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鉛灰色的云塊下，并無太多的新鮮色彩。時間轉(zhuǎn)眼又到了元旦，很多平常看不到的面孔，又在稼軒路出現(xiàn)了。堂姐新家就在馬路東側(cè)。稼軒路作為贛州人日常生活中的一條尋常街道，可說處寥寥。人們沉淪于生活的瑣屑中，感受著路上的熱鬧氛圍，早已經(jīng)不記得稼軒留在贛州的深長背影了。

早上，我把新日歷掛上壁頭。上面是郎世寧的《歲朝行樂圖》。我知道，那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元旦，爆竹聲中一歲除。雪止了，天上涌出大片的寶石藍，像一片綠海，盡情搖動。寶石藍中，纖云弄巧。雪還來不及化，它們覆蓋在金色的琉璃瓦和蒼翠的松柏枝頭，讓人恨不得想對著畫深吸一口，把那個喜慶的天地都吸到肺里。

今天，堂姐家喬遷，一家人都去祝賀。堂姐是繼我爸之后，家里第二個把家搬城里來的。雖然城里人身份已不再如往常亮眼，但對整個家族而言，進城，的確是橫在幾代人心里的一樁大夢。

我步態(tài)徐緩，東張西望。迎面一個婦人聲。她在喚我的小名：強牯子，強牯子……聲音在冷風中像魚一樣穿梭。我驚了一下，脊背似乎被什么涼涼的東西觸摸。喚我乳名的人，是少奶奶。她腳踩自行車，一晃而過，聲音卻依然在我的頭腦中蕩漾，強——牯——子——聲音是甜軟的，腔調(diào)綿長而又陳舊，像戲劇里的念白，纏繞著我。不只是我的乳名被她叫出，便連魂魄也被她叫住。

二

一同前去賀喜的，還有我的大伯與叔叔，他們的出發(fā)地，則是城外的茶芫下老家。

大伯出門，又把那件厚厚的呢子大衣扛上肩頭。大衣款式雖已老舊，但二十年來，也只有重要場合才拿出來“展覽”一下，模樣看起來依舊嶄新。今年，大伯整整六十，他理了一個平頭，如此更像是平頭百姓了。在傳統(tǒng)的觀念中，人到六十，完全可稱得上是老人了。不過，在我的頭腦里，他似乎從來就是老的，黝黑的臉，高聳的鼻梁，干瘦的身子，陳舊的發(fā)型，無不顯示出一種過時之氣。相比之下，叔叔一切都時髦了許多，但這種時髦，也基本停留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比如，叔叔出門，每次都會把長長的頭發(fā)梳成一個大背頭。他寬大有如道袍的西裝與瘦高的身體顯得極不搭配。我知道在他的心里，還住著許多曾經(jīng)的偶像。盡管那些偶像，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老了。暮色悄無聲息地降落在他頭頂。早七八年，就屢聽他說起，托了隔壁的一個工友，為他物色一副上好壽木。雖那時，他的年齡還未及五十，但是鄉(xiāng)下的太陽，好像總比城里的落得早些。人們早早地就把一生該干的事情干完了；剩下的時間，就變得無用，只好用它來等待死亡。爺爺?shù)膲鄄脑诶霞业拈w樓上停放了足足有四十年，中途趕上一場大火，結(jié)果化為灰燼；一家人一聲嘆息，不得不重新添置一副。

要說在我長輩的身體里，流淌的無不是農(nóng)民的血。農(nóng)民的命運都和土地的收成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他們重生死，在生死面前，也表現(xiàn)得特別大度、坦然。沒有誰敢于否定由生死建立起來的傳統(tǒng)。所謂的香火永繼，不外乎是一盞燈滅了，兩行淚垂落，然后又一個大大的“囍”字貼上了門楣，接著一聲響過一聲的小兒的啼鬧從里屋傳到了屋外……

自從爺爺走后，叔叔、大伯經(jīng)常聚一起。他們聚一起時，不是摸牌、飲酒，談?wù)摴な屡c農(nóng)事，而是研究壓在柜子里多年的家譜。當后輩從膝蓋底下一茬茬冒出，作為這個家族里的晚輩，他們也會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一粒水珠，即將卷入眼前的大河。面對滔滔江水，他們內(nèi)心滾燙，目光努力朝著上游的方向望去。當他們這么做時，終于有了一種長河歲月靜無聲的味道。

三

茶芫下與稼軒路兩處地名，如果不是因為我與我家，它們之間，該不會有太大聯(lián)系。路修通以后，兩地來去，車程大概也就半個鐘頭，但以前路并不是用車程來衡量的，以前路都是靠雙腿來丈量。我爺爺每次來城里看我，進門便要抽出腳板上的兩只布鞋，對著門前的石墩狠狠拍打鞋底的泥土。他彎曲卻又硬朗的脊梁，還有銀針般的發(fā)茬，讓他在亮光下看起來像一尊雕塑?！班l(xiāng)土”被爺爺和老家的親戚一次次地帶進城市，而茶芫下更像是一個生產(chǎn)“鄉(xiāng)土”的機器。稻米、花生、番薯、菜籽油、卷心菜在一條條肩膀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扁擔起伏，和著溪水與斑鳩鳥叫，一直穿過厚厚的城門……細究他們進城的目的，其實并不是為了把土地對人們的那點獎賞兌換成某種可以量化的收益，他們只是喜歡進城的感覺，當眼耳淹沒在市井喧闐中，目光里一樁樁陌生的相遇，讓整個人都有了一種輕微的窒息。

茶芫下之名的由來，志書里并無記載?！安柢鞠隆本褪撬ㄒ挥涊d。想象中，漫山遍野的茶樹在春天氤氳的水汽中吐出亮麗的舌頭；云朵從秋天的樹梢悄然經(jīng)過；夏夜，星光和月光籠罩山岡，山水青綠，里面隱約地透出宋人的筆意。而這一切，都在文人的臆想里進行。事實上，茶芫下是真正的鄉(xiāng)下，滿目的淺山矮丘，好像平靜的湖面騰起的一圈圈細浪。山嶺之間，密布著一道道幽靜的坑谷。長坑兩側(cè)，屋場林立。流水與炊煙把日子拉長，居住在里邊的人，心里大概都藏著桃源式的夢想。不曾被文字刻畫過的天地，到處顯示出一種活潑潑的野勁。忘了是哪一年，叔叔在后山刨地，無意間挖出殘碑一塊，用清水洗凈。一行有關(guān)朱學賓事跡的小楷向無盡的時間中，射出了一枚響箭。

當然，這支箭，也射向我。朱學賓，這個在血緣上與我有著千絲萬縷關(guān)聯(lián)的農(nóng)民，他在十九世紀的太陽底下生活勞作。我想象著他的歡笑、苦惱和憂傷，想象著他起繭的雙手和布滿皺紋的額頭。每當我看向鏡中，就會想到兩百年前的另一個自己，在茶芫下與鋤頭和土地交往的一生?？梢哉f，我的伯伯叔叔和我家里的大多數(shù)人，不過是這種人生的延續(xù)。

要說家譜從來就是個講紀律的史官，除了該說的外，其他一個字也沒有透露。清嘉慶十三年（1808），一個叫朱學賓的農(nóng)民，不知何故，從信豐石背堡出發(fā)，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茶芫下。然后，這個人就在茶芫下隱身了。當然他一直在，他只是以他的名字存在。沒過幾年，他身體里巨大的繁殖力，使茶芫下多出了許多朱姓面孔。原本荒僻之地，終究被外來人弄出了響動。

到我爺爺這一輩時，朱姓已是人丁興旺。家族里自從有了我的爺爺，以往那種無聲的歷史和家譜式的敘事，也徹底地得到翻轉(zhuǎn)。爺爺伸卷自如的舌頭，怎么看都像是一個神奇的萬花筒，他的講述讓這個家族的故事變得異常繁麗多彩。那些長期壓在人們心里的秘密以及隱藏在黑暗時間中的往事也全都被他抖落了出來。

四

一九三五年，爺爺兩歲。那年，他的額頭上添了塊新疤。據(jù)說是吃飯時，一個跟頭，栽在破碎碗口，血流一地。太婆一把將他抱起，抓來大撮煙絲，死死地按住傷口，血才止住。也許是因為這樁意外，讓母親對于獨子加倍愛惜。次日，爺爺和擔到城里售賣的谷子一道，坐在碩大的籮筐里，搖搖晃晃地有了人生第一次進城的經(jīng)歷。

這一年，小太公朱文俊年滿三十。他兩道濃黑的類似于劍戟的眉毛底下，輝閃著兩只明亮的會說話的眼睛。他古銅色的皮膚以及寬闊的肩膀里，藏著英雄還有游俠的風采。事實上，他也的確是一個英雄。他把屠宰牲口的絕門手藝帶進了城里。握在他手里的白色刀片就像柳葉從春風中經(jīng)過。天亮了，他把肉往案板上輕輕一展，就像是給冬天鋪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說這些，其實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為一個農(nóng)民，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居然是在城里度過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粵人李振求的部隊開進了贛城。彈丸般的小城，從此被一股現(xiàn)代化的力量給撬開了。城里的許多舊房，都面臨著征遷。逼仄的居民區(qū)，很快被開辟成公園、馬路和菜場。整理翻新過的城市，里外洋溢著濃濃的現(xiàn)代氣息。這也讓生活在城里的居民臉上透發(fā)一層驕傲的光彩。小太公熟悉城里街巷的每處拐角，可是他在城里的生活，并不值得炫耀；說到底，他只是暫住城中，“關(guān)系”仍在距城十幾里外的茶芫下。那時，茶芫下隸屬永樂鄉(xiāng)第五保。小太公白天屬于城市，到晚上，又得返鄉(xiāng)。家里人都覺得他有城里人的派調(diào)?？梢婚_口，他嘴里就露出一股重重的土氣。

那天，他和往常一樣，雙手握刀，立在衛(wèi)府里菜場的某張案板跟前。光線昏昏的菜場，人頭攢動。此時，有一個婦人聲，異常尖脆：殺豬佬，砍兩斤前夾心，肥瘦各半。小太公不愧是全城頭把刀，手起刀落。他的目光和刀鋒簡直一樣迅疾，似乎只看顧客眼神，便知對方要說些什么。

不料，“頭把刀”竟然失手。他遇到了一個蠻不講理的辣椒婆。城里人說話，眼珠子習慣性地往天上翻。婦人改口，說她要的是前夾心的排骨，而非肉。這個女人，顯然已經(jīng)被身體里的優(yōu)越感寵壞了。小太公頭面氣得發(fā)燙。他仍然佯裝笑臉，但手上的秤并不服氣，秤砣滑至某顆星時，“嘩”一下，秤桿像受到驚嚇，立了起來。透明的凝脂，紛紛地向婦人雪白的臉和鼓鼓的胸脯上飛去……

爺爺后來總說小太公是被骨子里的某種“氣”給耽誤了，橫豎學不會城里人的話語。應(yīng)該說，小太公算我家最早有可能搬遷進城的。根據(jù)當時屠宰頭牲一口可得銀元兩塊的行情，城中一處四扇三間的大宅頂多只消他一年的辛苦。小太公無疑是家里的一個傳奇人物，他頭腦精明，手藝出眾，仗義疏財，主顧除住家居民以外，城里的各大銀行、茶館、飯店、百貨商店的伙房里幾乎都有他的生意。也就是說，小太公是否能成為城里人主動權(quán)完全在他自己。可他天生就不是一個容易被物質(zhì)與面子收買之人。表面上看，他身在宰行，但他心里只認自己是個農(nóng)民。三十年來，最讓他陶醉的一件事，便是敞開衣服像個嬰兒躺在茶芫下的田埂上吹風。風里攜帶了大量久遠的氣息，周圍青色的山巒還有流浪的白云將他團團環(huán)繞。這樣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田野上的王。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小太公生活的年代，城市在鄉(xiāng)村面前優(yōu)勢并不明顯。人們只是喜歡城里的花團錦簇，而真正可以托付的仍然是血脈里的鄉(xiāng)土。鄉(xiāng)土里才有根，一個人的成就一旦離開了他生命中的土壤還有什么意義呢？

在進城這件事上，家里人對小太公寄予了很大希望。家族里有人進城，說起來，面子上總是有光的，但小太公并不愿成為面子的犧牲品。在一個遷徙與流動都不是太普遍的年代，和許多在城里為官、游學的人們一樣，讓小太公能夠獲得生命認同的，仍然是那個古老的家。在宰行經(jīng)營多年，終有一天，他把那些錚亮的刀具統(tǒng)統(tǒng)背回茶芫下，仿佛一個闖蕩江湖的刀客，開始隱跡埋名于山野。他離去后，贛城宰行再無“頭把刀”。回到鄉(xiāng)下的小太公儼然淪為廢人，因未能夠完成人們交付給他的光榮使命，他自覺有罪，在精神上成了刺秦失敗的荊軻，有罪的身體在迅速衰朽。他死后多年，從家里大大的“囍”字底下，又竄出了一群風一樣的孩子，其中就有我的大伯以及父親。他們爬進漆黑的閣樓，拉出了一只蒙著厚厚灰塵的皮箱，撬開銹跡斑斑的鐵鎖，發(fā)現(xiàn)里面壓著滿滿的紙鈔。毫無疑問，這些紙鈔都沾著小太公手上厚厚的油漬?？上鼈冊诤诎抵锈巡囟嗄辏瑫r過境遷，早已經(jīng)不能用了。孩子們把它們折成紙飛機。這些比靈魂還要輕盈的飛機，在五色的陽光下，一次次飛進湛藍的天空，圍著茶芫下轉(zhuǎn)完一圈，然后像老虎似的一頭栽進了綠色的山野……

五

稼軒路在我的腳下延伸。前面等待我的，將是一次熱鬧的家庭聚會。說實話，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參加類似的聚會了。年輕人四海為家。一家老小，齊聚的機會實在少得可憐。但分散并不意味著人們不再連接在一起。通信工具已經(jīng)催生了新的聚會方式。通過網(wǎng)絡(luò)，一家人隨時隨地都可以聚在一起，但堂姐家喬遷畢竟不比其他，總得有一些儀式感的。大家拿出與平常截然不同的自己，從四方相約而來。幾十年來，家里大多數(shù)親戚，年輕時都有過進城的念想，結(jié)果都潮打空城寂寞回了。命運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安排？30多年間，家里兩個把“關(guān)系”遷城里來的人，居然都擠在了同一條路上。

天空像一口結(jié)實的巨鍋，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兒是哪兒。

我發(fā)現(xiàn)時光對人心的作用實在是太大了。彼時的人，心里異常堅定的東西，到此時，就完全動搖了。當年小太公緊緊抱住的那個鄉(xiāng)土，到我爸爸這一輩時，就一點也無所謂了，我爸甚至特別厭惡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作為城里人，好處當然數(shù)不勝數(shù)。比如城里人可以喝自來水，蹲馬桶，用淋浴，擠公共汽車，還可以和陌生人吵架。我爸為了將來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早早就拜了鄉(xiāng)里的老裁縫為師。盡管穿衣服在天底下從來都不算是新鮮事，但城里人在穿衣上的確是花樣翻新的。有花樣，才有時尚。大伯恨自己的命沒有我爸的好，恨當年入錯了行，成了一個篾匠。城里人誰會去在意一個篾匠？與此同時，我爸裁縫的身份，恰好與一個趕新潮的時代情投意合。作為農(nóng)民的爺爺，一生都未脫土氣，但是他卻并不希望兒女們重蹈覆轍。他把一生與土地打交道攢下的那點積蓄，全部拿出來，用于幫助兒女們進城。這么說，他不愧是一個偉大的父親，但是這個老父親在鄉(xiāng)土面前，顯然是已經(jīng)變節(jié)了。

因為進城這一件事，爺倆父子同心，成了親密的合作伙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個深秋，金色的陽光從大地一側(cè)斜斜地照向贛州古城。城墻上凹凸有致的銘文與坑坑洼洼的彈痕在秋陽中陰陽交錯，古城千年的興廢，都潛藏于這光影里了。城外的脈脈流水成了城鄉(xiāng)之間的分界，江上有三座灰色的水泥橋和一座形態(tài)簡樸的木橋。水泥橋修建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木橋則修造于八百年前的南宋。進城、出城，都在橋面上進行。當年粵人李振求在城里留下的騎樓并未過時，它與無數(shù)新蓋的水泥盒子眉來眼去。人們呼吸著陽光中被熱鬧空氣攪動的細小塵埃。街道兩側(cè)的商鋪里除了有來自上海、廣州的新鮮玩意兒，也有從江對岸運來的鮮筍紅菌、山豬肉、石雞等各種土貨。此時的城市，不僅是一個供人們進行交易的開放市場，也在情感上被越來越多的人認作生命中新的故鄉(xiāng)。爺爺在人群中目光躲閃。幾十年來，他只要一聽到有關(guān)城里人這樣的字眼，脖子至耳根之間的部分，立馬就開始僵硬了。這時，在他木色的臉上，升起了一片非常曖昧的酒紅。他好像一個手腳笨拙的風水師，他要在城里為兒子謀一處店面，讓兒子鋒利的剪刀向著一卷卷五色的布料劃去。

學藝多年，我爸的剪刀就像是水波里的一條銀魚，一道銀色的光從整塊的布匹中間經(jīng)過，伴隨著長長的一聲布匹被撕裂的聲響。有時那聲音是迅疾的，果斷得好像一道旨意。金屬與布之間，埋伏著一條條直線與轉(zhuǎn)角，而尺寸都在我爸的心里放著。刀柄與刀鋒都是張開的，我爸緊緊地屏住一口氣。他裁衣的樣子特別像一個殺伐決斷的將軍。

我爸裁衣喜歡在深夜里秘密進行，夜色與月光浸潤在他的刀鋒之上，那些被他構(gòu)思過的布，都被賦予了豐富的想象空間。他愛聽布在夜色中被裁剪所發(fā)出的嗤嗤暢響，那么暢快淋漓。他的剪刀在盡情地揮舞，那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在城市的夜晚的狂歡與宣泄。他把城市的夜剪成了無數(shù)細小的碎片，他甚至覺得整個城市都可以裁剪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白色的刀鋒與神奇的裁剪聲顯然已經(jīng)讓他內(nèi)心膨脹，當他想到這些被他裁剪過的布料即將變成一件件華麗的衣服，穿在城里人身上，他也就確信自己距離城里人已經(jīng)不遠了。

六

此時，灰白的云層中，擦出了一抹亮色，空氣里飄來一陣陣滿足的酒香與肉香。時間已經(jīng)臨近正午，路上行人逐漸散去，人們有的鉆進路邊的酒館，有的回到了家中開始大快朵頤。落光了葉子的苦楝還有槐樹，靜立于道路的兩側(cè)。它們細密的枝條伸向天空，好像詩人身體里豐沛的表達欲望。

與其他路相比，我覺得稼軒路更多的是圍繞生活的本質(zhì)而展開的。它的作用多在于連接，把南北走向的幾條馬路連接成一張密密的網(wǎng)。晚飯以后，東西兩邊的熟人，相約在中途的某個公園碰面，人們沿街散步，說些閑話。柴米油鹽、家長里短都匯聚到了這條狹長的路上。住在周圍樓上的居民，多是從老城搬來的拆遷戶，家里幾百年的風霜雨雪都已經(jīng)滲透到了城市的骨髓，人人一口流利的城里官話，聽來好像粉墻黛瓦，又似秦磚漢簡，腔調(diào)里都有了一層厚厚的包漿。城里的許多古老風俗，相應(yīng)地也被他們帶到了這條嶄新的路上。贛州人一年四季，家里都要泡一口醋壇，里面扔進些平常吃不完的菜梗、蘿卜、蒜薹、刀豆……屋子一隅，只需有這樣一口黑漆漆的壇子，家便有了天長地久的意味……

長期以來，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通過一種風俗或生活來定義自己。行走在地上的人們，誰沒有一個身份？有些人，為了獲得理想之名，殫精竭慮，青絲成了白發(fā)；也有人把既有的身份，死死抱在懷中，為此，絕不退讓半步，即使舍了命，也要將它保全；而那些在身份問題上不如意的人，卻因此落下了終生的病。年輕時，稼軒孜孜以求的夢想，無非是重新做一個宋人。當稼軒之名被記上宋朝的人口簿，龐大的國家，不過是又多了個子民。但作為宋朝子民的稼軒，心情卻頗不平靜，他不再是一個形貌可疑的流亡者了。這世界上，總有些人，他活著，并不只為了活，他活著的意義，更是為了獲得身份上的認同。且這種認同，并不來源于自我想象，它來自周圍人的目光。我為什么不能成為這一類？當你問這個問題時，你就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這一個”了。在無數(shù)個深夜，我爸在城市的小租屋里，剪刀劃過夜空的長響，正是“這一個”對“這一類”所發(fā)出的詰問！

乾道四年（1168），稼軒因為獻俘有功，到江陰軍做了一名簽判；他以為如此，為自己正了名，不想從周圍人的目光里，卻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似乎被刺了行字?！皻w正人”成了他心頭的另一門痛。一個總是在乎自我身份的人，他也就必然比普通人有更多的路要走了。回到南方的稼軒，總覺得身體里有一股莫名之力，在催他上路。他甚至把家搬到了路上。他與奔涌的群山賽跑，與青山對語；他希望得到流水和山雀的贊美。在稼軒的身體里，有自己也沒有自己。沒有自己的他，總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遣往南方各地，擔任一些諸如守令、監(jiān)司、帥臣的地方官；有自己的他，在任上，看到周圍人的眼珠子，里面滿含著猜疑與偏見，他就覺得惱。

淳熙二年（1175），一批販賣私茶的商人在南方起事。三十六歲的稼軒從杭州倉部郎官的任上驅(qū)馳前往贛州。既然這個北地歸來的年輕人身體里蓄滿了血氣與劍氣，那為何不用他的劍，去收割茶寇們的頭顱？

老歷的七月過去了，八月也過去了。風急天高，轉(zhuǎn)眼就到了贛州的九月。耳朵里滿是秋聲了，秋氣從兩只空空的膝蓋里升起。兩個月來，他日夜在兵車羽檄間度過。楓葉紅了，秋天的果子熟了，茶商軍賊首的頭在辛提刑的劍下，像一枚熟透的果子應(yīng)聲落地。那鐵鑄的頭顱，砸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那聲音很快被眾聲淹沒。暮色悄然降臨，山林間草木窸窣，偶爾有一兩聲鷓鴣鳥叫。戰(zhàn)爭過后，空氣中除了彌散著一層淡淡的血的腥味，更多的是無邊無際的肅殺之氣。

讀《辛稼軒年譜》，觀稼軒行事，我覺得稼軒本質(zhì)上講，首先是一個英雄，其次才是一個詞人。作為英雄的他，一刻都沒有忘記為自己的身份正名。握在他手里的劍，其實并不想殺人。他只想削去刺在臉上的那一行字，他想用一張清白的臉，去晤山水，去看人間……

要感謝稼軒為贛州帶來了一條稼軒路。這條雙向車道的柏油馬路，連接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往事如煙云聚散，一個人步履能及的地方實在有限。稼軒在贛州說過的話、寫過的札、想過的事，都順著城外的流水不知所往，唯有他留在此間的兩闋長短句寫進了厚厚的中國文學史冊。

寫出“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的稼軒，其身影必然是偉岸的。他的胸中裝的是整個大宋河山。他的馳騁之地，本該是北方的遼闊疆場。他的劍，本該是用去收復失地，以雪靖康之恥的！無奈，時局所困，他卻只好屈身于這南方小城。“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鳖欕S說：稼軒手段既高，心腸既熱，一力擔當，故多煩惱。這種煩惱，我想多半是英雄的煩惱，并不是我爸還有小太公能夠理解得了的。但辛棄疾絕不只是一個英雄，他也是一個喝酒吃肉、愛鮮衣怒馬也遭同僚謗毀，需要忍受種種歧視目光的凡人。身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辛棄疾，并不只會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他也常去為朋友的喬遷賀喜，與友人餞別，同妻兒、仆人們玩笑。如此稼軒，大隱于類似稼軒路的市井里。即便是他的苦痛與悲傷，也都帶著世俗煙火的味道。

——秋深了，督捕茶寇的差事眼看就要收場。事平，棄疾奏：今成功，實天麟之方略也。天麟是辛棄疾在江西結(jié)識的沒齒難忘的兄長。兩個肝腸似火的人，素不相識，卻在一場討捕茶商軍的戰(zhàn)事中相遇，天麟兄作為這里的守備，為前方戰(zhàn)事給餉補軍。沒料今事已成，竟遭到小人算計，說他挾朋樹黨，政以賄成，守備的位置自然不保。事如流水，動蕩的時局中，每個人都像是一枚可憐的棋子。人的身份影影綽綽，需要接受太多的陰晴圓缺。

“落日蒼茫，風才定、片帆無力……倦客不知身近遠，佳人已卜歸消息。便歸來、只是賦行云，襄王客……”（《滿江紅·贛州席上呈陳季陵太守》）寫下此筆的稼軒，肉身是真的已經(jīng)沉陷于普通人的情感里了。這場餞別的酒宴，酒注定是沒有少喝，表面上看，這是稼軒為勸慰友人置下的酒，但事實上，辛棄疾端起的這一杯酒，又何嘗不是蓄著滿滿的愁。一個渾身是愁的人，居然在勸別人精神當振作。這似乎也太吊詭了吧！

要感謝稼軒路，讓我在庸常熱鬧的生活中，看見事物之間的潛在邏輯。在日常的遮蔽中，事物被拆解成一個個無關(guān)的個體。人們沉醉在自我的世界里，目光皆是向內(nèi)的。我爸永遠也不會把他進城的經(jīng)歷與稼軒扯到一塊。他心里裝著的，是普通人的日常，卑微又瑣碎。他是龐大的世俗世界里并不起眼的角色。與披附著“詞中龍”“抗金英雄”等各種光環(huán)的辛棄疾完全不具有可比性?？墒羌谲幝返某霈F(xiàn)，讓我從兩座看似無關(guān)的冰山中間，看到了二者潛藏在水面以下的巨大聯(lián)系。在由稼軒路所提供的整體性的視野里，我不僅發(fā)現(xiàn)歷史與現(xiàn)實是一對孿生兄弟，還感受到小人物與大英雄之間，也常常是可以對話的。我在想，回到南方的稼軒，名字被記上大宋的人口簿，難道他就真的成了宋人？在一份名為《辛稼軒交游考》的史料里，我發(fā)現(xiàn)見于稼軒詞集的一百零九人中，竟有三十幾位都與他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他們由金歸宋，被打了“歸正人”的烙印。這其中不乏稼軒的族人同僚與摯友，甚至妻子范氏一家?？梢韵胂?，這個群體在不公的待遇下，不得已，他們抱團取暖，惺惺相惜，彼此吐露心聲，以求得到心靈上的慰藉。表面上看，他們是回來了，但在精神上，他們?nèi)匀挥坞x于主流之外！

也許，對稼軒而言，這是一座永遠也進不去的城。在詞中，他反復地稱自己為倦客。我想，包含在“倦”之中的，不僅僅是壯志未酬的失落，也是顛沛的心，在路上始終得不到安頓的無奈。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他成了一個可憐的離人，像一塊鉛灰色的行云，沒有哪兒是他可以停留的。即使在彌留之際，目光投向人間的最后一瞬，他仍然沒有忘記用嘶啞的喉嚨喊出“殺賊！殺賊！”他的努力，并沒有因為生命結(jié)束而停止?！疤焐嫌行性?，人在行云里。高歌誰和余？空谷清音起。”——這是稼軒隱居帶湖時寫下的句子，行云作為一種飄零之物，它承載著普通人難以理解的苦惱。也因此，它成了稼軒最生動的靈魂小像。

（文有刪節(jié)）

（選自2023年第8期《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