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晨寧

兩宋之際，隨著政權中心轉至杭州，“南方”這一面目模糊的帝國邊陲對南渡的中原人而言變得真實可感，在將南方整合進王朝統(tǒng)治秩序的過程里，中原文化與當?shù)匚幕仁前l(fā)生碰撞繼而交融。在此過程中，宋代醫(yī)家在分析了嶺南環(huán)境與本地人體質后，將麻風病納入“南方風土病”的名錄中，繼而文人與士人們將敘事焦點集中在南方年輕的女性麻風患者身上，建構出“過癩”這一荒謬的習俗。圍繞過癩生成的麻風女型故事看似是清代文人們對南方民間習俗的獵奇演繹，但以群體文化融合的視角看，此類故事中隱含著一條“文化—文明”的分界線，它隨著南方融入王朝秩序的進程在故事中流動。

“南方”是相對中心而言的地域概念，它的邊界不斷變動著，越到歷史后期越指向更南處。本文所指涉的“南方”包括嶺南及東南地區(qū)，其范圍隨著文明進程的推進不斷南移(1)反映在故事中，宋末元初的《癸辛雜識》中對“過癩”的描述發(fā)生在閩中，乾隆年間的“粵東癩女”、道光年間的“烏蛇已癩”等故事發(fā)生在粵東，及至清末“麻瘋女邱麗玉”“病玉緣傳奇”等故事發(fā)生地已轉至粵西。。麻風女型故事之文化意義的分析有助于后人考察宋至晚清這一時期北方的中原人群與南方本地居民間的互動與文化交融過程。

一、麻風女型故事的梳理與形態(tài)分析

艾伯華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中記錄有“沖喜”故事(2)艾伯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王燕生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91頁。，其情節(jié)如下：(1)根據(jù)廣東習俗，姑娘在婚禮前要和陌生男子在一起，男子因此生病而死。如果不這樣姑娘會生病死去。(2)有錢人家為女兒尋找這樣的男人。(3)窮人毫無預料地聽從吩咐。(4)女兒坦陳事實放走男人，并給他經(jīng)濟上的幫助。(5)她病發(fā)，去找男人。(6)她偶然找到了他，他有錢了，接納了她。(7)她喝下掉進蛇的酒，病好了。(8)她成為男人的第二個妻子。不同于一般沖喜故事的角色設置，此類故事是由陌生男子為室女“過”走惡疾。在附注中艾伯華說明，女子所染疾病是麻風。祁連休將這類奇特的故事稱為“麻風女型故事”，并補充道，粵地女子發(fā)病時會肢體潰爛，被害怕感染的家人關在室內或驅逐，飲用了烏梢蛇浸泡的酒(或麻油)才痊愈(3)祁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87頁。。

清乾隆時期山東文人王椷《秋燈叢話》中的“粵東癩女”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麻風女型故事，

粵東某府，女多癩疾，必與男子交，移毒于男，女乃無患，俗謂之過癩?！心承张敬税Y，母令夜分懷金候道左。天將曙，見一人來，詢所往，曰：“雙親早沒，孤苦無依，往貸親友，為糊口計?！迸钌砣緪杭?，已罹天罰，復嫁禍于人，則造孽滋甚。告以故，出金贈之。其人不肯受，女曰：“我行將就木，無需此，君持去，尚可少佐衣食，毋過拒，拂我意。” 其人感女誠，受之而去。女歸，不以實告。未幾，疾大發(fā)，肢體潰爛，臭氣侵人。母怒其誑，且懼其染也，逐之出，乃行乞他郡。至某鎮(zhèn)，有鬻胡麻油者，女過其門，覺馨香撲鼻，沁入肌髓，乞焉。眾憎其穢，不顧而唾，一少年獨憐而與之。女飲訖，五內頓覺清涼，痛楚少止。后女每來乞，輒挹與不少吝。先是，有烏梢蛇浸斃油器中，難于售，遂盡以飲女。女飲久，瘡結為痂，數(shù)日痂落，肌膚完好如舊。蓋油能敗蛇毒，性去風，女適相值，有天幸焉。方其踵門而乞也，睹少年，即昔日贈金人，屢欲陳訴，自慚形穢，輒中止。少年亦以女音容全非，莫能辨識。疾愈，托鄰嫗通意，少年趨視不謬，潸然曰：“昔承厚贈，得有今日，爾乃流離至此，我心何忍，若非天去爾疾，竟覿面失之，永作負心人矣！”郗歔不自勝，旁觀者嘖嘖，咸重女之義，而多少年之不負其德也。為之執(zhí)伐，成夫婦焉。(4)王椷：《秋燈叢話》，華瑩校點，濟南：黃河出版社1990年，第185-186頁。

總結故事的情節(jié)為：1.家長逼迫染有麻風的粵女去過癩；2.她放走了男子；3.她病發(fā)被逐、行乞至他郡；4.她偶遇男子；5.她飲烏梢蛇麻油康復；6.她與男子相認、結為夫婦。

相似情節(jié)出現(xiàn)在清人曾衍東《小豆棚》閨閫部的“二妙”中：

粵有大麻瘋，人中之，肉潰死……男子不治；女有之，與人交接可療?？突浾咄衅涠?，俗名“賣瘋”，亦曰“過癩”。時二妙傳染是疾，其父使妙移于褚。黎假出，妙至褚所。褚喜，求合，女愀然曰：“我不忍禍君也。”遂告以故，且令褚速去，并乞異日病發(fā)，望藁葬于道路之旁，言已嗚咽。褚曰：“卿無悲淚！”乃出橐金貽妙，“倘果不治，卿即南來，當養(yǎng)卿以天年?！泵畎葜x，褚匆匆別。

后半年創(chuàng)劇，潰出肌膚，眾共棄之。妙乃流丐而南，形益穢。十閱月至吳閶，訪褚門而告。褚收之，居以廢圃。家人日投食，皆掩鼻。

圃中有老槐，空其腔，蛇虺憑以為窠。妙食庋于牖上，蛇嘗來食妙食，而妙亦食蛇所食之食。妙一日忽收膿結痂，脫然以起?；匾曀]上，如敗鼓皮數(shù)十片——家人異之，褚亦來視——如剝瓠。褚問妙，亦不解其故。更閱月，發(fā)理頤豐，居然佳麗。

褚婦頗賢，移之閨。況褚本不能忘情于妙，而妙且感情于褚者，遂納為姬。后葺圃，見大蛇出樹中云。(5)曾衍東：《小豆棚》，盛偉校點，濟南：齊魯書社2004年，第133-134頁。

故事可以總結出與“粵東癩女”相似的情節(jié)：1.家長安排二妙過癩給褚；2.二妙放走了褚；3.二妙病發(fā)被逐后行乞至褚家；4.二妙食用蛇吃過的食物康復；5.二妙與褚結為夫婦。同一類的故事還有采蘅子《蟲鳴漫錄》“麻風女”、宣鼎《夜雨秋燈錄》“麻瘋女邱麗玉”、見南山人《茶馀談薈》“奇緣”等。清末民初的福建文人陳天尺甚至以“麻瘋女邱麗玉”為藍本創(chuàng)作了劇本《病玉緣傳奇》，使麻風女型故事風聞更廣。

“麻風”是麻風女型故事的核心設置，圍繞麻風帶來的死亡威脅，情節(jié)曲折地展開。麻風在中國古代又稱“大風”“麻瘋”“癩”“癘”，是一個混合了醫(yī)學、地域及宗教的復雜文化概念，民間認知中的麻風病具有極強的傳染性，病發(fā)的患者會須發(fā)脫落、眉鼻塌壞、皮膚潰爛直至死亡，是一種令人避之不及的絕癥。南宋以來麻風多被視為南方風土病，閩及嶺南成為麻風肆虐的主要地域，其中南方的年輕女性患者是一類相當特殊的病人，人們相信女性可以通過兩性結合的方式把麻風病轉移給男方以換取自己的健康?；诖朔N觀點，過癩風俗開始出現(xiàn)在北方文人的記載中，南宋士人周密《癸辛雜識》中的“過癩”條是目前可見最早的記述，

閩中有所謂過癩者。蓋女子多有此疾，凡覺面色如桃花，即此證之發(fā)見也?；蚰凶硬恢?，而誤與合，即男染其疾而女瘥。土人既皆知其說，則多方詭作，以誤往來之客。(6)周密：《癸辛雜識》，吳企明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81頁。

簡言之，閩中年輕女子引誘不知內情的男子發(fā)生關系來轉移麻風的行為即為“過癩”。周密還記錄了一個杭州男子嵇供申的遭遇作為佐證：嵇生在莆田路間遇到自稱被逐出家門的年輕女子，便帶她去自己落腳的旅店過夜，不料夜間聽聞女子的家人趕來捉奸，嵇生馬上逃跑。但女子的麻風已經(jīng)過給了他，回鄉(xiāng)不久他便“墜耳、塔鼻、斷手足”痛苦地死去。到了清代，過癩習俗被認為主要流傳于嶺南地區(qū)。

圍繞過癩母題，麻風女型故事的元情節(jié)可以概括為：1.麻風女被家人安排去過癩；2.女子放棄過癩放走男子；3.女子病發(fā)被逐；4.女子偶遇男子；5.女子無意食用了某種食物治愈疾??；6.女子與男子終成眷屬。過癩中潛藏著難以調和的“南—北”“女—男”矛盾成為故事生成的基礎和起點。在1-3情節(jié)中放棄過癩成為故事的第一次轉折，因為過癩這個驅動設置女子陷入了病發(fā)被逐的悲慘境地。為了化解矛盾，4-6情節(jié)中發(fā)生第二次轉折——憑借報應設置女子獲得治愈麻風的靈藥。報應設置融合的具體母題是“蛇毒療病”，選用這個母題一方面是因為民間一直流傳著以毒攻毒的治法；另一方面，“蛇毒療病”母題帶有明顯的褒獎德行的宗教與倫理意味(7)王立《明清小說蛇毒無意中療病母題與佛經(jīng)故事》，《上海大學學報》2008第4期。文中指出毒蛇療麻風的母題早在明代之前就已存在，有著宗教信仰與醫(yī)學文化互動的生成動因。。女子因為德行感天而得到靈藥，與男主人公結為夫婦。兩次轉折使故事情節(jié)峰回路轉，譜寫一個大團圓結局，帶給了讀者柳暗花明的審美體驗。

麻風女型故事除典型之外還另有亞型，在亞型故事中陷入麻風危機的主人公被設置為男子?！犊痛伴e話》中的“烏蛇已癩”是為數(shù)不多過癩成功的故事(8)吳熾昌：《正續(xù)客窗閑話》，石繼昌校點，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214-215頁。，但故事中的粵女根本不知過癩其事，男子發(fā)病返鄉(xiāng)后她不顧家人勸阻去與丈夫同死，二人一同被關在酒房中，飲用泡有烏梢蛇的酒后康復。夫妻不僅重歸社會，男子還得到女方家族的資助捐得功名。在《北東園筆錄》“南海貞女”中(9)梁恭辰：《北東園筆錄》，上海：進步書局1912年，四編四卷，第8a-b頁。，男子發(fā)病時他的妻子還未過門，家人欲解除婚約，但女子哭訴道：“且從一而終，婦人之道也。義不能他適?！奔胰酥荒苋纹渑c丈夫在空山中相依為命。一日女子發(fā)現(xiàn)一顆千年茯苓，兩人分食后麻風便治愈了，他們回到家中舉辦了婚禮。在廣東文人劉世鑫記錄的“墨蛇”中(10)關涵等《嶺南隨筆》(外五種)，黃國聲點校，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40-241頁。，因男子得麻風，當?shù)毓俑疁试S夫妻離異，但婦人“矢死靡他”，家人只好將她接回娘家。一日她發(fā)現(xiàn)一條墨蛇，將其泡在酒壇中送給丈夫飲用，男子的麻風不久就痊愈，夫妻不僅重聚，男子還取得了功名，為妻子贏得誥封。

亞型故事的情節(jié)可簡化為：1.男子染上麻風；2.他的粵地妻子堅持照顧他；3.兩人被隔離；4.她發(fā)現(xiàn)了靈藥，夫妻使用靈藥康復；5.夫妻重回社會。雖然亞型故事里麻風病人設置為男子，但報應設置的觸發(fā)還是源自粵女，只不過觸發(fā)的關鍵點從“舍己為人”轉向了“女性的堅貞”。亞型故事更強調考驗關卡——充滿死亡威脅的封閉空間，只有貞節(jié)女性才能通過試煉，獎賞不僅是化解麻風的靈藥，還有妻子的身份。

二、麻風女型故事與過渡禮儀

類型故事并非僅是文人的書面創(chuàng)作，故事來源于生活，情節(jié)的設置與結構受到社會文化與民眾情感的影響。從故事結構形態(tài)的角度分析麻風女型故事，可以總結出5-6個元情節(jié)與2個關鍵轉折，而無論核心矛盾“麻風”落在女主人公還是男主人公身上，破解矛盾的行動者只能是女性，她因德行出眾而得到福報，迎來圓滿的結局。“好故事都是巧妙設置的游戲?！?11)施愛東：《故事法則》，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53頁。講述男女情感的故事有很多，一對戀人從相識到相守的過程總會充滿障礙與波折，引人入勝之處就在于主人公們如何破解難題。但少有如麻風女型故事這般將接受考驗、掃清障礙的任務都交由女主人公來完成，這樣設置的根據(jù)何在？從故事結構形態(tài)中可能無法找到解答，需要進一步考察麻風女型故事中隱含的文化意蘊。

如果站在粵女的視角重新審視這個故事，情節(jié)可以簡化為：1.女子違背/反抗家庭的安排；2.女子離開家人和家鄉(xiāng)，過著游離于社會的非正常生活；3.在離群索居階段女子因德行上的優(yōu)越性獲得了上天的獎勵；4.舉行婚禮，順利進入夫家群體?；浥慕?jīng)歷其實是一段特別的婚嫁過程，正可以過渡禮儀來闡釋?！斑^渡禮儀”是法國民俗學家范熱內普在其著作《過渡禮儀》中提出的儀式概念，即個體“伴隨著從一個境地到另一個境地，從一個到另一個(宇宙或社會)世界之過渡儀式進程。”(12)阿諾爾德·范熱內普：《過渡禮儀》，張舉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0頁。范熱內普認為個體在人生發(fā)展中總要經(jīng)歷某些時空、身份、狀況和社會地位的變化，需要特定的儀式活動來化解變化產(chǎn)生的沖擊，過渡禮儀的圓滿完成表明儀式主體重新獲得了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完整的過渡禮儀模式可分為分隔禮儀、邊緣禮儀與聚合禮儀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的分隔禮儀將儀式主體從原有的處境中分隔出去；第二階段邊緣禮儀是整個過渡禮儀中最重要的階段，此期間儀式主體游移于舊與新兩個狀態(tài)之間，特納認為此時的個體具有不清晰、不確定的特點；第三階段聚合禮儀的完成表示儀式主體重新并入社會，過渡禮儀完成。

此類故事中女主人公都是在適婚年齡面臨麻風發(fā)作的危險，病發(fā)后無論她是被驅逐、囚禁還是自愿奔赴，她都與原生家庭分離，這表明女子進入過渡禮儀的分隔階段。在隨后的第二階段中，已脫離家庭的粵女將處于重要的邊緣期，異鄉(xiāng)行乞或隔離都使她過著非正常的生活。她美麗的外貌也因麻風而損壞，整個人變得丑陋不堪，遭到親人和陌生人的厭棄。但此時她尚不能從男方社會中得到身份與位置，兩邊社會的結構中都沒有她的棲身之處。故事正是通過這些情節(jié)表現(xiàn)粵女不確定與不清晰的社會屬性。雖然處于邊緣禮儀的她很卑微，但同時也具有神奇的力量，通過死亡考驗她可以溝通上天，得到神奇的獎勵——治愈麻風的靈藥，這種靈藥在“粵東癩女”“奇緣”里是浸斃毒蛇的油，在“二妙”“麻風女”中是蛇吃過的食物，在“烏蛇已癩”“墨蛇”“麻瘋女邱麗玉”中是浸斃毒蛇的酒，在“南海貞女”中是千年茯苓?？祻秃螅浥畞淼竭^渡禮儀的最后一個階段，此時的她被聚合進男方社會?；槎Y的完成象征著過渡禮儀的圓滿完成，粵女作為男子的家族成員在當?shù)厣鐣@得了認可。

特納認為過渡禮儀不僅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它同樣作用于精神世界，具有一定的文化象征意味。分隔儀式同時也是在消除生長環(huán)境和家鄉(xiāng)文化對粵女的影響，她違抗家長就是自身脫離南方的開始。進入邊緣禮儀里的粵女徹底成為白板一張，重新接受新群體的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觀念。死亡考驗具有識別與磨煉的功能，她需要憑借展現(xiàn)符合期待的文化特質來獲取肯定。因此在故事中即使她和未婚夫或丈夫生活在同一個封閉空間，接受考驗、感應上天并尋得靈藥的任務也只落在女主人公肩上。

男方家庭要通過復雜的過渡禮儀來接納一位年輕妻子，是因為對傳統(tǒng)社會而言，結婚的目的是將一個陌生女性聚合入以男子為中心的群體，當新娘來自于具有不同文化傳統(tǒng)的地域時，邊緣禮儀的文化聚合意義尤為明顯?，旣悺さ栏窭怪赋銎拮邮且粋€跨結構的角色，“在一個父系氏族社會的家族體系中，所有的妻子是進入此群體的門徑。”(13)瑪麗·道格拉斯：《潔凈與危險》，黃劍波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35頁。對中原人而言，可以成為“妻子”的年輕粵女就是這一類跨結構的人群，通過婚姻她們將進入中原傳統(tǒng)文化的內部。有這樣一個無法關閉的入口，中原人群會憂慮存在受污染的潛在危險，因此他們需要新娘經(jīng)過過渡禮儀來證明自身的純潔，不再具有污染的危險性。在男性為中心的傳統(tǒng)社會中，在強調文化認同的中原群體中，嫁進來的女人成為要注意的對象，尤其當她背后的母舅家族存在干涉夫家的規(guī)范和傳統(tǒng)的能力時。相比之下，中原文人筆下的“蠱娘”故事讀來卻溫情脈脈，西南本地婦女會利用下蠱來控制外鄉(xiāng)的丈夫，但如果丈夫如期回歸家庭，她就會欣然為他解除危險(14)蠱娘故事最早見明人黃瑜《雙槐歲鈔》卷五“蠱吐活魚”，其中蠱娘是廣西思恩寡婦，吳江人周禮販貨入贅。在清代文人筆記中多有記載：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十四“蠱”與李調元《南越筆記》卷十二中蠱娘為粵西土州婦人，招粵東商賈入贅；張泓《滇南新語》“蠱”條記載下蠱女子為滇女；丁柔克《柳弧》卷五“說蠱”中記載蠱女為開客店的苗婦。。這種書寫現(xiàn)象類似王明珂描述北川地區(qū)“一截罵一截”的族群體系。從中原到粵東、粵中再到西南地區(qū)的敘事表現(xiàn)出中心地域到南方邊陲文化色彩上的過渡性，粵女對中原群體而言是更親近而棘手的角色，在講述以她們?yōu)橹鹘堑墓适聲r北方士人們顯露出更為苛刻的態(tài)度，而他們對未盡開化之地的蠱娘更容易在想象里給予寬容。

故事里的麻風女角色既是鮮活的粵地女子，也是象征南方的符號。隱含在故事中的儀式體現(xiàn)出北方講述者們在接納南方新娘時產(chǎn)生的焦慮，也體現(xiàn)出他們對使南方地區(qū)認同自己的文化感到棘手，反映在故事里就有了這樣的建構：南方室女與外鄉(xiāng)男子的第一次結合是非正式的，女子和她的家庭合謀或是哄騙或是利誘男人過癩，而并不想建立牢固的姻親關系。這也是真實情感的隱晦表達——想要保持內部文化純潔穩(wěn)定的中原群體似乎隨時會因南方群體的引誘欺騙而陷入被污染的危險境地。

因此粵女要通過過渡禮儀完成身份的轉變。在故事中具體的考驗標準就是女子展現(xiàn)的道德優(yōu)越性，“粵東癩女”中的旁觀者“咸重女之義”；“南海貞女”中男方家人“莫不嘆貞節(jié)之報”；“烏蛇已癩”的記錄者吳熾昌在故事最后發(fā)表評論，“此其有一命之榮，故不死耶。余曰：非也，粵女貞一之操，有以感召之耳。”；“墨蛇”的記錄者劉世鑫在文末點評道，“嗟乎！有妻若女，可以風矣?！碑敾加新轱L的粵女表現(xiàn)出善良、無私、堅貞的品格來證明她與儒家傳統(tǒng)要求的道德標準相一致時，生門才會打開，男方也才正式接納這位勇敢的新婦。正如錢穆指出的，傳統(tǒng)士人文化倡導的禮俗意識成為融合不同地方文化的有效工具，只要南方的地方習俗可以解釋為符合“禮”，就能夠被中原群體承認與接納(15)鄧爾麟：《錢穆與七房橋世界》，藍樺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8頁。。因此不僅北人在講述麻風女故事，清代南方的本地文人也加入了幫助故事流傳的過程，其背后的驅動力是一致的，即消融南北之間的文化隔閡。

三、麻風女型故事背后的文化語境分析

宋代以來，嶺南對中原王朝的意義不再僅限于對外的港口，宋朝政府在嶺南建立起和北方一樣的行政體系，明清時期的統(tǒng)治者更是加大對嶺南的開發(fā)，將其納入王朝政治秩序中。國家對嶺南的治理與伴隨而來的南北文化相遇為麻風女型故事提供了生成的土壤。從麻風女型故事中可見，一方面，北方群體對整個嶺南依然延續(xù)著唐人所固有的邊緣想象與建構方式；另一方面，在朝廷不斷推行教化舉措、嶺南人群逐步聚合進帝國文化秩序的時期，故事講述者們塑造了麻風女重情義、守忠貞的形象。麻風女不僅是勇于犧牲自身的年輕女性，她更以強烈的戲劇性將艷情想象與優(yōu)秀德行集于一身，成為“野蠻”進入文明秩序的具象。

麻風女形象是握有文化話語權的北方文人們最先塑造出來的。中國古代早期對麻風病人的記載不拘南北，且以男性患者居多。早在《睡虎地秦簡》中就有“‘癘者有罪，定殺(渟)?！?渟)’可(何)如？生定殺水中之謂□(也)。或曰生埋，生埋之異事□(也)”的記錄?？鬃拥茏尤讲５冒O疾，孔子慨嘆“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使“伯牛之疾”成為一類賢者的代名詞。唐代醫(yī)者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要方》中也曾言，“余所睹病者(惡風)，其中頗有士大夫，乃至有異種名人?！?16)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北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27頁。此外，“蛇酒祛麻風”的母題也在唐代民間流傳，唐人李肇在《唐國史補》中記有“療風醖蛇酒”條：“李丹之弟患風疾，或說烏蛇酒可療，乃求黑蛇，生置甕中，醖以麴糵，戛戛蛇聲，數(shù)日不絕。及熟，香氣酷烈，引滿而飲之，斯須悉化為水，惟毛發(fā)存焉。”(17)李肇：《唐國史補》，王云五編《叢書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65頁。烏蛇酒的功效令人驚異。但明崇禎時期的醫(yī)書《壽域神方》在轉引“療風醖蛇酒”條時，內容與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變化：“李輖之弟入廣，因有大風瘡疾，土人謂惟蛇酒可療，食之數(shù)日，忽化為水，惟毛發(fā)存焉。蓋中國人稟受，與蠻夷氣候不同?！?18)盛增秀等重校：《醫(yī)方類聚》，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6年，第683-684頁。記載里不僅人名發(fā)生訛誤，還增加了“入廣”兩字，將蛇酒療法稱為廣地土方。北方士人在廣地沾染上大風，用當?shù)赝练ㄖ委焻s毫無效用，文字上的細微差別暗藏著作者“南北有別”的觀點。

在唐代，嶺南便以“光怪陸離的邊陲”形象出現(xiàn)在文人的地理雜記中，奇異的物產(chǎn)、彪悍的民風和郁結于山川中的瘴氣都代表了差異與危險，讓“南方”在中原人的想象中進一步邊緣化。宋代靖康之變后，南渡的中原人在親身經(jīng)歷過南方后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無措與焦慮感——迥異的地理環(huán)境導致人們經(jīng)?；疾∩踔了劳觯苋シ窃凇稁X外代答》“瘴地”條中記有“士夫以為大法場，言殺人之多也……廣東以新州為大法場，英州為小法場”等語(19)周去非：《嶺外代答校注》，楊武泉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51頁。，南宦粵地對士人們來說如同流放，更有甚者在接到調遣命令后痛哭流涕、稱病辭官。一個危險地區(qū)最鮮明的標簽便是疾病，尤其是瘴嵐為外鄉(xiāng)人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蘇珊·桑塔格指出，“在對疾病的想象與對異邦的想象之間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它或許就隱藏在有關邪惡的概念中，即不合時宜地把邪惡與非我、異族等同起來?！?20)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121-122頁。處于文化優(yōu)越地位的群體自認為本身是純潔、無疾病的，污染來自落后的異域。與自認為居天地正中、陰陽相和的北方相比，嶺南土薄水淺，常年卑濕，地處偏南，陽多雨多，這種蒸鬱濕熱的風土環(huán)境被想象成孕育疾病的溫床，故而產(chǎn)生了“南方風土病”的觀點。宋代以來的醫(yī)家也認為典型風土病之一的麻風是由瘴癘所滋生的熱毒之氣裹在皮膚上而導致的，它“乃島夷海蠻惡疾也，中土人過之難愈?！甭轱L便這樣從一種皮膚病演變?yōu)槟戏教赜械膫魅拘詯杭病?/p>

在麻風進入南方風土病目錄的同時，南方的年輕女性麻風患者及過癩習俗成了麻風敘事中的焦點。甚至連醫(yī)家也認為女患者因體質的不同會帶來不可避免的傳染。清人許起在《珊瑚舌雕談》里轉引了明人祝允明提出的防癩之法：男患者可用荷葉隔絕體液避免把麻風傳給女子，但許起疑惑于若女性患者想要杜絕傳染該怎么辦，表明當時醫(yī)家也沒有隔絕來自女性傳染的辦法(21)許起：《秘本札記：珊瑚舌雕談》，王韜校點，上海：廣益書局1921年，第10-11頁。。清人蕭曉亭在《瘋門全書》中提出麻風“男傳女者少，女傳男者多，何則？女人因月水下而能洩其毒，故瘋病者少?！?22)蕭曉亭：《瘋門全書》，廣州敬業(yè)堂據(jù)五云樓本重刻1845年，第9頁a。醫(yī)者尚且如此認為，也無怪民間關于麻風女過癩的故事流傳不絕。自南宋《癸辛雜識》至明末《敦宿堂留書》、清代《嶺南雜記》《廣東新語》《粵東聞見錄》等筆記中均記有過癩習俗，區(qū)別在于北方人認為過癩是在嶺南普遍存在的習俗，是當?shù)厝撕现\制造的陷阱；而粵地士人則辯解過癩不過是患有麻風的當壚女向不謹男人“賣瘋”，男人因為有悖人倫的行為才遭了報應。

無論女子身份如何，以男性患者為主人公的麻風故事正在失去活力，取而代之的是麻風女與外鄉(xiāng)男之間的糾葛。對麻風女形象的想象性塑造源自中原文人們邊緣書寫中的特色，作者居于主體地位用“凝視”的目光來打量他者，無意識地運用了儒家文化規(guī)范與男性視角來敘事。王明珂在談及羌族村落里“毒藥貓”故事時也認為“由于女人在人類社會中普遍的邊緣地位，因而在族群中心主義之下，‘女人’于各種隱喻中(如弱者、污穢者、攀附依賴者)被用來影射‘異族’的例子比比皆是?！?23)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86頁。南方女性的身體會污染人，這個看法反映出中原群體對邊界擴展過程的擔憂，南方就如年輕的粵女一樣，既美麗但也暗藏危險。實際上“外鄉(xiāng)男子”這一人物形象也隱喻了外鄉(xiāng)人的尷尬境地——他們來到陌生的地域，對身處之地的情況一知半解，對當?shù)氐牟恍湃闻c不理解使他們焦慮不已。于是麻風女型故事的講述者就這樣在女性與男性、當?shù)厝伺c外來者之間放置了生死矛盾，它是南方與北方、野蠻與文明之間的分界線的具象表現(xiàn)，巧妙地使人感受到了區(qū)隔。

但隨著閩粵等地的教化程度不斷加深，南北文化交融是情理之中事。文化交融是雙向的過程，一方面政府期待運用正統(tǒng)文化資源推動嶺南的教化進程，在南方建立同樣的文明秩序框架；另一方面，粵地知識精英群體也致力于推動本地區(qū)的向化事業(yè)，使家鄉(xiāng)文明開化的同時，也使當?shù)鼐⒛苘Q身于帝國秩序建設者之列。當一個群體接受了王朝的正統(tǒng)文化之后，他們自然變成了王朝的一部分。隨著群體之間文化和生活邊界漸趨模糊，南方年輕女性便成為最易感知的跨界者。北方的中原及江南群體都會接受粵地的妻子，正如他們也會接納南方，但她在跨越文化—文明的分界線來到夫家前，必須將野蠻危險的符號——麻風丟棄在界限的另一邊，用健康的身體和優(yōu)越的品德證明她是一位無害的潔凈配偶。于是講述者在麻風女型故事中放置了過渡禮儀，給麻風女機會用儒家文化倡導的女性品德——“義”“德”與“貞”作為法寶溝通上天，得到福報重新進入社會。

清人梁紹壬曾記述了一則現(xiàn)實的麻風女故事：

有瘋女貌娟好，日蕩小舟，賣果餌以供母。娼家艷之，啖母重利，迫女落籍。有順德某生見女，深相契合，定情之夕，女峻拒不從，以生累世遺孤，且承嗣族叔故也。因告之疾，相持而泣。生去旬余，再訪之，則女于數(shù)日前為生投江死矣。生大慟，為封其墓，若伉儷然。(24)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莊葳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9頁。

雖然現(xiàn)實世界里并沒有報應設置，但麻風女因仁義堅貞的品德得到了儒生的尊重與社會的認可。梁氏贊其“造福無量”，再次證明只要在文化道德上符合期待，粵女們是可以被北方群體接納的。原本香艷獵奇的過癩習俗最終與中原推崇的儒家文化相適應，成了麻風女型故事。當清代廣東文人劉世馨也將麻風女故事作為粵地見聞記錄在自己的小說中，視其為當?shù)嘏詢?yōu)秀品質的例證時，廣東地區(qū)的文化融合程度可見一斑。

遺憾的是，被凈化過的麻風女雖能得到承認與接納，但她是以“最親近的外人”的身份進入夫家，北方/南方與文明/野蠻的分界線仍隱在大團圓的美滿下。清末封建王朝已走入末路時，新的國家民族觀取代了舊日的天下觀念，廣東地區(qū)憑借新生的革命力量站上歷史舞臺的中央，此時麻風女型故事中異質性的表達才得以進一步弱化。身為廣東文人的吳趼人在《目睹二十年之怪現(xiàn)狀》中記錄了一個潮州人讀“烏蛇已癩”后的反應，他覺得吳熾昌是在造謠污蔑整個廣東地區(qū)，不僅氣得把書撕了，還將作者的名字抄錄下來，“說要打聽這個人，如果還在世，要約了潮州合府的人，去同他評理呢?！?25)吳趼人：《目睹二十年之怪現(xiàn)狀》，宋世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22頁。吳氏不僅借人物之口駁斥了對粵地的污名化，他還借小說主角“我”之口，一并否定了麻風為廣東風土病的說法和過癩傳聞，這是比他的前輩學人屈大均更進一步的表態(tài)。以麻風女型故事改編的昆曲《病玉緣傳奇》則更具現(xiàn)代性思想，麻風女邱麗玉不僅靠著蛇酒治好了自身的麻風，還將蛇酒療法與西式醫(yī)療方法整合推廣到全粵西，夫妻二人協(xié)力革除家鄉(xiāng)的過癩鄙俗。粵女從被救贖的對象搖身一變?yōu)檎日?，麻風不再僅指涉曾被認為“野蠻”的南方而是隱喻了整個腐朽的帝國，可見麻風女型故事除了是一種對疾病與習俗的演繹外，更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隨著時代的變化，故事的意義也在變動，及至新中國成立，此類故事已經(jīng)脫落了地域的污名和潛藏的焦慮情感，成為一類令人稱奇的地方土特產(chǎn)傳說。

結 語

總而言之，麻風女型故事雖然是中華民間故事寶庫中很小的一個類型故事，麻風病在現(xiàn)代社會發(fā)達的醫(yī)療條件下也不再是引人恐慌的疾病，但在宋至清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去分析故事潛藏的微妙情感與思想，可以看到該類故事的講述并非出于簡單獵奇或是追求低級趣味，其中也包含了不同時期的社會歷史情境縮影以及不同地方人群間的多元互動與文化交融。對過癩風俗的建構、南方麻風女形象的塑造及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反映出南下的北方群體與南方相遇后由陌生到融合所產(chǎn)生的情感變化；而南方本地人群在持續(xù)推進文明進程時，于主流敘事聲音之外也正努力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使不同群體文化相遇后的多重敘事也蘊含了復調色彩。探討與分析一類故事背后的文化和意義，能夠分析出細微、曲折的隱情也是民間文學研究與民俗研究的獨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