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龍
秋李郢的上空吊著一只香囊。
一進臘月,陽光味、熏烤味便彌散開來,整個秋李郢像是著了一層淡黃的底色,這樣溫暖的底色里,泛著淡淡的臘香。
其實,家家都吊有一只香囊。
交冬數(shù)九,秋李郢人就開始腌咸貨了。每家也不會有更多的咸貨,幾根肋條肉,或是一副大腸,殷實的人家會到集市上買個豬頭。聽大人說,秋大家每到臘月的時候都要腌兩只 “小跑”的。這讓秋李郢人好不羨慕。嘖嘖,腌小跑呢。嘖嘖,那小跑的肉啊——嘖嘖。那小跑下酒呢,嘖嘖。秋李郢人說到腌咸貨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對話。說著說著,仿佛臘香已浸染了整個村子,伴隨著這臘香的,還有酒香,還有的就是他們能在這臘香之中分辨出小跑的香味來。
“小跑”就是兔子,說小跑是兔子的怕只有秋李郢人了。那天我閑,翻手機去查 “小跑”,開篇的 “小跑”圖片是跑車,緊接著 “360百科”的解釋是“快步行走,接近于跑。” “some the kids began to trot”, “一些小孩開始小跑起來”,英語更離譜,不關兔子的事。所有的解釋似乎都沒有味道。
小跑是兔子。有味道。秋李郢人的隱秀或是隱耀近乎讓我驚訝。只是這樣的說辭似已久遠,小眾,不向外人道,收進香囊,隔著逝去的歲月,泛著淡淡的陳香,臘香。
差不多曬過八九個太陽,臘香味出,這些咸貨就要收藏起來了。曬一天叫曬一個太陽。曬八九個太陽就是曬八九天的樣子。曬的時間長了肉質(zhì)變老、硬,水分失去得多,吃起來口感不嫩,且肉上的油往外滲, “跑油”,收藏這些咸貨的叫 “貓嘆氣”。秋李郢人家家有貓嘆氣,他們把咸貨藏進貓嘆氣里,吊在家中的房梁上,慢慢地香。
貓嘆氣成了吊著的香囊。
臘香誘人,垂涎欲滴的哪里是人,打那點臘貨主意的還有他物,是貓和老鼠這一對冤家。貓嘆氣的出現(xiàn)不只是讓貓嘆為觀止,也讓人嘆為觀止。
除了隱秀或是隱耀,還有想象和智慧,那我無論如何是要驚訝的。你也驚訝,你能想象得出, “貓嘆氣”是一只裝咸貨的竹籃?
圓底,圓口,中間凸起,像一只壇子,口底小,口覆一帶把的竹制的蓋子。這樣的蓋子有點像茶壺蓋,不同之處在于它們的材質(zhì),一是竹,一是陶。手藝好的篾匠會在籃底做文章,編出菱形或 “回”字形的各式圖案。因為貓嘆氣懸在空中,底朝下,進入人們視野的是籃底。籃底要結實,多用篾青編的。篾青就是竹子最外層的絲。第二層或是第三層的絲叫篾黃。據(jù)說,秋李郢的秋大能在竹上開出四層絲。秋大是篾匠。我估計秋大用的竹子粗,是“把攥一”的竹子。 “把攥一”是秋李郢人衡量竹子粗細的計量單位。 “把攥一”就是成人一把只能攥一棵的竹子。 “把攥二”是一把攥兩棵的竹子。當然, “把攥三”就是一把能攥三棵的竹子。 “把攥三”的竹子細,我們??乘斸烎~的魚竿。
貓嘆氣平日里是吊在二梁上的。蓋房子之初,房梁上鑲一兩個U形鐵鉤,一根繩子從鐵鉤的凹槽處穿過,一頭系在大人夠得著的墻上。墻上會有一根拴繩子的釘子,曬好的咸貨要裝籃了,解開繩子,二梁上的貓嘆氣隨著重量便自行下來,取下貓嘆氣,裝上咸貨,蓋上,再一拉繩,貓嘆氣便徐徐上升,懸吊在半空中。
蓋房的房梁數(shù)逢單,一般是三道梁,也有五道梁的。中梁是大梁,沒人動手腳。二梁上鑲有釘,也有拴繩子的??臻g利用,可以掛物,騰出好些地方。
一屋臘香。這濃濃的味道撲鼻而來,是個極大的挑釁,就像斗牛士手上的那塊紅布。騰騰繚繚的臘味,讓老鼠們累壞了。跑,滿屋子奔跑,還有,就是相互打架,嘰嘰嘰,廝咬聲,磨牙聲,它們用自己的微暴力,發(fā)泄著自己的不滿。我曾見幾只膽大的老鼠,順著墻上的繩子向貓嘆氣的方向爬。結果呢,無果。只是吊在繩子上蕩一會秋千,再倏地沿繩子逃回。它上不去。臘香難敵。這塊 “紅布”也不會在貓面前停止晃動,貓也曾躥上躥下的,它身手敏捷,當然,它不會放棄對貓嘆氣執(zhí)著的企圖,一而再再而三地 “緣繩求香”。其結果呢,比老鼠更慘,上一次,摔一次。從半空的繩子上摔到地上,會發(fā)出 “哇”的叫聲。夜里,每聞此聲,我都會嚇得往我媽懷里鉆。
“饞貓!叫你饞呀?”
顯然,我媽是太了解貓的脾性了。我媽對貓嘆氣的防御功能自信滿滿。 “哇”疼了,之后,貓也似乎長了記性,不再去爬繩。但是,它是沒法從臘香的誘惑里逃出來的,始終鉆不過那塊 “紅布”。又能怎樣?只能坐在地上,無可奈何,望肉興嘆,望籃興嘆,望香興嘆。
貓嘆氣——真的讓貓嘆氣了。
“嚇——吆——咚!”
“嚇——吆——咚!”
夯響。黑絲絨的底色上,滿天都讓這樣的聲音打上了亮眼,星星眨呀眨的,分明能感到秋李郢在震動。有人已習慣了這樣的節(jié)律,這樣的節(jié)律當成了催眠的音樂。我睡不著,張開鼻翼,嗅覺跟著興奮不已。每一夯都像是打在了波點,油出,芳香成了波紋,隨著圓圈向外擴散,把夜色淹沒,把秋李郢淹沒?;蛟S,白天里也會有這樣的聲響,羊咩、犬吠、雞鳴、豬哼,夯響把 “村聲”一點點吸納。
老油坊用的是榨。榨好像是用整個圓木掏空而成,外方,內(nèi)圓。熟油料用龍須草裹好,外面套兩只竹箍,竹箍類似汽車上的方向盤,將“方向盤”挨挨地碼放在榨內(nèi),另一頭,用手把木塞碼緊。打夯人站在與榨同高的方形木板凳上,將一根木尖插進木塞內(nèi),用力一錘一錘地打木尖便是。木尖也是木塞,不同的是,它一頭扁,尖,另一頭為防鐵錘砸裂,套有雙層鐵箍。受到木塞的擠壓,油料漸次密實,再漸次,將油擠出,榨干。
龍須草也叫蓑衣草,稈細長直,平滑無毛,鞘頂端距很短,有鉆狀的葉片,它不生節(jié),纖維長,拉力好。熏蒸過的龍須草咖啡色,浸滿油漬。龍須草打成草把,扇狀。裝油料時,將草把攤放在地上,三個或是四個草把將油料包裹嚴實,油料一粒不漏,外面用 “方向盤”套牢,打把包料是手藝。老油坊碼料時,打把包料都是李老二,其他人也只能出料、攤草把,幫他做小工。據(jù)說,李老二從未失過手,他包料不跑料,且厚薄均勻,重量一致。
我沒見過李老二包料。秋老根說他給李老二擦過汗,還討得一把熟花生米。菜籽油、花生油、芝麻油,這些榨油的油料事先是要上鍋炒的。炒好之后,再用石碾軋碎,上鍋蒸,打包,碼上榨。油坊有蒸鍋,氣溫高,熱,李老二騰不出手擦汗。為防止汗滴到油料里,邊上會有人專門為李老二擦汗。時至今日,每每在電視上看到有護士為做手術的醫(yī)生擦汗時,我便想起李老二來。李老二不是醫(yī)生。李老二也有好手藝。我好幾次在老油坊門前轉悠, “李叔李叔”地叫,希望李叔叫上我,專事為他擦汗。未遇,李叔沒選我。要么,圍繞李叔包料時的分工,都由油坊的會計安排。其實,我們天天在油坊面前轉李叔看得見。我們心里的小九九能逃過誰。
李叔那天果然叫住了我。我內(nèi)心狂喜。他手抓一把黃豆。熟黃豆雖不如花生好吃,也香。李叔沒有立時把黃豆給我,卻給我出了道難題,要我去拎地上的錘子,說你要是拎得動它,這把黃豆就給你。地上有三把錘,大中小,大號錘八十斤,二號錘五十斤,最小的錘子也有三十斤重。我自然挑了一只小號錘子,憋足了勁去拎錘柄。錘子呢,紋絲不動。我蔫了,臉紅,想哭。我以為我 “考試”沒通過,是吃不到那把黃豆的了,就在我轉身想走的當兒,李叔要我把手掌攤開。他在我手心里放了一小把炒好的黃豆??次胰鐾认胱?,他又叫住我,說,少吃兩顆,吃多了會放屁。呵呵呵。
吃炒黃豆會放屁?我信以為真。李叔 “呵呵呵”笑聲里暗藏的狡黠,對于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這狡黠是分辨不出來的。
“嚇——吆——咚!”
“嚇——吆——!”是李叔發(fā)出的喊聲?!皣槨骸?!”舉錘,落錘,地上的木凳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撐著他,他膀臂的骨骼里也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響,躬身,直腰,肌肉里蓄積的力量,瞬間變化,咬合,擰動,仿佛能碾碎所有的豆,擠出豆里所有的油。油光可鑒,是汗。一背的汗。 “咚!”是錘砸木尖的聲響。當木尖出榨的部分打入木榨的時候,再把木尖拔出,加另外的木塞,再打木尖。如是幾輪下來,李叔便會聽到油口的聲響了。其實,也無須他細聽,撲鼻而來的香氣,會撞入他的鼻腔。油香撒蹄而歡的情狀,像是一頭角斗的公牛。木榨下方一端,有個油槽,槽口有一油嘴,油嘴下方,埋有一口缸。出油了,香不瞞人,老油坊被這濃濃的香味籠罩著,整個秋李郢,也被這濃濃的油香籠罩著。故鄉(xiāng)的味道里,浸潤著老油坊的味道,經(jīng)年不散;老油坊的味道里,浸潤著的,也是家的味道,鄉(xiāng)愁的味道。
左手大拇指摁住我的腦門,其余四指作環(huán)狀移動,李老二像是圍著四指挪動腳步。李老二是 “雞爪手”,細,白如菜梗,他的手觸摸到我臉上的瞬間,一丁點的馨涼,讓我一個激靈。剃刀就貼在四指的邊上, “噗—噗”,“噗—噗噗”。我巴掌大的臉,全在李老二的掌控之中,好像一提溜,便能把我給拎起來。其時,我是紋絲不動地半躺在一張木椅上,安靜得很。刀在項,哪敢造次。李老二也不是一次嚇唬過我:刀呵,刀!我想,這是一天里最乖的時刻。我雙目微閉,假寐,臉的四周,項處,他要用剃刀刮去我臉上所有的汗毛。不多一會,一股熱浪,繚繞在 “噗—噗”節(jié)拍里的,隨之騰起的,是濃濃的皂香,藥皂香。
李老二將熱毛巾蓋在我的鼻上,他這一蓋,幾乎將我的臉全給蓋了起來。李老二的那條毛巾黑不溜秋的。想到這條毛巾天天搭在他胡子拉茬的臉上,我嫌毛巾臟,鼻孔緊閉,張開嘴喘氣。李老二似乎不急不慢的樣子,熱毛巾在我臉上焐得差不多了,才把毛巾揭開。他這一焐,我估計我的小鮮肉還不跟煮熟的雞蛋白似的,白嫩鮮紅。他的剃刀又在我臉上“噗—噗”地唱起歌來。這一次算是 “復檢”,動作潦草得多,看有無落下沒刮凈的汗毛。這當兒,濃濃的皂香又隨著這樣的節(jié)律,圍著我的鼻翼,翩翩起舞。
“起來!”看我復又躺下假寐,李老二以為我睡著了呢,刮過汗毛,頭剃好了,李老二左手扯去我的圍脖,剃刀入鞘,抖掉圍脖上的碎發(fā),右手朝我后背一拍,小屁孩。好像我這樣愜意躺著的樣子,讓他不滿似的。
又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讓我放松,李老二在給我剃頭用剃推的時候我就會緊張。剃推會夾頭發(fā),疼,我又不敢發(fā)聲,看我齜牙咧嘴的樣子,李老二會小心地移開剃推,擰緊或是擰松剃推上的一個螺絲,再在剃推雙齒的咬合處滴兩滴煤油。剃推果然走得順暢,不夾頭發(fā)了。只是那煤油一時是散不盡的,凹槽潮濕,沾滿碎發(fā)。煤油味很是頑劣,散發(fā)開來,把先前清爽的藥皂香兒,攪渾。
不過,李老二給大人刮臉的時候就沒那么潦草了。這當兒,大人是全躺下的。木椅下面有個機關,角度能調(diào)節(jié)。給大人刮臉的時候便調(diào)低角度,木椅近乎放平。大人躺下會更放松。那天我看李老二給秋大剃頭。李老二舀出半瓢開水,將那條黑不溜秋的毛巾迅即在水里汆一下,撈起,拿起木盒里的一團 “錫紙”在毛巾上擦一下,給毛巾打個把擰一下,擰的力道并不大,不滴水便好,轉身便敷在了秋大的嘴上。給秋大刮的是鐵硬的胡子,不是汗毛,水要熱,敷的時間也長。看到李老二那條熱氣騰騰的毛巾,我一個哆嗦,要是這么熱的毛巾敷在我的臉上,那還不把臉皮燙熟了呀。老皮不怕開水燙,秋大好像很是享受這黑不溜秋的燙毛巾,而且他的嘴是合上的。過了約莫兩分鐘的樣子,李老二拿過剃刀,掀起毛巾的一角,像是剝香蕉皮似的,刮一塊,掀一塊。不過,秋大刮過胡子的下巴,并不是一塊白嫩油潤的香蕉,頂多算是削了皮的紫薯。秋大在這坨 “紫薯”上摸來摸去,拿過秋老二木盒里的鏡子,把下巴抬起,在鏡子面前左轉兩圈,再右轉兩圈。顯然,秋大對自己的 “紫薯”很滿意。
就在秋大自我欣賞的時候,李老二已開始收拾木盒,他首先麻利地將那團 “錫紙”裝進木盒底層的格子間里。木盒是李老二裝剃頭工具的,木盒有套層,中間有好些格子,放有各式掏耳朵、修鼻毛的工具,僅掏耳朵的工具就有七八種之多。長口轉刀,剃耳毛的,鑷子分大小,挾耳屎的,大大小小的耳扒子有三五種,還有的就是毛刷,像雞毛撣子,只是去撣耳朵里的污物,一端是茸毛,在拇指與食指間擰動,當然比雞毛撣子要小得多。
“皂呢?”
“嗯?”
“藥皂呢?”
“呵呵——早說呀……”
李老二反被動為主動,倒怪了秋大的不是,其實是他自己吝嗇,倒先是占了上風,怪罪秋大開口遲了,其實自己已把藥皂藏好。狡猾的家伙。秋大一手還捂住 “紫薯”,一轉身,看李老二的剃頭家什已收拾停當,哪還有藥皂的影子。他只好用邊上的毛巾在臉盆里洗個清水臉了事。
后來我知道了,那團 “錫紙”是半塊藥皂。藥皂紅色,半透明狀。它除了有皂香之外,還有股淡淡的中藥味兒。中藥味兒提神醒腦,好聞。其實,我對剃頭是排斥的,躺在木椅上如此乖,差不多是藥香的作用。只是這半塊藥皂叫錫紙包著,香味怕是不能完全釋放。
“錫紙”是香煙紙。沾了水的藥皂滑膩,像個泥鰍,根本拿不住。用錫紙包住之后,不滑,好拿,更重要的是,秋大要是逮住了那塊藥皂洗臉,他會在毛巾上 “呼哧呼哧”地反復擦拭,這么浪費,那還不削除半層皮呀。這讓李老二心疼了。這下好了,有錫紙包著,你用力,有一層紙護著呢。每次剃頭擦毛巾的當兒,李老二也輕描淡寫地拿錫紙在毛巾上蹭一下,留個味兒,讓你聞著這塊藥皂的皂味便可。知道了秋大的脾性,難怪李老二收拾木盒的動作會如此迅捷。
我媽說,我是屬貓的。
屬貓。那天秋老根問我,你屬什么。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孛摽诙?。秋老根一愣神。笑。我媽也說,我也是屬貓的。秋老根長我?guī)讱q。這家伙老謀深算。他知道 “屬貓”的含義。笑有明白的意思。秋老根是意會了我媽話里有話,明白了他媽話里有話。只是我自己蒙在鼓里,傻乎乎的樣子,不茍言笑,一本正經(jīng),還以為是裝深沉呢。
你動動腳趾頭想一想好吧,十二生肖里,子丑寅卯,鼠牛虎兔,有屬貓的?
貪腥,喜歡逮魚,像貓。我媽也真是的。秋老根他媽也是這么說的。后來,我們聚在一塊說屬相的事。秋李郢的孩子都有被說過是屬貓的。哈哈哈。笑。我們都明白了屬貓的意思。
凝神,深嗅一口氣,細品,在秋李郢,充斥著淡淡的魚腥味。
雙芽子探出兩葉紫紅的莖,水也便醒了。春日返青,稻田如卷展開,秧苗一撇一捺都是田字格里的字。村民們要做作業(yè)了。水流在田疇間鋪展開去,把整個冬天壓在了身下。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龜裂的土地張開嘴,渴望滋潤,報告春的消息。嘩嘩,嘩啦啦。我們能分辨出這里有魚鰭劃水的聲音。魚順著春播時的第一場雨水,第一趟渠水,掠奪并占領了秋李郢的溝、渠、塘、水田。有水就有魚。沒有農(nóng)藥。沒有化肥,有綠肥。綠肥是草,是魚能吃的草。魚便肆無忌憚起來。嘩嘩,也有啪啪。魚在水里 “打”成一團。秋李郢人叫它 “甩子”。 “廣步于庭,被發(fā)緩形”,四月,春心萌動,春情勃發(fā),叫人放浪形骸;嬉流,逐浪,魚腥四溢,也叫魚放浪形骸。
浪里白條,入夏,我們近乎赤裸,在雨里穿梭,與魚為伴,在水里潛伏。每次看電影《小兵張嘎》, “嘎小子”一個猛子下去,便能捉條鯉魚拿在手上的畫面都讓我發(fā)愣。傻了。“嘎小子”成了偶像。憋足氣練,試圖練得徒手擒活鯉的本領,害得我們常常嗆半肚子水。出水時多數(shù)空手,頂多能捉住一條小鯽魚,或是一條水底少有動彈呆頭呆腦的 “沒娘魚”。
我們并不死心。從練習基本功開始:憋氣,這很重要,誰在水底待的時間越長,捉到魚的機會就越多。想到 “嘎小子”手上鯉魚活蹦亂跳的畫面,我們練習的動力滿格。一個猛子潛下去,擱心里數(shù)數(shù),數(shù)羊,熬。實在憋不住了,才猛地探出頭來,張大嘴,恨不得將全世界的空氣吸進肚里。這會我想,要是有腮就好了,能在水下呼吸。當我環(huán)顧四周,依舊沒有秋老根的影子,他還潛在水下。我又發(fā)愣。再傻。木然狀,忽聽背后有人竊笑,我知道秋老根有詐。他是憋不住先出水,看我沒探頭,再換口氣入水。我們都叫秋老根 “泥鰍”,(狡) (猾)。
這也讓我們長了記性,重新訂規(guī)則,不吃猛子,只是把鼻子埋在水下,面對面,互相監(jiān)督。秋老根沒蹶子尥了,認輸。水下憋氣,有了扎實的 “基本功”,入水抓一兩條鯉魚不是問題,秋老根還逮過兩斤重的鰱魚。鰱魚滑,捉它不易。不過,夏天農(nóng)事緊,氣溫高,魚出水很快就會死,就是把魚拿回家,也不會討大人的好聲腔,畢竟下塘捉魚是件危險的事,我媽常罵我:哪天叫水鬼拖了去!
罵過幾回,我們也便乖了許多,魚是照捉不誤,往往到手之后,在秋老根面前顯擺一下,便放它入水。我媽管束我們,不讓我們下塘捉魚。我們下塘洗過澡之后,皮膚會發(fā)緊,有一層暗紅的水銹。我媽檢查水銹的一招特靈。她用指甲在我腿上一劃,便有一道白痕。其實,我媽去劃我腿是有原因的,我一身魚腥,能瞞住人?我媽氣惱當然有,也無他法,大不了再罵一聲:哪天叫水鬼拖了去。我只是不吱聲,站一會,我媽沒頭沒臉地把我抱進澡盆里用香皂猛擦,再用整盆的水從我頭上淋下,想把我身上的魚腥味全部沖掉似的,也算“水刑”是對我的懲罰。哪知我不懼水,不一會兒,雨過,我媽沒有脾氣,臉露笑容,我也便來了精神,像是剛離岸的魚,又被放進池塘,緩過神之后,再 “哈、哈、哈”地在涼床上翻跟頭了。
進入冬季,貓民們也跟著冬眠了。不過,我們?nèi)耘f會到野地里去,看魚。溝里結了冰,魚在冰下很乖,偶爾動彈一下,將肚皮翻過來,曬一下太陽。這一層冰,把所有的魚腥味給蓋了起來。多數(shù)的時候,我們貓著腰,貼著墻根,發(fā)呆,一如一條條曬太陽的魚。其實,我們心里有數(shù),過不了多少日子,春天一到,水鮮,魚活,便又魚腥四溢了。
秋李郢很小,秋大說,一泡牛尿能繞三圈。
這么個 “指甲蓋”大的地方,也有說辭上的避諱。這些避諱,估計只有秋李郢那旮旯人才知道。比如說某人姓 “邢”,要是見面自我介紹時語言吞吐,說話不利索,那你就要注意了,姓邢未必這是TA真姓,可能是姓熊。在秋李郢,男性的精液叫 “熊”。姓熊不好聽。
面子要緊,說破不好,隱忍,無奈,也關乎智慧、民風、甚至教養(yǎng)。小味,也值得品味。
“小味”也是一種避諱。小味就是餿味。
秋李郢是個村子。秋、李是村上的大姓。秋大在家排行老大。村上人都叫他 “秋大”。秋大率真可愛。小味怎么了。政治分歧,光緒遭禁,母子陌路,慈禧派人送的不也是餿飯餿湯。天王老子都能吃餿飯,咱平民百姓一個,吃!
秋大早年讀過私塾,識字,平日里也偷偷讀些書。我七八歲的時候,讀書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特別是一些線裝的家藏書,讀它要小心。秋大肚里有些墨水。他說的光緒帝吃餿飯餿湯的事,估計也是在什么書上讀到的。
秋大好像為吃小味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秋李郢人雖說不再避諱說小味,但是對如何防餿還是盡心盡力。饑歲荒年,沒有人會舍得把菜飯倒掉,不過餿了的飯食總是不潔之物,防餿才好。
那年月沒有冰箱。飯少煮,菜少做。不過,吃飯時總有遲回的,家人當然不會把所有的飯菜吃光,給沒回的人留著。在家中,不論是誰不回,家人都會為沒回來的人留飯留菜。小味不是風險,家人溫飽更重要。在秋李郢,有人沒回,家家還有留燈、留門的習慣。留門就是不閂門,留燈就是不關燈。
我父親在油坊當會計,常遇著有人吃請;有時,油坊遇有出油的好日子,大家又會在一塊 “打平伙”。 “打平伙”用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AA制。沒電話告知家人,秋李郢的男人不回家也少有告訴家人的。男人是當家人。不回,當家人當?shù)昧诉@個家;家人也不問,不回也罷, “懼內(nèi)”也算是沒面子的事。我媽便把飯菜盛在竹籃子里,夏夜,把籃子吊在屋外晾衣服的鐵絲上,為防有墜落異物,再在飯菜上蓋一層紗布。縱是這樣,夏天氣溫高,吊在鐵絲竹籃里的飯菜也會有小味。一揭開紗布,我媽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鼻子湊上去:嗯,小味!她這樣稀松平常的樣子,聞到飯菜有小味了,一點也不奇怪,好像這是她期待出來的樣子。
我媽把有小味的飯又要重新加工。炒。放鹽,放油;有時,小味重了,我媽先把米飯在水里淘幾次,放醬油炒飯,改色,改味;她還會在炒飯里放半把的蔥花或是蒜花的 (蔥花和蒜花就是蔥和蒜切成的碎末)。我媽還在鍋底的火上放鹽,鹽遇火發(fā)出 “叭、叭、叭”的碎響,據(jù)說,用鹽燒火也能去小味。有了小味的飯菜我媽不許我們吃。炒好的飯我媽吃,我父親也吃。父親還吃得有滋有味。他像是自食其果,這些有小味的飯菜原本是為他留著的,他自然沒有怨言。
飯菜平常的多,有小味也舍不得倒,葷腥更沒有人會倒掉的。年關,也是關。家家會煮一道菜,魚。秋李郢人叫 “元寶魚”。元寶魚不大,也叫 “碗頭魚”,兩條魚擱在碗里,差不多有一碗,跟古時的元寶差不多大小。家貧,菜少,這魚是不能吃的,每天吃飯的時候,只是把這份元寶魚端上桌。飯畢,再把元寶魚撤回去。魚 “余”諧音,家里沒有更多的魚,哪有人會伸筷子。有魚才好,有余才好。富裕生活是所有人的夢。這樣端來端去,一直要到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元宵節(jié)過后,才算年關盡了,過年結束??上攵嗵熘?,魚能沒有小味?沒有人會說,元寶魚會是一道有小味的菜。
我小妹不懂事,她哪里明白 “元寶魚”年關只是一道 “看菜”。她禁不住魚香的誘惑,那天,見著魚,便伸筷子要去搛。這讓我媽急壞了,順手便舉起筷子。筷子落在我小妹的手腕上。我小妹的手上頓時便現(xiàn)出了兩道 “黃瓜棱子”。小妹哭,我媽也撩起圍裙擦眼角。我猜,這兩道 “黃瓜棱子”在我媽的心里一直沒有消腫,每到年關的時候,她都會提及我小妹吃魚的事。我小妹也不知是她真忘了,還是不想讓我媽傷心,總是避而不談,她那副嘻嘻哈哈的樣子,好像更讓我媽心酸不已。
我上師范那年,也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年。那年,秋李郢人家家戶戶在自己門前打一口小井。我臨走的時候,我也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口小土井。井不大,井口比碟子大不了多少。這口小井為除小味也派上了用場。我媽會把吃剩下的飯菜用碗裝好,放在打水的小鐵桶里,然后用繩子系好放到土井里去。夏日,井水涼,放進去的飯菜不會餿。似乎是轉眼的事,有了冰箱,也便不再用小土井防小味了。小味,連同泛著鄉(xiāng)愁的淡淡往事,業(yè)已漸漸淡去。
臘味有家的味道,有歲月的味道。
過了冬,長一蔥。冬至秋李郢人叫 “大冬”。人們會選擇這天搬家。大冬搬家無禁忌。搬家是大事,要看日子,只是大冬這天哪個時辰都好。我知道,大冬之后,白天時間一天天變長。 “白天”就是 “光明”,好日子越過越亮堂,有喻意,討得好口彩,那還有何禁忌。只是這說辭有意思,長多少?一天長一 “蔥”。用蔥的白梗直徑作為時間的長度。我是服了秋李郢人用語的不俗。反正我是想不出來這樣的句子的。這樣光照時間漸長也用在曬臘味上,人們選擇在大冬這天腌臘味。
缸是秋李郢人的家什。裝糧,盛水,腌菜,腌臘味。家家備有一只 “缸腿”。我沒法確切地說出為何把缸取名缸腿。我知道腌臘味的 “缸腿”小,差不多靠近腿部膝蓋的位置。缸腿不大,也有人會在前面冠一 “小”字,叫“小缸腿”。人們用缸腿腌豬蹄、豬肝,也有腌雞或是鴨的,多數(shù)人家會腌一兩副臘腸,就是豬大腸。臘腸油多,來年春天,切些腸絲煮菜飯,或是炒韭菜,嘖嘖,那個香呀。秋大說能連舌頭一塊兒吞了。
早年,父親在水利電灌站當 “司務長”。其實,父親這個 “長”是他自己要好看封的。我知道,他只是個 “伙頭軍”,炊事員。他以為炊事員不是個十分體面的職業(yè)。估計秋大也弄不清楚 “司務長”是個什么行當?shù)墓佟?“一天吃一兩,餓不到司務長” “一天吃一錢,餓不到炊事員”。計劃經(jīng)濟,吃供應,無論父親是哪個行當,在秋大看來, “油水”總是有的。我媽老是嘀咕,秋大還借我們家二升米呢。過不了一些日子,我媽又嘀咕,秋大還借過我們家二升米呢。這讓我想起孔乙己欠掌柜的十九文錢,也不知是秋大裝憨,像是故意忘了,還是我媽自己從 “粉板”上給擦去了。總之,這二升米是不了了之。再者,秋大給我們家挖地,給我們家收山芋、挑水,我媽自是感激,我父親還送過他六尺布的。這六尺布怎么著也超過二升米錢。我們家下放的時候,秋大沒少幫我們家。后來父親 “落實政策”,重新安排工作,我們家仍舊住在秋李郢。當然,地里的好些農(nóng)活秋大也來幫忙。是我媽裝憨,故意忘掉,哪好意思去討回那二升米呢。
只是,他對缸腿里那臘味的覬覦讓我難忘,有時,覺得不是個 “味”。
那年,我們家的缸腿里原本已腌了肉的,后來,父親又從集市上買了一只豬頭回來。
“嫂子,你家腌不少臘味。呵呵。”
“嫂子,你家今年要過個肥年呵。呵呵?!?/p>
“進門喊 ‘大嫂’,沒話找話說?!弊詮奈覀兗译缌伺D味之后,秋大幾乎每天都在我們家門前晃悠。他這樣 “嫂子”來 “嫂子”去的“沒話找話說”,讓我們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秋大想干嘛呢。
“嫂子,太陽好著呢,你家的臘味能曬了呢?!?/p>
秋大像是掐好了時間似的,他提醒我媽臘味要出鹵了。那天,秋大幫我媽把肉系好棉繩,把豬頭臉上劃出口子,穿過棉繩,還用兩只筷子把兩爿豬臉撐開。這樣朝陽面大,也費力。秋大把那只滴著鹵水的豬頭掛在朝陽墻上的時候,我媽說秋大的臉叫脹得通紅。
我不知道秋大是怎么開口去討那半缸 “鹵水”的,怎么好意思向我媽去討那半缸鹵的。我媽在跟我說這事的時候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秋大 “臉叫脹得通紅”。
秋大家貧,有六個子女。他看我們家的鹵倒了可惜,有鹽有油的,又有臘味。他回家用那半缸鹵泡了半缸腿的黃豆,當所有的豆把鹵汁吸盡,上鍋煮,去做 “雞刨豆”。然而,正宗的 “雞刨豆”是要在一大盆的豆里放一只臘雞的,人們舍不得放臘雞,只是用腌臘味的鹵水去煮,也冠它 “雞刨豆”。后來,舍不得放臘雞煮豆也不再難堪,在坊間,在秋李郢,甚至還形成了秋李郢 “70版”的 “段子”。
“豆呢。雞吃了。”
“雞呢。飛了?!?/p>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彼此一笑。心知肚明。煮豆沒雞,吸盡臘味的豆已叫吃完。說的是 “雞刨豆”的事。
“雞刨豆”也是臘味,畢竟沾了葷腥,還是道大菜。大是指多,有一大盆的樣子??v是如此,也吃不過年關。后來我知道了,秋李郢人好些家會做 “雞刨豆”。饑歲荒年,沒有人家會去糟蹋那一缸鹵汁,只是,秋大家連一缸鹵汁也沒有。
那年過年的時候我媽送給秋大家半副臘腸,為防秋大難堪,硬說是我不喜歡吃臘腸,臘腸是裝那個的,還極度夸張說過 “呸呸呸”。秋大信以為真,收下了那副臘腸,笑,一時,所有的尷尬真的叫我媽的表演給擠走了,他前仰后合的樣子,我媽真的看到了秋大的臉脹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