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夏天躺在夜空下的竹床上乘涼，仰望銀河，聽大人們講述牛郎織女的神話故事，以為男耕女織的田園牧歌就是世界上最美的生活。后來看到羅馬神話中說，天上的銀河起源是女神赫拉的奶水為哺育嬰兒赫拉克勒斯，而噴射飛濺出來的乳汁形成，覺得這個故事太浪漫了。尤其是第一次看到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畫家丁托萊托那幅《銀河的起源》后，那朱諾噴射奶水的畫面帶著世俗裸體之美震撼了我。同樣的銀河故事，同樣的人性題材的選擇，其人文主題的指向卻是不盡相同的。

可是，兒時我并沒有知識和審美思想，總是夢想著，如果把燦爛的銀河下凡到南京城的夜景里來，讓它成為星羅棋布的街燈夜市，那該是多么浪漫的景象啊。因為那個時代城里的街燈甚少，相距很遠的一桿路燈是死寂黑暗城市里的一盞微光。

當我后來讀到郭沫若的這首詩的時候，就把南京城里的夜景當成了白晝里天上的街市。再后來，我常駐朝內(nèi)大街166號，也沒有看到北京燦爛的天上街市。每逢星期日白天便在大街小巷里串，成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觀看北京街市的“胡同串子”。

從小住在大院的時間多，卻更喜歡那種充滿著新奇感的南京風俗畫街景。夫子廟自不必說，除了吃喝玩樂的場景，能夠誘惑人的就是花鳥市場和古玩店了。喧鬧的市井風俗構(gòu)成的街頭風景，之所以能夠吸引一個兒童，是因為那樣的風景、風俗和風情是與學校和大院里枯燥的生活情境大相徑庭的，異質(zhì)情調(diào)的世俗生活才是一種人性本能的追求。我讀到的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不是課本上的《高玉寶》，而是張?zhí)煲淼膬和膶W《羅文應的故事》，后來改編成電影《羅小林的決心》；還有《祖國的花朵》，每逢“六一”兒童節(jié)都要去看?？茨伭司蜔┩噶?，因為許多兒童和我一樣，都是貪玩的壞孩子，一看到街上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就被吸引過去了。羅文應最后改正了這個缺點，可我卻是屢教不改，這個缺點恐怕要被我?guī)У焦撞睦锶チ恕?/p>

長大一些，看到大人站在夫子廟舊書攤前看書，覺得這種姿態(tài)十分帥酷，是一種有文化的象征，便開始在舊書肆淘書了?？床欢偶畷桶研∪藭敵闪藛⒚烧n堂。從小養(yǎng)成的藏書癖，就始于在舊書攤上購買大批的小人書，自以為這是一件有興趣的事情。從翻看小人書開始，到大量的小說閱讀，我沉溺在不務正業(yè)的課外閱讀中，以至于發(fā)展到用手電筒在被窩里讀，就著窗口的月光通宵偷讀。

讀英國人安德魯斯《尋找如畫美：英國的風景美學與旅游》，讀到“有趣味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這些平常的風景，讓人進入一種“畫境游”的文化語境中，心中便豁然開朗起來。他用了一個十分令人興奮的浪漫詞匯來定位這種趣味——“風景詩”，這讓我激動不已。

朱狀元巷

從水西門至朝天宮的路邊插進一條街巷，但見路邊房屋的山墻上掛著一個藍地白字的牌子：朱狀元巷。這就是那個時代南京街市最熟悉的路標，巷口有個露天的小便池，便池內(nèi)積滿了厚厚的黃褐色尿垢，壁上的尿結(jié)石已經(jīng)積成了墻皮，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那個年代南京的許多巷口都有類似的小便池，僅供男士專用，當然，也偶有婦人在此倒馬子。大約走一百米后，便來到一個帶門釘?shù)膭兟浜谄岬拇箝T前，門兩旁有石鼓一對。跨過高高的門檻，轉(zhuǎn)過照壁，里面是一個三進的大戶人家房子，似乎第三進后面還有一個通往另一個大空間的地方，那里也有庭院和房子，估計過去也是屬于同一戶主的房地產(chǎn)吧。

顯然，這里是公管房，三進房屋里住著六戶人家，算不上是擠擠挨挨的居民區(qū)。每一進都有一個三四十平方米的天井，中間是用小青磚立著鋪就的地面，只是經(jīng)常潑水的窨井處泛著薄薄的綠苔，留下的是六百年前庭院的歷史印痕，這也算是南京城鬧市區(qū)中一個不小的院子了。

進入天井，經(jīng)常看見表哥和對門的那個扎著長辮子的鄰家女孩在打羽毛球，于是，老一輩的長者都在竊竊私語。我朦朧地意識到他們渴望青梅竹馬的兩家孩子結(jié)成秦晉之好。

記得表舅家住的是第一進東首的那間大屋，東西兩家中間原本是一個大客廳，如今已經(jīng)被分割成并無界線的兩個隱形的廚房了。兩個煤球爐、兩張擱著油鹽醬醋的桌子、兩套掃帚拖把分列兩邊，兩家的板壁上也都掛滿了林林總總的雜物。這種對稱的風物景觀，一個沒有分界線的公用廚房，幾乎是當年南京住在這樣大雜院里通篇一律的風俗風景畫。

住房是一間大約三十平方米的屋子，里面放著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中間有一道喬其紗布簾隔擋，白天拉開，晚上關閉。也許這就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南京城市居民家庭住房的普遍景觀吧，表舅還是莫愁路小學的校長，其待遇如此這般，也算是很優(yōu)渥的了。

我們家弟兄三個，沒有姐妹，之所以喜歡到這里來玩耍，就是因為表哥也是獨子男兒。他是五中籃球隊的主力隊員，當然是我們的偶像，一米八六的個頭，人也十分憨厚老實，細細的眼睛，厚厚的上嘴唇微微上翹，臉上永遠掛著笑容，關鍵是他什么體育運動都會。他帶我們出門玩耍，近者去門口的康樂球店鋪，教我們打康樂球；稍遠去朝天宮玩耍，在廣場上，他教我們玩抖嗡；遠者帶我們?nèi)ツ詈珗@劃船，去上新河看郊區(qū)風景。他的名字叫祁山，名如其人。

每次去水西門朱狀元巷，祁家表舅一聲吆喝，表哥就會拎上一只鋁皮大飯盒出門。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出了巷口，向右拐彎，就是安樂園飯店，在那里買包子點心；向左行走，兩個拐彎，便來到水西門的幾家鴨子店，揀排隊人少的隊伍買鹽水鴨。那時南京市民但凡家里來了客人，蔬菜是家里做，葷菜必定是上街斬一只或半只鹽水鴨。那個年月的鹽水鴨真是好吃，尤其是水西門的，鴨肉之嫩，自不必說。鴨皮之下沒有一點脂肪，緊貼嫩肉，柔軟而帶嚼勁，連那鴨鹵下面或泡飯都是噴香的，因為那鴨鹵里面的確漂著一層腌制的桂花呢。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給北京出版社編輯民國舊文人寫的《老南京》散文集時，看到我們南大中文系老前輩盧前（盧冀野）寫的那一篇《鴨腌制史》，不覺眼前一亮。盧冀野先生是個美食家，也是一個南京通，他在文章中詳細地描述了南京的鴨業(yè)，以及鹽水鴨、醬鴨和一鴨多吃的制法，可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南京尚保留著明代遷都北京帶去的烤鴨技藝。“金陵之鴨名聞海內(nèi)。宰鴨者在今日約有百家。鴨行在水西門外，約三十家。銷鴨以冬臘月為多，每日以萬計。鴨之來源，以安徽和縣、含山、巢縣、無為、全椒為多，六合及北京近郊占極少數(shù)。鴨客人（即鴨販）到京即投行。鴨鋪（即鴨店）上行，由行客鋪共同商議。六月之鴨，養(yǎng)大不易，所謂早鴨，因吃麥梢，體質(zhì)太嫩。臘月之鴨，因天寒亦不易孵育。八月之鴨最好，在桂花開時，故稱桂花鴨。十月，冬月，謂之宿槽鴨，以稻喂養(yǎng)，亦甚肥美?！?/p>

他的描述應該是準確的，出了水西門就是城外，除了賣菜小販每日清晨挑著擔子進城叫賣外，那里的上新河碼頭商船云集，穿梭著南來北往的販夫走卒，甚是熱鬧。我小時候看到那種民俗風情十分濃郁的風景時，仿佛進入了另一種世界。盧前當年是國大代表，顯然深諳首都的民情風俗，并且做了田野調(diào)查，對鴨業(yè)了如指掌。如今南京坊間還保留著“水西門的鹽水鴨”招牌，就是證明其來路的正宗，其制作方法為傳統(tǒng)工藝。其實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水西門的鴨子遠不如“國鹵”和“韓復興”的鹽水鴨好吃。尤其是“國鹵”的鹽水鴨，盡管無鹵，卻有桂花回味之齒香。盧前先生說得對，鹽水鴨的選料應該在八月桂花開時，因為那時的鴨肉肥而不膩、肉質(zhì)緊致，不像如今激素催肥的鴨肉寡淡而肥膩。這個道理直到幾年后我在農(nóng)村放鴨時才了悟。

盧前先生說，南京城里“鴨店喜用‘興’字為市招，如韓復興、金恒興、魏洪興、劉天興、濮恒興、蔡恒興皆其用著者。大抵回教人占十之九，非回教者十之一”。至今尚在者，唯有韓復興、魏洪興兩家，但是，盧前先生漏掉了一爿最著名的飯店，那就是馬祥興。馬祥興的鴨子可能在民國年間被他家顯赫的四大名菜所覆蓋了，但是，如今的回民卻是喜歡在他家買鴨子。盡管他家的鴨子并不好吃，前來排隊者卻絡繹不絕，也許這是信仰的力量吧。

當年與表哥一道在水西門鴨子店里買的鹽水鴨，的的確確是有桂花浮動的呀。一口下去，桂花香味繞齒不絕，至今還在我的味蕾記憶中盤桓。

開飯了，只見表哥從房間的大床背后滾出了一只直徑一米五左右的木質(zhì)圓盤，把門口那張四仙桌拖至屋中央，圓盤往上一放，十個人上桌還十分寬綽。這雖是那個時代人們在狹小空間里的生存之道，卻也是一種智慧，充滿著世俗意味的氛圍，讓我久久眷戀。這些消逝了的舊時堂前風景，帶著歷史的癭瘤之美，如今卻離開了我們的文化生活視線。

表舅乃高陽酒徒，每天都是要喝幾口的。一般都是普通的高粱大曲，偶有一次，他竟然從床底下摸出了五六塊錢一瓶的茅臺酒，邊飲邊高談闊論。每喝一口都發(fā)出嗞溜的啜飲聲，臉上露出無比幸福的燦爛笑容。他很少夾菜，但看得出來，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刻。就是那個時刻，他非讓我嘗了人生的第一口酒。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原來朱狀元巷是明代萬歷年間的南京籍狀元朱之蕃侍郎的府邸，同時知道了他也是一個古玩收藏家。那么，朝天宮古玩市場的歷史與他有無關聯(lián)呢？我以為這個答案于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這里聞到了南京街市生活風景的煙火氣和煙水氣，它讓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才配得上一個真正的南京市民的生活風景。盡管清苦，卻有另一種市井意趣。

三十多年前，當我讀到葉兆言《夜泊秦淮》系列中篇小說首篇《狀元境》時，就立馬想起了朱狀元巷的街景。小說一開頭夫子廟里的街景生活情形就把我鎮(zhèn)住了：“狀元境這地方臟得很。小小的一條街，鵝卵石鋪的路面，黏糊糊的，總透著濕氣。天剛破亮，刷馬子的聲音此起彼伏。挑水的漢子擔著水桶，在細長的街上亂晃，極風流地走過，常有風騷的女人追在后面，罵、鬧，整桶的井水便潑在路上。各色各樣的污水隨時破門而出。是地方就有人沖墻根撒尿。小孩子在氣味最重的地方，畫了不少烏龜一般的符號。狀元境南去幾十步，是著名的夫子廟。夫子廟，不知多少文人騷客牽腸掛肚。南京的破街小巷多，老派人的眼皮里，唯有這緊挨著繁華之地，才配有六朝的金粉和煙水氣?！笔堑模瑳]有這歷史生存的嘈雜和煙水氣，那就不是南京的人文風景了。

永別了，南京清晨的刷馬子聲；永別了，南京街頭巷口露天便池里那懸掛著的黃色尿垢。

木料市

木料市里的民居生活情形就更類似《狀元境》里的生動描寫，尤其是城南一帶如此煙火氣、煙水氣的世俗生活風景在我記憶的歷史底片中屢屢曝光。

木料市就在新街口豐富路往朝天宮水西門方向斜插進去的那條長長的街巷中。與朱狀元巷不同的是，這里的房屋經(jīng)過改造后，臨街大門的門臉變小，進去后拐上幾個彎，穿越一個照壁，才能看到明清式的大房屋。同樣是那種高大的幾進老式房子，進與進之間早就被圍墻隔斷了，每一進均由一個小門出入，顯得更加逼仄。天井已經(jīng)被各家改造成灶披間，權作廚房。擁擠中是沒有隱私可言的，所有的空間都被人和雜物占據(jù)著。這就是當時居住在新街口街巷里南京市民真實的生活風景，與當年上海普通住民居住的風景并無二致。家中都是在房內(nèi)拐角處放置馬桶，客人上個廁所都得去外面巷子里的公共場所排隊。

雖然這里擁擠，但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許多星期天都在這里度過，因為母親的大姐就在這里居住。長姐如母，她像一個母親一樣慣著自己最小的妹妹。更令一個孩子向往的是，姨娘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小河蝦擠出后砧成的油炸蝦餅，成為家常菜一絕，溫油炸成橘紅色，一口咬下去，滿口留香，終生蕩漾在齒間。

多少年后，我終于在幾十年守口如瓶中知曉了母系家族史，我驚訝姨娘曾經(jīng)也是大家閨秀的長女。當我站在她們家在縣城里的兩排四進幾十間的舊式大房子的天井中，看到隱入煙塵中的母親、姨娘和幾個舅舅漸行漸遠的歷史背影，便看淡了浮云與浮生。

表姐和表妹都是與我們年齡相仿的中學生，她們羨慕大院里住洋房、用抽水馬桶的生活，我卻在骨子里喜歡有煙火氣的街市生活，其根源就在于城里的街市是看不厭的風景，那里有許多有趣味有故事的好玩地方。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十分想脫離父母的管束，所以，對姨娘要求母親把我過繼過去的笑談，我也沒有吱聲。

新街口的中央商場和百貨公司是表姐表妹們喜歡的去處，但我卻更喜歡去小街小巷里面流竄，看街邊那些小地攤上的各種小玩意兒；看街頭犄角旮旯象棋殘局的博弈；看街頭圍觀斗蟋蟀的精彩鏡頭；看街邊相面算卦，聽瞎子給善男信女算命時信誓旦旦的胡說；聽炒爆米花的匠人踩響爆破筒那一刻，放炮巨響帶來無比的快感；看街頭江湖藝人舞槍弄棒表演武術；看賣大力丸的游俠拖著猴子翻筋斗，將胸脯拍得山響通紅；看賣花姑娘如何把即將枯萎的白蘭花灑上水，追逐路人求買的……這一切，對于我來說是新鮮有趣的風俗畫的街市，它似乎有一種魔力在吸引著我。

水西門

每一年進城看國慶游行表演，是當年南京少年兒童向往的盛典。那些年母親已經(jīng)調(diào)到市日雜公司的水西門陶瓷批發(fā)部工作，于是，在水西門路邊批發(fā)部的樓上看國慶游行，也算是有了一個較好的觀察點。因為當年游行的中心廣場是在新街口，東西南北四路人馬均需在新街口交匯分流，而最好的觀察點當然是在新街口中心區(qū)域的西式高樓上，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夠進入那個區(qū)域呢？我們能夠看到南路的游行隊伍已經(jīng)是很幸運的了，因為城南的游行隊伍花樣最多，而且舊城南的街市多，老南京人多，中學也最多。我們更希望能看到穿著洋服、吹著洋號、打著洋鼓的中學生儀仗隊雄壯的方陣，這是那個時代少年英雄的集體情結(jié)。

國慶節(jié)放假前一天的九月三十號晚上，我們就住進了陶瓷批發(fā)部的那木質(zhì)的舊樓上。打地鋪對于我們來說是十分新鮮有趣的生活方式，睡在陳舊的木地板上的感覺真是舒服極了，和去高橋門支農(nóng)時睡在倉庫大通鋪和稻草地鋪上的感覺又有所不同。同樣是新鮮，但是，城里張燈結(jié)彩的節(jié)慶氛圍，以及霓虹燈影、爆竹聲響、高音喇叭里的音樂聲和反復播放的街市戒嚴命令，都讓我興奮不已，快樂得失眠。

水西門雖然是在城里，且也近市中心，但一出水西門，那就是鄉(xiāng)下了。舊式文人當然是喜歡鄉(xiāng)下里的一派搖曳多姿的風景，因為它更接地氣。張恨水有詩云：“領略六朝煙水氣，莫愁湖畔結(jié)茅廬。”小時候去水西門外，無非就是去莫愁湖。那時的印象，莫愁湖遠比玄武湖土氣多了，除了幾個破舊的亭臺樓閣，看到的都是湖邊的柳樹而已，那就是陳西瀅說的散發(fā)出民國土氣的“半城半鄉(xiāng)”去處。

那個歲月，南京的孩童最先認識的樹種有三，一是柳樹，二是楊樹，三是法桐。后來讀到劉鶚的《老殘游記》中形容濟南“家家泉水，戶戶垂楊”風景賽江南的描寫，不覺有點夸張。南京無論是護城河邊，還是秦淮河旁，抑或各個湖泊濕地，皆有柳樹成行之景。八年后看到揚州瘦西湖畔垂柳蜿蜒幾里，成為一景，不覺一笑，心想，南京的柳樹那才是不經(jīng)意的多呢，難怪張恨水專門寫了一篇《白門之楊柳》的散文。那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南京楊柳，與我看到的南京六十年代的處處楊柳幾乎一模一樣：“正是一出城門，就踏上一道古柳長干堤，柳樹頂盡管撐上天，它下垂的柳枝，卻是拖靠了地，拂在水面，拂在人身上。永遠透不進日光的綠浪子，四處吹來水面清風，這里面就不知有夏。我曾在南京西郊上新河，經(jīng)過半個夏天，我就有一個何必廬山之感。這里唯一給予人清涼的思物，就是楊柳?！边@顯然是一個通俗小說家浪漫夸張之描寫。然而，南京但凡有水之處便有楊柳，已然是見多不怪了，可惜張恨水生活的年代，南京東郊一帶的法國梧桐尚未成巨樹，而二十多年后，我們看到從新街口到中山陵的法桐林蔭大道已然成為南京最亮麗的風景線了。尤其是中山陵那里參天的巨樹越來越粗壯，這就讓南京人忘卻了柳樹的歷史存在。

清涼山

小時候的活動范圍主要是在城東南，北面行腳止于中央門，其門外卻沒有去過；西面走得倒是甚遠，一直游到了上新河。所以，清涼山、掃葉樓、烏龍?zhí)哆@一帶就算是城內(nèi)的去處，然而，這里的風景雖好，當年的南京人卻忌諱去這些地方。你盡可以在許多地方，尤其是在擠公共汽車時，聽到南京人一句最惡毒的咒語“你搶到清涼山去?。　币驗榍鍥錾绞悄暇亩兰o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長達半個世紀唯一的城中火葬場，小山間的煙囪冒出來的白煙都讓人感到一絲并不清涼的感受，有點瘆人。記得十五歲那年，祖父去世，樓下來了一輛老式的英國老爺車，就是南京近十年前突然出現(xiàn)在街頭的那種黑色的英倫TX4車型，舊時許多著名電影里出現(xiàn)的巨星都是從這種時髦車型中跨進街市的。車內(nèi)十分寬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南京的車輛用黑色象征著喪禮色彩，進口小轎車則幾乎是絢麗的色彩，湖藍、寶藍居多。殯儀館的黑色車輛的車頭前鑲著一大朵綢布白花與飄帶，給人一種恐怖的肅殺。與出租車不同的是，它的門是從后面開的，打開以后，便從底部滑軌處抽出一副擔架。司機和入殮師一起將死者抬上去，家屬可以坐在死者擔架兩旁的長條座椅上，同往通向天堂的入口——清涼山殯儀館。

那天，我和父親一同去的殯儀館，我絲毫沒有一點恐懼，因為我和祖父同床睡了很多年。那天夜里他在腦溢血中安詳?shù)厥湃ィ覅s睡得很沉，早晨起床一看，祖父鼻子里流出的一攤黑紅色的血，已經(jīng)干結(jié)在枕巾上……我大聲呼喚，卻沒有一絲對死者的恐懼，也沒有流淚，直到祖父被推進火化爐的時候，我才痛楚地流下了眼淚。

出門，望著一縷縷白煙升起在清涼山的小丘上，祖父的靈魂就這么隨風飄去了嗎？我發(fā)誓再也不來清涼山了，直到一九八○年南京火葬場遷至石子崗，我也仍然不去那里看重建的清涼風景。又過了十幾年，為了寫龔賢，才破例上了清涼山上的掃葉樓。

肅殺之秋，將祖父埋葬在花神廟的黃金山私墓群中。那年墓地尚空曠，選擇了一塊風景較好的開闊地，筑就一塊棺槨形的長方形土墓。為了讓“墳親家”盡心盡力，父親遞上了那時十分緊俏的兩包大前門香煙，讓其挖了一方猶如清代官帽形的墳帽子置于墳頭，插上楊柳枝，方才知道南京的楊柳尚有招魂之風俗。那綠色的枝條在風中搖曳，恰似招魂的綠幡。

一九八三年父親去世，仍然葬在這里。

二○○七年，黃金山為建高鐵南京南站開始大規(guī)模遷墳，方知這里的私墓群竟有二十萬之眾，祖父和父親的墳墓正是在南站的中央位置，于是，便奉命遷至隱龍山公墓。

誰能料到通往天堂的路也會改道呢？

（選自2023年第1期《中國作家》）

原刊責編 趙 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