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科技大學(xué) 任麗

一

早晨起床后，徐映荷照舊收到了羅晉安發(fā)來的“早安”。和所有戀愛中的男女一樣，徐映荷和羅晉安經(jīng)歷了戀愛初期前三個月的黏膩，談戀愛第五個月時，逐漸歸于平淡卻甜蜜的早安、晚安問好。羅晉安在兩個月前迷上了基金和股票。前一晚的聊天中，羅晉安分析著最近幾支基金的走向，并決定追加投資。末了，羅晉安照例邀請徐映荷也投一點這支基金，如果她不懂的話，他可以幫她管理，失敗了算他的，有收益了算她的，并且把之前的也一并算清。

“這樣你就安心了吧?！绷_晉安似乎頗不耐煩地說。

早上起床的時候徐映荷隱隱約約記得這回事，但昨晚實在太困了，手機掉在枕頭邊，臉上睡出了手機邊框的痕跡。徐映荷翻了翻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羅晉安還抱怨了一點老加班、睡不夠之類的工作難題。昨晚徐映荷邊做PPT，邊跟羅晉安聊天，這些信息她都選擇性地忽略了。事實上，對于工作和生活不順心這回事，徐映荷習(xí)得了一類視而不見的本能?；蛘咴俸唵我稽c，對于工作和生活中諸多不順利，她早已視之為當然。近來，徐映荷越來越覺得，羅晉安也應(yīng)該早點想通這個道理。

畢竟，徐映荷在一個月前就給過羅晉安一筆錢，后面陸陸續(xù)續(xù)也給過一點錢。按照羅晉安“輸了算我的，賺了算你的”的言論，徐映荷并沒有拿到羅晉安的“補償”?！把a償”這個詞總顯得有些刺耳，不如“不順利”來得名正言順。羅晉安抱怨自己工作的不順利，總也有逃避這“補償”的嫌疑?？偠灾煊澈尚闹械牟莞逑淅镂丛鴽]有過疑云。在影視劇和坊間傳聞的八卦里，金融大鱷和影視巨星們做生意求高人指點，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逃避“不順利”的心理。徐映荷倒不是責(zé)怪羅晉安，他最近可能只是運氣不好，點兒背，或者別的什么，也沒有要求她這個女朋友為他的運氣不好做些什么。

網(wǎng)絡(luò)只有一面，而日常生活卻有無數(shù)個切面。雖然徐映荷與羅晉安相識于社交網(wǎng)絡(luò)，但他們像普通情侶一樣奔現(xiàn)，一起吃過飯和看過電影。更重要的是，他們相識的那個社交網(wǎng)站，和羅晉安有關(guān)。徐映荷始終帶著一類濾鏡看羅晉安。這種濾鏡，和普通人對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財富神話的想象有關(guān)。盡管她對這一說法頗為躊躇，認為他們兩人之間關(guān)系的定義域應(yīng)該更廣一點。但顯然，她不想成為在波士頓大學(xué)就讀的艾瑞卡（大衛(wèi) · 芬奇導(dǎo)演的電影《社交網(wǎng)絡(luò)》中的人物）。雖然羅晉安離扎克伯格的距離，顯然比北京故宮和沈陽故宮之間的距離還要遠。

徐映荷與羅晉安是在后者創(chuàng)辦的社交App 上相識的。

二

早在前兩年，社交媒體還發(fā)揮著其表面上看起來的作用，徐映荷會經(jīng)常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大都是今天工作、學(xué)習(xí)、健身好累，非常感謝王姐、李姐、張姐的照顧，或者一篇分析大熱電影的八百字小作文。熱鬧中粘連著矯情，怎么看都帶著一類熱切炫耀的充實感和被關(guān)注感。而這種感覺，踏過二十五歲門檻的徐映荷不會再有了。在經(jīng)歷了特別想讓想看到的人看到自己關(guān)于年輕和所謂才華的展示之后，平庸無可爭議地降臨在她身上。像才華這種原本就沒有的東西，雖然可能在年輕的作祟下看起來像是有的樣子，還影影綽綽的，而當年齡這層紗去掉后，靈氣伴隨膠原蛋白就一齊流失了。二十六歲之后，徐映荷看起來就有些焦慮。

母親打來電話，說刷她信用卡的錢可能還不上了。徐映荷撂了電話，想問題到底出在了哪里。母親在老家小城里經(jīng)營一家咖啡店。為著女性獨立的緣故，徐映荷堅定地支持她，當然這支持也僅體現(xiàn)在口頭上。徐映荷在大城市生活，又在一家小型外貿(mào)公司的職能部門上班，工資并不怎么高，還養(yǎng)了一只貓。

除去來自年齡的焦慮，徐映荷還未婚單身。雖然這年頭常有人說女性不婚不育保平安，但身邊有個人，至少貓貓病了還可以商量一下打多少錢的針。上次徐映荷的貓貓生了貓瘟，去寵物醫(yī)院輸了三天液，一天花費七八百，醫(yī)生說它不可能好了，除非打進口的免疫球蛋白，徐映荷難過地在寵物醫(yī)院靠著門緩緩坐下。按說徐映荷不會在公共場合這樣失態(tài)，但連身邊唯一的貓貓都要離她而去了，徐映荷不由得泫然欲涕。同時也體會了一把電視劇里為給孩子治病而賣血賣腎的絕望，雖然事情并沒有到這步田地。把貓貓抱回去的那天，徐映荷請了兩天假，在朋友圈里像失戀那樣分享了幾次悲傷。大概老天也看不過眼，第三天，貓貓竟然能自己吃點東西，又跑一跑了。就這樣，徐映荷的貓貓在生死線上溜達了一趟就回來了，她的朋友圈里也因此多了幾篇關(guān)于生死的感悟。眼下母親還不上她的信用卡，要是身邊有個人，也不用那么麻煩，有人能商量一下就好了。

徐映荷懷著悵惘和迷茫的心思，按了支付寶里的借唄，堵上了母親的窟窿。但那張卡，她是萬萬不敢再借給母親用了。

徐映荷也知母親難。但母親再難，也是有男人在的。大一寒假徐映荷回家前夕，母親就宣布自己要結(jié)婚了。母親和那個男人去機場接了她回家，母親讓她叫鄧伯伯。房子也換了，母親搬去了男人的房子里。她的青春期，她和母親僅有的相依為命的時光，就這樣被涂改了。那天晚上徐映荷與母親一起在大床上睡，那是她與母親獨有的親密時間。母親告訴徐映荷鄧伯伯對她很好，鄧伯伯年紀大，知道疼人，他還有一個兒子。“你要有一個哥哥啦，”母親說，語氣熱烈，替她感到滿足，幾近羨慕，“小時候小朋友欺負你，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哥哥嗎？”

徐映荷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笑。母親自然可以無視十幾年光陰的變化，她永遠是她的女兒，而她卻不能視之當然。母親不知道的是，孩子小時候喜歡的東西，長大了多半無感，比方平白多出來的哥哥。

雖然后來見面了之后，徐映荷驚奇地發(fā)現(xiàn)“哥哥”是比自己大三屆的高中學(xué)長，曾經(jīng)叱咤理科班，最后高考敗北，活在老師們口中的傳奇人物。雖說高考失利，他也進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奉父命回了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唯一的國企上班。見面那天徐映荷跟著“哥哥”打了電競游戲，看了電影，喝了奶茶。晚上躺在母親身邊后，徐映荷還在微微發(fā)顫。那是她頭一回跟理想中的男生在一起那么久，幾乎可以替換掉徐映荷高中時期全部的暗戀。他完美地實現(xiàn)了她青春期時對異性的所有幻想——個子高、帥氣、會照顧人。但他竟然成了她的“哥哥”。大學(xué)四年，徐映荷都對故鄉(xiāng)充滿著這類無疾而終的情愫，并避免見到他。徐映荷大四那年他結(jié)婚了，娶的是單位某領(lǐng)導(dǎo)的女兒。結(jié)婚時母親給他買了輛車，大舅媽說那輛車值三十萬，小姨媽說值二十萬，總之母親很愛他。

二十五歲以后，徐映荷也開始以錢來衡量愛。這是一種讓人更加清醒地認識事物的方式，活在勢利里總比活在愛里要來得容易。徐映荷以前從未懷疑過母親對自己的愛。但工作第一年后，她提出想出國念書，母親說自己把錢借給了大舅辦廠。工作第二年，她想要在工作的城市里買房，母親說等一等大舅廠里的分紅。如今房價已經(jīng)漲了好幾輪，大舅廠里只分紅了一次，分紅的二十萬，母親拿來投資了自己的咖啡店?？Х鹊赀\轉(zhuǎn)不周，鄧伯伯一年里半年都在老家安徽。徐映荷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張兩萬塊的信用卡借給母親。她和母親隔著千山萬水，并不能確切感知各自生活中的細微變遷和痛苦。

如今聯(lián)系她們母女的，大概唯有減肥。減肥能讓生活里的痛苦和哀愁具體化。母親在咖啡店的運營顯出頹勢之后，便代理了某代餐粉，逼徐映荷一口氣買了兩千塊錢的，并在咖啡店打出喝咖啡送代餐粉的宣傳策略。徐映荷給她轉(zhuǎn)錢那天，母親熱情地邀請她加入自己的代餐粉事業(yè)中，允諾給她百分之二十的銷售提成。不得不承認，母親遠比自己能干樂觀。有時候徐映荷覺得，若不是執(zhí)著于嫁人，母親的事業(yè)遠比現(xiàn)在要成功。而若不是母親嫁人，她也不會癡望老鄧的兒子四年。

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冥冥之中徐映荷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沒有念成該念的書，只能在朋友圈里假裝自己過得活色生香、熱氣騰騰。假裝誰不會呢？就連假裝愛貓咪愛到骨子里這件事，徐映荷也駕輕就熟。當代人活著都不容易，表演總是本能。

三

羅晉安創(chuàng)辦的是一款交友App，專供大齡單身青年交友。在這個社交平臺上，羅晉安畢業(yè)于某知名大學(xué)，家在這座以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著稱的城市周邊的地級市，鋼琴十級，有海外留學(xué)背景，曾在徐映荷每天都貢獻流量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任程序員，家境殷實（徐映荷的推測），聲音溫柔（徐映荷額外花一點錢就可以聽到）。在App 上每個月花六十六塊的會員費，就能知道上述基本信息。若對方肯放照片，用戶還能看到對方的照片，根據(jù)自己的愛好進行篩選匹配。針對可能出現(xiàn)的PUA（搭訕術(shù)），該App 頒布了用戶防騙指南，并要求注冊時提交包括學(xué)位證、畢業(yè)證（均需來自學(xué)信網(wǎng)）、雅思成績、教育部留學(xué)服務(wù)中心的學(xué)歷證明等證件。資料詳細到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可以在上面直接招聘。事實也證明，量化的指數(shù)在很多時候能夠直抵終點，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譬如說徐映荷擇偶只有模糊的“高學(xué)歷”“高收入”等要求，在該App 上，每一項模糊的要求都有正確答案。之所以決定和羅晉安奔現(xiàn)約會，是因為徐映荷那天恰好有空。

三月的一個周末，徐映荷去見了羅晉安。母親寄來的代餐粉看起來有一點用處。在見羅晉安的前一天，徐映荷發(fā)現(xiàn)自己到底是瘦了兩斤。在搖曳的早春春光里，仙女裙顯得有些輕佻幼稚，一步裙又過于正式，挑來挑去，徐映荷還是選了一條卡其色的A字裙，外搭一件鵝黃色的開衫，可愛又穩(wěn)重，遮肉又顯氣色，和春天里的鶯鶯燕燕搭配得宜。

羅晉安把見面地址選在了一家有名的網(wǎng)紅飲品店。這是當代年輕人約見面的一種策略。吃飯一般是第二次見面的事情，當然，如果有第二次的話。網(wǎng)紅飲品看起來甜蜜又熱鬧，能掩蓋一部分因為見到真人之后不大滿意而生出的尷尬，還不貴。

下午兩點三十分，徐映荷在健康路的網(wǎng)紅飲品店找一位將小票折成紙飛機的男生。這個情節(jié)是羅晉安想出來的，十分像豆瓣或微博、小紅書等社交網(wǎng)絡(luò)中的KOL（關(guān)鍵意見領(lǐng)袖）們提出的約會建議中關(guān)于“如何營造浪漫氛圍”的一條準則。跟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徐映荷按照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KOL 們給出的建議談戀愛。這類建議比徐映荷模糊的感覺更精確，也更有解讀空間。每一條建議后面都帶著長長的注釋，像難讀的學(xué)術(shù)論著。雖然這些建議經(jīng)過網(wǎng)友們的討論被固定后，并不能讓人非常信服，相反是揮之不去的懷疑。那些關(guān)于“浪漫”“相愛”“忠誠”等的條條框框，看完讓人只想在這些詞前面加一個“anti”（反對）。但這些建議和準則容易量化，更容易成為被復(fù)制和模仿的模式，因而容易讓人點擊“確認”按鈕。

徐映荷出門忘記戴隱形眼鏡，只能一桌一桌慢慢找過去。找到第三桌時，徐映荷看到一位戴著大大的耳機的男生，搖頭晃腦地在敲電腦，桌子左上角放著一個小小的紙飛機。男生瘦，戴眼鏡。

長相平平，徐映荷在心里判斷著，一邊不動聲色地坐在男生對面。男生好像突然驚醒一般，抬頭看徐映荷，粲然一笑。

徐映荷心里暖了一下。

“你好，徐映荷，‘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映荷。”她說。

“你好，羅晉安，沒有詩句來歷的羅晉安?！彼f。

徐映荷笑了，大方幽默又把相貌上減去的分追回了一點。二十六歲以后，徐映荷變得很寬容，一種抓住主要矛盾忽略次要矛盾的寬容。

那天徐映荷和羅晉安從飲品店出來后在健康路上散步，玉蘭花的花瓣落在兩人的肩膀上，又一起吃了飯。徐映荷有點開心，但分明有時她和羅晉安之間也會橫亙著沉默。

徐映荷默默地看了一下手機，說：“我們沉默了兩分鐘了哦?！?/p>

“哈，原來你在計時呢！”羅晉安顯得有一點開心地說，“彼此沉默的時候，其實正有天使在頭頂飛過?！?/p>

“那兩分鐘有多少天使飛過呢？”她問。

“你覺得多少就是多少啦，你開心最重要?！彼f。

她有些傷心，又有些感動。從少年時代開始，除了在影視劇里，徐映荷就沒有聽到過這句“你開心最重要”了。那一瞬間，徐映荷心里面復(fù)雜得像剛剛喝完的那杯網(wǎng)紅奶茶，雖然足夠甜，但總有一點對價格和品質(zhì)理性估量后的微微懷疑。

不過總而言之，初次見面，羅晉安給徐映荷的感覺還是挺好的。

他們留了各自的手機號碼。接觸將近一個月后，羅晉安告訴徐映荷他是這個App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因而，那個App 是兩個年輕人開始交往的見證，是他們的情感故鄉(xiāng)。那也是徐映荷最開心的一段時光。羅晉安會在早晨跟她說早安，在晚上說晚安，會抱怨加班太多太煩，公司提供的夜宵難吃，和投資人見面開會太晚，充斥著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始人微妙的優(yōu)越感。徐映荷則跟他描述貓咪的憨態(tài)和黏人。不論什么時間發(fā)過去的信息，都有已讀，并有回應(yīng)。

徐映荷享受這種回應(yīng)。倆人接下來還一起看了電影，吃了飯。

四

“你對家庭怎么看？”羅晉安突然發(fā)來信息，在徐映荷打給他第一筆錢后，在他們交往的第四個月時。

“我媽媽提到了家庭的問題，建議我問一下女孩子啦。”羅晉安的聊天永遠帶有一種特有的輕快和滿足。

徐映荷愣了。本想說家庭就是所有人奔著一個目標使勁兒，但想想自己也并沒有使過這種勁兒且沒有經(jīng)歷過。母親和父親離婚后，父親常年在外開長途貨車，掙的錢也給了奶奶看病和自己喝酒。除卻剛離婚的那段時間母親和她相依為命外，母親看起來都挺不在乎家的。

“我不知道家庭是什么，”徐映荷老老實實地說，“我父母在我六年級的時候就離婚了，而后每年過年，我都是上半場在父親家過，下半場跟母親一起過?！?/p>

“噗，”手機那頭的羅晉安似乎笑得彎下了腰，“你打球啊，還上半場下半場的?！?/p>

“所以我不是完整家庭長大的孩子，如果談及婚嫁的話，希望你慎重考慮，同時我媽也不會為我準備豐厚的嫁妝，她的錢都被自己花光了?！毙煊澈赏蝗缓芟氚堰@個問題跟羅晉安講清楚。錢是很重要的事，二十五歲之后，徐映荷也開始以錢來衡量愛。

“這又不是你的問題，你不應(yīng)該有負擔，”羅晉安說，“你是你自己，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心疼得想讓人抱一下，來這個表情包替小爺我抱抱你?！?/p>

看著這條信息，徐映荷怔住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沒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

“不要被我感動到哦?！绷_晉安又發(fā)來表情包。

徐映荷確實被感動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看直播賣貨。因為在直播賣貨中，她最能看到她自己，她成了屏幕那頭所有的賣貨主播們極力討好的對象，她最重要。賣貨主播們起勁地介紹著產(chǎn)品，爽膚水、乳液、粉底液、口紅和腮紅在鏡頭前擺得滿滿當當，男主播一邊試著口紅色號，一邊向“徐映荷”們介紹產(chǎn)品：“爛番茄色適合皮膚沒那么白的姑娘，可以提亮膚色；豆沙色適合皮膚有點發(fā)黃的姑娘，可以讓臉色看起來更精神。這些產(chǎn)品都很好，天生就是為了正在觀看的你而準備的，你買的并不是這個東西本身，而是這個東西體現(xiàn)出來的你?！敝鞑サ闹碓陬A(yù)告接下來介紹的產(chǎn)品：“所有的產(chǎn)品都價廉質(zhì)優(yōu)，都必不可少，都是無可替代的你?！泵髦肋@是一種消費話術(shù)——商品和你我本無緣，全靠你我花錢。徐映荷還是抵抗不了，她能在出租屋里抱著枕頭一動不動地看上兩三個小時。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有次徐映荷看賣貨直播，男主播抱著他的狗，介紹一款高光的優(yōu)點。小狗的爪子搭上主播的胳膊，眼巴巴地望著產(chǎn)品，屏幕上排列著“狗狗好可愛”之類的評論，徐映荷也加入感嘆中，坐在她旁邊玩游戲的前男友在兩局游戲的間歇中跟她普及了消費主義的本質(zhì)，末了還教育她“沒有腦子的人才這么容易被消費主義洗腦”“女人的錢就是好騙”。

盡管那次直播中徐映荷什么也沒買。

遇到羅晉安之后，這樣的感動成了徐映荷生活里戒不掉的癮，也刪除了徐映荷草稿箱里存留的疑云。

也許是一種補償心理，徐映荷并沒有提那些她給他打過的錢?！把a償”這個詞總顯得有些刺耳，不如“等待”來得好聽一些。徐映荷愿意等待羅晉安真正成功的那一刻。她從來不去問他那個App 的業(yè)績。為了跟上他，她去學(xué)習(xí)了互聯(lián)網(wǎng)圈的一些常用術(shù)語。這些術(shù)語里沒有一個和她的工作與生活相關(guān)，但她心甘情愿。她常常在微博或者小紅書KOL 們那里，看到和聽到很多關(guān)于嫁一個好男人的模式。徐映荷想羅晉安的生活應(yīng)該都被這些術(shù)語給占滿了，她就要體貼地不去問他，這也是關(guān)于嫁一個好男人的模式的一部分——只要模式是好的，就相當于有了一個護城河，交易就注定會成功。做作的方式根本不算什么，只有直接給予更難獲得的東西才能體現(xiàn)出信任，才更珍貴，更有力量，更能給予對方幫助，也更能獲得對方的關(guān)注。一個好的愛人，一定同時是伙伴、軍師和投資人。因而，她理解電影《社交網(wǎng)絡(luò)》中愛德華多凍結(jié)賬戶的行為，他不過是想獲得朋友扎克伯格更多的關(guān)注罷了。她理解，但她不贊成。這種孩子氣的行為成了愛德華多日后和扎克伯格分道揚鑣的一個重要誘因。她要比愛德華多更沉得住氣。

那是徐映荷大一的時候。2010 年，《社交網(wǎng)絡(luò)》這部電影大熱。周圍的每一個年輕人都熱衷于探索Facebook（臉書）成功的原因，都驚訝于這位年輕創(chuàng)始人的嗅覺、頭腦和野心，批判這個改變傳統(tǒng)社交生態(tài)的互聯(lián)網(wǎng)“巨型怪物”背后的骯臟和背叛。徐映荷們在Facebook 的本地化產(chǎn)品人人網(wǎng)上，和同齡人們暢談著關(guān)于互聯(lián)網(wǎng)、財富和未來的話題。那時候有一句流行在人人網(wǎng)上的熱門語錄：如果不能成為Facebook 的創(chuàng)始人，那就成為Facebook 創(chuàng)始人背后的男人或女人。

只有徐映荷堅持貫徹到底了。

五

羅晉安跟徐映荷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忙。他有不止一個手機，常常跟徐映荷吃飯的時候也總是不忘記在這個手機上滑一滑，在那個手機上看一看。他跟徐映荷解釋說他在進行開發(fā)程序的灰度測試。這是徐映荷所不懂的一部分，但她喜歡這種不懂。她也不會用自己的知識和經(jīng)驗去度量羅晉安的知識經(jīng)驗。一個學(xué)經(jīng)濟的人只能看到這個App是否拿到了廣告，是否開始變現(xiàn)賺錢，但只要這個App 足夠酷，足夠簡潔，模式足夠好，就一定會是一個偉大的產(chǎn)品，而不應(yīng)該拘泥于眼前的區(qū)區(qū)廣告費。這是一個暑假就能通過買原油賺到三十萬美金的愛德華多最終出局的主要原因。愛德華多顯然對社交網(wǎng)絡(luò)的想象力不夠，盡管他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

因此，徐映荷最好的行動就是不問。羅晉安的App 一定是一款好產(chǎn)品，國內(nèi)的其他社交App 都太著急掙錢了，首頁的廣告讓客戶不由自主地就點進了購物App，但它是一款真正關(guān)注年輕人社交的產(chǎn)品。徐映荷每天都刷一刷，她相信一定有足夠數(shù)量的她或者他喜歡這個App，雖然目前看上去有些寂寥，甚至沒有排在下載排行榜上。但是所有人，尤其是年輕人，誰不想要得到其他人——尤其是心儀之人的關(guān)注呢？

誰能抗拒得到所有人的關(guān)注這樣的誘惑呢？——連扎克伯格也不可以。

況且，徐映荷在這個App 上確實找到了那個實實在在關(guān)注她，告訴她“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那個人。

羅晉安一定是徐映荷的正確答案，她從未如此確定。

她并不是沒有機會檢查這個正確答案。交往兩個月后，一次短暫的郊外出游給她提供了絕佳的檢查時機。

五月初的一個周末，羅晉安提議去郊外放松。駛往郊外的路兩旁是參差錯落的樹，掩映著南方特有的白墻黑瓦的民居。春花柳絮已經(jīng)落了，大片大片的綠蓬蓬勃勃，空氣里肆意橫行著暮春時節(jié)軟爛無情的味道。

徐映荷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蜷在薄薄的針織衫下，心里有一點點光陰易逝的“花開堪折直須折”之類的感慨。她擺弄了一下車里的掛飾，一串黃色的玉石發(fā)出泠泠的聲音。羅晉安說這輛車是借朋友的，但是按照羅晉安目前的狀況，一輛寶馬三系應(yīng)該是必需的吧，出門見投資人總要裝裝門面的。他為什么還要借朋友的車呢？還是輛本田思域。

“公司怎么樣，還順利嗎？”徐映荷問。

“還行吧，只能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咯！”羅晉安以一貫的滿不在乎的口吻說，“反正我爸媽已經(jīng)給我買好房了，我不太著急拿這個App 變現(xiàn)的?！?/p>

徐映荷想問他的房子在哪兒，又覺得直接開口問不好意思，顯得有些太算計，畢竟他們倆認識也就兩個月。心里算了算羅晉安來見她所花費的時間，再按照她對本城交通狀況的理解，大概是在青山區(qū)。青山區(qū)是新區(qū)，房價不見得高，好在潛力還是有的。這樣想著，嘴上卻說：“那還蠻好的，你現(xiàn)在掙的錢都能落自己口袋里了?！?/p>

“老阿姐想啥呢！”羅晉安騰出手敲了敲她的腦袋說，“我爸媽把房子買在了錦江區(qū)，怕我小小年紀不好好工作只付了房款的一半，余下的還得我自己賺，我也苦，新出的iPhone 都沒舍得買呢?！?/p>

錦江區(qū)嗎，徐映荷想，那兒的房價逼近二十萬了吧。正想著，羅晉安拉住了徐映荷的手。

羅晉安的手溫溫的、暖暖的，徐映荷的心里像被扔了一顆石子，漣漪一圈一圈擴散開來。讓她想起來“春江水暖鴨先知”這樣的詩句。

那天晚上羅晉安和徐映荷住在鄉(xiāng)下農(nóng)家樂。開房間時羅晉安主動要了兩間，徐映荷有些意外?！袄习⒔悴粫窍敫宜谝黄鸢?？”羅晉安靠在她房間的門邊笑著說，“你還可以再考察一下，現(xiàn)在的人都很會演哦，一不小心誤終生可就不好了。”

“睡覺去吧！”徐映荷推了羅晉安一把，拉上門，轉(zhuǎn)身進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時，徐映荷的心怦怦直跳。其實她已經(jīng)做好了今晚兩個人睡在一起的準備，甚至今晚算是她對羅晉安進行的一個考驗，他要是不做安全措施，就被淘汰；他要是不碰她，就能得六十分。至于為什么不是一百分而是六十分，徐映荷想到這個問題時臉燙燙的。這大概是戀愛的感覺。

睡前，徐映荷還接到了羅晉安通過App發(fā)來的信息：“不要想我哦，我可是很古典的美男子一枚，我們以后的日子還長呢。還有，我很珍視你。晚安?！?/p>

徐映荷抱著這條信息進入夢鄉(xiāng)。

六

時間久了，徐映荷也不記得被全心全意的愛包裹著是什么感覺了。大概就像有一株植物在心底生了根，枝丫慢慢向上，根牢牢地向下，在風(fēng)里雨里春風(fēng)里變高變壯，心里面自然也欣欣然了起來。說起來，快半年了，因為羅晉安太忙，徐映荷還從未有時間跟他好好吵個架。每次意見分歧的時候，羅晉安都會雙手投降，說：“你對你對，老婆最大?！边@種相處方式對從小目睹了父母吵架場景的徐映荷來講簡直稱心如意。她和羅晉安的戀愛過程堪稱一帆風(fēng)順，根本不用做加法或減法，那些癡纏的喜歡卻不得、有關(guān)年齡的顧慮、錯綜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收入等曾經(jīng)困擾她的東西，遇到羅晉安之后統(tǒng)統(tǒng)都不存在了，戀愛就只是戀愛，往后的路也不再是征程，而是兩人攜手要走的康莊大道。

徐映荷前天又給羅晉安打了一筆錢，羅晉安最近又看上了一支基金，還給她看了收益率。這筆錢不止動用了她工作五年后的所有積蓄。羅晉安昨天約她見面，送了她一條施華洛世奇的黑天鵝項鏈。她很喜歡，這是羅晉安在兩人交往的第六個月后送給她的第一份正式禮物。

“公司的產(chǎn)品有投資人感興趣，正在接觸?！绷_晉安在抱著她時說。清冷的月光照在她和他身上，似乎給他們注入了奇異的力量。徐映荷甚至有些激狂，她的指甲掐進了羅晉安的背，顫抖地說：“你是中國的扎克伯格，我是普拉西亞·陳！我就要見證一個中國的Facebook 誕生了對不對！”

“對！我就要有錢了！”羅晉安聲音喑啞，充滿誘人的厚實感。

徐映荷非常滿足。

對生活滿足的徐映荷變得寬容，完全不覺得正在進行的公司例會難熬?？v然一通顯示座機號碼的電話正鍥而不舍地打進來，手機震了又震，部門經(jīng)理凜冽的眼神不斷飄向徐映荷。

例會結(jié)束后，電話倒又不響了。

隨著這通電話一起不響的，還有羅晉安。

從那天起，羅晉安就像一滴水掉進了大海里，徐映荷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徐映荷這才發(fā)現(xiàn)她并不清楚羅晉安的朋友、家人等社會關(guān)系，甚至不清楚他在公司里的具體職位。

第五天早晨，徐映荷又接到一通陌生的座機電話。想到可能是羅晉安，怕他有什么事，又怕他真出了什么事。熬到經(jīng)理講話結(jié)束，電話轟炸也停下來了。徐映荷上App看了看，頁面依然顯示無法加載，心里的疑云聚集了起來。她靜了靜，給羅晉安打電話，依然顯示關(guān)機。

像要奔赴戰(zhàn)場似的，徐映荷義無反顧地按了那個反復(fù)打過來的電話。

七

“這樣的事每天都有發(fā)生，你接下來還要好好生活……App 也只有一個空殼子，是個程序員就能做好的……跟你一樣遭遇的女孩子很多，這次就有五個是被同一個人……我們正在幫你們追回……”一個聽上去客觀且確切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

徐映荷早已習(xí)得了一類視而不見的本能?；蛘咴俸唵我稽c，對于生活中諸多不順利，她早已視之為當然。徐映荷在銀行App里點了信用卡分期那一欄。給羅晉安的那筆錢里，有一部分是她委托母親用咖啡店里的POS 機刷出來的，現(xiàn)在她得分期還款。

在“積分分期惠”這一欄里，徐映荷看到了那條施華洛世奇的黑天鵝項鏈，只要信用卡二十萬積分就可以兌換，還挺實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