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初夏,我站在田壟上,向遠處眺望,雪山向遠方退去,白云匆匆掠過天際,曾經蔥蘢的麥田,仿佛一夜之間換上了金裝。一陣陣微風襲來,颯颯作響,金色的麥浪起伏跌宕,向我奔涌而來。田野里彌漫著陽光的灼熱、泥土的氣息,還有一種屬于家鄉(xiāng)的味道——讓我久違的麥香。
小時候,每到夏收時節(jié),被布谷鳥叫聲催熟的麥子,一片一片金黃的色調,開鐮的日子就在眼前。父親坐在矮凳上,把彎月似的鐮刀磨出鋒利的銀光,母親還在灶頭忙碌著,準備割麥的飯食,烙了香豆餅,煮了雞蛋,撈了咸菜,又熬了綠豆湯,盛進搪瓷盆,提前放在水缸里冰鎮(zhèn)著。
清晨,天色微明,父母親叫醒還在夢鄉(xiāng)里游蕩的我,坐上搖搖晃晃的馬車,和農場的職工一起,趕到農業(yè)隊搶收麥子。
一望無際的麥田,在早霞映照下,閃爍著古銅的顏色,風中麥浪涌動,飄蕩著絲絲縷縷的麥香。我學著父親掐一把麥穗放在掌心里,兩手輕輕揉搓,再輕輕把麥殼吹掉,把麥粒放進嘴里咀嚼,沁人心脾的麥香,清甜的味道,一點一點潤到心里。
鐮刀在麥子的根部揮動,麥叢中傳出唰唰痛快的響聲,倒下的麥子,從來不知道喊疼。扎好的麥捆重新站立在田里,整齊列隊,從地頭向遠處延伸。
割麥是件苦差事,第一次干這個農活兒,我還有幾分新奇,跟隨在父母身旁,手執(zhí)父親專門定制的一把小鐮刀,低頭彎腰向前割麥。誰知才割了一個多小時,頭頂的陽光失去了往時的和煦,像一團熾烈的火焰,包圍烘烤著我的全身,汗水瞇住了我的雙眼,麥芒在我的臉上摩擦,火辣辣地刺痛。等我好不容易割到地頭,已是汗如雨下,氣喘吁吁,我就勢仰面躺在田邊的樹蔭里。
父親扎好一捆麥子,提著鐮刀走過來,看著我默不作聲。母親瞟了父親一眼說,他才十歲多點哪,還是個孩子嘛!她從暖壺里倒出一碗冰涼的綠豆湯,加點砂糖遞給我。我坐起身來,咕嘟咕嘟一飲而盡,腰酸腿疼,累得說不出一句話,又四仰八叉地躺下。
不一會兒,父親又來催促我起來干活兒。我嘴里嘟嘟囔囔,跟在他身后,他回頭看見我把鐮刀別在腰間,呵斥我把鐮刀拿下來,不小心會割傷了腰。我賭氣說,你不是說小孩子哪有腰,干活兒還會腰痛嗎?
我提著鐮刀,走下田埂,望著無邊的麥田,心里暗暗思忖,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恨恨地咬咬牙,一頭扎進麥田,淹沒在一壟麥叢中,麥子在我面前紛紛撲身倒下,再被扎成麥捆,挺立在田間,等待著一捆捆垛上馬車。
傍晚時分,那輪夕陽像一頭老牛,慢慢吞吞地走下地平線。我費盡最后一點力氣,才爬到裝滿麥捆的馬車上,一路昏睡到家中。晚飯也懶得吃,就一頭扎在床上睡著了,我夢見新麥蒸出來的白白胖胖的饅頭,一個個散發(fā)著誘人的麥香,我伸手抓住一個,卻怎么也吃不到嘴里。
收割回來的麥子,由農場統(tǒng)一組織勞力打麥、揚場、晾曬,再顆粒歸倉。那些都是技術活兒,自然沒有我們這些孩子們什么事了。我?guī)е妹?,和一群孩子拎著布袋子,走進收割后的麥茬地,大片的陽光泛著刺眼的白光。在田間撿麥穗的我們,看到一把麥穗,就歡呼雀躍著奔過去,像一只只蹦蹦跳跳的小鳥。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我們拖著一身疲憊和裝滿麥穗的袋子回家,父親把麥穗用胡楊木舂臼搗出麥粒,再轉動手搖石磨,磨出濃稠的麥漿。母親是蘇北人,烙煎餅是行家里手,她在鏊子上三下兩下就攤出薄薄的新麥煎餅,一股清新的麥香撲鼻而來,卷上辣子炒雞蛋,更是香辣焦脆,嚼勁十足,吃起來那叫一個痛快。
農場后來引進了康拜因,麥子開始機械化收割。我家的鐮刀也安靜地掛在墻上,失去了用武之地,百無聊賴地長滿鐵銹。過了秋收,那些龐然大物也無所事事,停在機耕隊里等待檢修??蛋菀蛴袀€臨時儲糧倉,收割小麥來不及清理干凈,多多少少會存留一些麥子。
一個陰云密布、月黑風高的夜晚,趁著父親在發(fā)電站加班搶修設備和母親到醫(yī)務室值班的空當兒,我白天踩好點,晚上就背起布袋,拎著掃帚,繞過隊里的值班室,潛入康拜因的儲糧倉,用掃帚把麥子攏在一起,再裝進口袋背回家。一次作案得手后,我的膽子也越來越肥,回家卸下麥子,又悄悄回來鉆進康拜因里,不一會兒,就裝滿多半口袋麥子。我貪心不足,又掃了一小堆麥子,一陣塵土飛揚,忍不住咳嗽幾聲,一道手電筒光直射進來,倉里狹小的空間無處躲藏,我只好磨磨嘰嘰爬出來。
那個值班看護機械的人,一把扯著我的耳朵,把我揪過來。這時我才明白,皓月當空,烏云早已散去。那人又用手電照著我的臉,我忙用手遮擋,他見我渾身上下土猴一般,忍不住笑了,這不是楊師傅的兒子嗎?你小子膽子不小?。∥艺J出那人是父親的朋友,嚇得連聲求饒。那人揮揮手,讓我背著贓物滾回家去,警告我下次再逮著,打斷我的狗腿。
過了幾天,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的麥子多出來了,正在納悶。父親手持馬鞭,氣沖沖地把我像拎小雞一般揪到院子里,照著我屁股上就是幾鞭子,又在地上畫了個圈,讓我站在圈里,曬了一個小時大太陽。毒辣辣的陽光曬得我頭冒油汗,整整脫了一層皮。父親又把皮鞭掛在我的床頭,以示警誡。
我知道肯定是父親的那個朋友私下向他告密,不過好在他后來沒有向農場揭發(fā)這事。有一天那人又來我家中聊天吃飯喝酒,我偷偷在他奶茶碗里放了整整一勺咸鹽,接著一溜煙飛奔出門,不見蹤影。
那時農場實行供給制,糧油多是自產自銷,我們還能吃到香噴噴的白面饅頭、烙餅,家里常常充溢著溫暖而又熟悉的麥香。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我隨父母遷居烏蘇城里后,每個月的糧油都是按家中人口數量、性別結構、年齡大小,實行憑證定量供給,粗糧苞谷面的比例占百分之八十,肉類和布匹也是憑票供應。生活雖然也很艱辛,日子還勉強過得去。
父母親熱情好客,家中人來人往,細糧和肉食都用來招待客人,我們只能吃粗糧。父母親盡力變換花樣,團窩頭、蒸發(fā)糕、做攪團、烙餅子、攤煎餅、熬糊糊、壓面條,但直到現(xiàn)在,我看見這樣的苞谷面食,胃里就泛酸水。偶爾父親也會用粗細兩摻的面粉,搟面做一頓雞蛋湯面條,就算是改善伙食了。至于那些雪白的饅頭,只能指望在夢里吃到了。
母親為了補貼家中生活,幫人帶孩子,給人看病,一些病人家屬會送些雞蛋、黃豆等聊表謝意。記得有次,父親的朋友送來了半袋老西湖大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大米,打開米袋子,我抓了一把在手中,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雪白的大米像細小的珠玉,在手心里滑動、散落,發(fā)出窸窣好聽的聲響。
晚上母親用鐵鍋燜米飯,香氣四溢,綿潤可口,米粒上還有一道神奇的紅線。還沒等菜上桌子,我就劃拉了一大碗進肚里了。后來我調到西湖工作,多方打聽才知道,這種土稻當地人俗稱長芒稻或紅線稻,相傳為清朝乾隆年間,由軍屯湘淮子弟引進種植,稻米顆粒飽滿,上嵌紅線,通體透亮,色澤油潤,稻香濃郁,口感甜糯,在村里一家做飯百家香。這種水稻適宜于土壤肥沃、水量充足的田地,但產量較低、田管要求高,后來種植面積逐漸萎縮。如今這個稻谷品種,早已不復存在。
烏蘇城北水磨溝一帶最早有十幾家水磨坊,當時僅剩幾家,后由縣糧食局并購后用于面粉加工。父親白天到鄉(xiāng)里的親戚家私下里買了幾袋麥子,晚上推著一輛破自行車,帶我一起去換面粉。
整個磨坊就是建在溪水之上的木屋,湍急的水流驅動碩大的木質水輪,帶動磨盤飛快轉動,錐形的木制方斗里漏下的糧食,準確無誤地落進磨眼。磨盤邊的木槽里,源源不斷落下小麥粉,再經過反復回磨過篩,就成了如雪的白面。磨坊中充滿麥子的香氣和粉塵嗆人的味道?;璋禑艄饫?,磨面的師傅都成了來回晃動的雪人。石磨轟隆隆的旋轉聲,流水嘩啦啦的沖擊聲,篩子哐當當的震響聲,這些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兩人面對面都聽不到說話聲。
那時候,國有磨坊加工的面粉,只能保證糧店供應,不允許給私人加工兌換面粉。父親沖著一個熟識的師傅打著手勢,把他拉到磨坊外,遞上兩包香煙。我知道父親十分節(jié)儉,平日只抽便宜的莫合煙,那人笑著推讓了一下,才塞進口袋。他讓父親卸下小麥,過秤后倒進一條敞口的麻袋,又稱出兩袋面粉給我們。父親和我回到家中,已是深更半夜了。我興奮好久才睡著,又夢見雪白的饅頭,飄溢著香噴噴的麥香,我一覺醒來,清亮的涎水濕透了枕邊一大片。
多少年后,那個缺衣少糧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每年夏收時節(jié),我都會回到家鄉(xiāng),走進麥田,俯下身子,從遠處涌來的麥浪擁在我身旁,用手攏住一把麥子,一粒粒金黃膚色的麥粒,在我掌心中輕輕搖動,我貪婪地吸吮清新的麥香,甜潤的麥香。這是一種家鄉(xiāng)熟稔的味道,一種無法磨滅的念想,常常讓我回到遙遠的少年時代,那些艱辛的日子,那些苦痛的記憶,那些值得用一生懷想和銘記的歲月。
一粒麥子就是一滴汗水,一粒種子就是一份希望。一粒麥子在自己生命的四季中輪回,萌發(fā)、返青、分蘗、灌漿、成熟;一粒種子歷經風霜雨雪,可以變成一捧,變成一堆,變成一倉,成為賜予我們生命的糧食,養(yǎng)育我們成長的食物。
世間萬事,人心的重量,都可以用一粒麥子或是一顆稻米來稱量。對糧食的尊重和珍視,其實就是對生命的崇尚和敬重。但愿今天豐衣足食的人們,還能多一點對糧食的感恩,多一些對糧食的珍惜,多一份對糧食的敬畏。
(選自2022年第5期《回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