哪,多么喜感的一幕!我突然感到這小子的笑容里暗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新鮮力量。看走眼了,又看走眼了。怎么會這樣?為什么我一直在把簡單的問題復(fù)雜化,而弟弟卻可以如此輕易地讓復(fù)雜的事情簡單化?我明明知道這個別人眼里的學(xué)渣渾身是天才的想象力和積極的人生觀,卻總是一次次地低估他。他只用一個玩笑就把自己的麻煩化解了,而我仍在絞盡腦汁想著怎么說服舅媽。人一旦陷入固定思維,真的會變笨啊。
現(xiàn)在,紙灰水也好,智慧水也罷,在弟弟手里變成了下水道的廢水。但不知道怎么的,我依然在那個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岳醫(yī)生真的把一整本《紅樓夢》都給吃下去了,一頁一頁地吃,咀嚼,吞咽,再咀嚼,再吞咽。吃完最后一張紙,《紅樓夢》一書在他嘴里已經(jīng)倒背如流。然后他站上高臺,不停地高喊著:“要考試的,要考試的。”黑壓壓的家長蜂擁而至,再次將他層層圍住。吃紙了,吃紙了,吃完過目不忘啊。熱情的人群癲狂得像被聚斯金德噴了求知香水,對知識的渴求欲壑難填。一陣寒風(fēng)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我雙臂的雞皮疙瘩起來。那不是我的弟弟嗎?他來這里做什么?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這么著,他也成了人海中的一分子。
原載于《鄞州文學(xué)》2022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