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花沒有病倒之前,我不知道憂愁為何物。那時,童年的天空一片響晴,還未落過一滴雨。
我說的胖花不是一種花,他叫李小松,我們四年級的一個小胖子。
李小松成績不好,體育不好,容貌不好,可他愛笑,他心態(tài)好。只是在老師那兒,“愛笑”未被列入“優(yōu)點”行列,從未見過老師在成績單上寫:“該同學胖胖的,愛笑,惹人喜歡?!蔽覀兠總€小學生都明白,惹不惹人喜歡,一般由成績決定的。你成績好,不愛笑那叫內(nèi)秀;你成績好,愛笑那叫開朗活潑。李小松這樣在課堂上時不時一竅不通的人,不笑就罷了,若笑瞇瞇的,很容易引來老師責備的目光。有一回,數(shù)學老師問了三個問題,他一個也沒答上來。老師說:“人家一問三不知,你三問三不知。”這般嚴峻的時刻,李小松臉上竟然還堆出一層笑來,數(shù)學老師恨恨地用手指捏住他臉頰上的肉:“你再笑,再笑,給我笑成一朵花看看!”
胖花的外號大概是這樣莫名其妙誕生的,可別對我們小屁孩取外號的方式過于計較,它從來不講道理。胖花是我來這異地后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頂頂要好的朋友,他的故事呀,可以講三天三夜。
九歲那年,父親帶著我走出莽莽蒼蒼的大山,來到四百里外另一個海濱城市的鄉(xiāng)下。我第一次出門遠行,離開了生活八年的小村莊,在那兒,我們閉著眼睛都能兜回自己家。離開了母親,也離開了她形影不離的呵護。母親那年未能和我們同行,得照料田里的稻谷小麥,照料年幼的妹妹、一頭小白豬及五只雞,要到第二年,才能趕來與我們會合。
我第一次乘坐長途客車,第一次在汽車站吃到奶油雪糕,之前只吃過小販木箱里用棉被包裹的糖水棒冰。我的目光第一次毫無遮攔地越過廣闊無垠的平原,之前只見過山那邊更高的山。
來到這個新地方上二年級,新奇又不安。你不會知道,一個敏感的小孩到了新地方,面臨的困難有多么具體。
最大的絆腳石是說話,言語不通會讓一個人寸步難行。書上說靠雙腳就能走天下,這會兒,小小的我才明白,得靠舌頭才能走天下呢。
八月初到這兒,不到一個月里,跟姑姑學會二十句蹩腳的常用語,便要去學校上學。那會兒的鄉(xiāng)村小學,方言是“通行證”。別說學生,就是老師,上課也會時不時冒出方言來。年少的我靦腆又羞澀,時常擔心口中的發(fā)音引來一片嘲笑。當然,我那將“老虎”念成“老?!保瑢ⅰ按皯簟蹦畛伞按☉簟钡钠胀ㄔ捯灿泻芏啾怀靶Φ睦碛?。
每天放學,我要到父親診所旁的小店買零食填肚子,用學會的唯一一句買東西的方言,指著面前一個玻璃罐:“買這個餅。”以至于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用五角錢重復(fù)著買同一款餅,直到學會另一種零食的稱呼。
我不會拍皮球,不會跳繩,唱國歌還跑調(diào)。我沒有戴過紅領(lǐng)巾,自然不會給紅領(lǐng)巾打結(jié)……我想在他們眼里,我是很土的,我是山里的孩子。
終于有一個中午,當我用剛學會的方言將自行車說成“自橫車”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在教室門口笑出了豬叫、鴨叫以及鵝叫聲。我臉上撐著一個僵硬的笑容,假裝走到小操場西北角去。那兒有棵大梧桐樹,我喜歡樹,樹從不嘲笑人。它綠蔭匝地,仿佛要給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孩以寬容的擁抱。
走過去,走到樹蔭下。用腳踩樹上落下的果子,一腳踩癟一個。
過了好一會兒,我看到身旁一個人影,也在踩梧桐果子。他起先沉默著,隨后說:“我到你爸爸診所看過病,放學后找你玩?。 蔽液髞碇浪≡诖迩f另一邊,僅和我們隔著條不大的河。他說話時,嗓音略有點兒沙啞,臉上笑容擠開來,特別有喜感,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放學后,他真的來找我玩了。我到這個陌生地方后,終于擁有了第一個伙伴。二年級那會兒,他還叫李小松,還只是小胖子,沒開出“花”來。
盡管李小松不那么精通“學問”,但一離開課本和作業(yè),他那狀態(tài),就像離岸的魚回到水里。
他知道這個我全然陌生的村莊的大部分秘密,知道在哪個老屋的角落有棵桑樹,那會兒他送了我五條蠶,我時不時為桑葉的事發(fā)愁;他知道哪片夏日的油菜地旁,有一小片黃金瓜,小拳頭砸下去,黃金瓜發(fā)出歡暢的撲哧聲,就裂成了幾大瓣;他知道從哪堵墻的缺口拐進去,能到達小學校的乒乓球室。
一年后,我們的活動界限漸漸突破了自己的村莊,到達另外的村莊。為了出診方便,父親買了一輛黑色永久牌舊自行車。我并不會騎,胖花就教我“蕩車”,這個詞語也是我們自己“發(fā)明”出來的,就是左腳踩在踏板上,右腳不斷去點一下地面,車就聽話地傾斜著向前跑了,謂之“蕩車”倒也貼切。后來,在胖花的指導(dǎo)下,我又學會了將右腳穿過自行車三角檔,以打半圈的方式騎車。我們借助自行車玩遍了周圍的地方,河邊、田野、水庫……都留下了我和胖花的身影。
夏天傍晚,我們就到村中間那條河旁洗澡。胖花很會游泳,我卻是一只旱鴨子。至少有四五次,他慫恿過我學游泳,還從家里搬來一只大塑料壺,讓我抱著學,我都拒絕了。我只在河邊看著,站在河埠頭第二級臺階上,水剛好沒到膝蓋,那是最安全的高度。但我沒有想到,某一天也是在那級臺階,我試著慢慢蹲下去,將上身浸到水中,清凌凌的水讓我忘記了那石板上布滿了青苔。兩腳一滑,手也沒能撐住身體,整個人就躺進了水里。水并不深,可它卻有一股力量,死死拽住了我,讓我一點兒也動彈不得,或者說讓我忘記了自己還可以動彈。這一切悄無聲息地進行著,甚至連波瀾都沒有。胖花就在我身旁,用毛巾拍打水面,又往自己身上掬水。大概過了四五分鐘,他應(yīng)該察覺到了異樣,見我直直躺在水里,即刻彎下身來,拽住我的胳臂,一下子將我拖了出來。當我脫離水面,已咽下了好幾口水,死亡的驚恐顯然還留在臉上。胖花卻視而不見,在水中笑得東倒西歪了,“你……翻白眼了都?在練習憋氣?怎么不爬起來???翻個身就起來了。”他哪知道,這一次跌跤于我心里產(chǎn)生了多大的驚恐。此后,我沒有和父母提起這事,也沒有向胖花致謝,大概在心里為這事感到羞恥。但我知道,這注定是我要記憶一生的事。那個夏天的傍晚,胖花可是救了我一命,不過,胖花一定不知道這事多么嚴重,轉(zhuǎn)身就給忘得一干二凈了。
四年級上學期,應(yīng)該是十月某一天開始,胖花連續(xù)兩天沒來上學。第三天重新回到學校,我看到他臉上泛著潮紅,他告訴我:“兩天都在你爸爸那打針,發(fā)高燒了?!钡谒奶?,胖花又不見了,放學回到家,吃晚飯時我問父親,父親說你那同學連續(xù)發(fā)了幾天高燒了,要到大點兒的醫(yī)院驗血。我追著問:“李小松得了什么病呢?”父親沒有回答我,只說要驗了血才知道的。
第二個禮拜,整整一星期,胖花都沒出現(xiàn)在學校里。一放學,我就繞過村中間那條河,來到胖花家門口,叩響院墻外的藍色鐵皮門。每一次,門都沒有打開。我透過門縫,看到里面一棵亭亭的桂花樹,桂花已零星開了一點點,它的香氣從門縫里鉆出來,但一點兒也沒有讓人覺得美好。我又失望地走回來,繞過那條河,河水在傍晚顯出綢緞般的光澤,有人在河岸洗衣服,有人在河岸洗菜,到了十月,到河邊戲水的孩子已不見了蹤跡。
直到第三個禮拜,某一天傍晚,我又去找胖花,遠遠望見那扇藍色的鐵皮門開著。我急急地小跑過去,心里要歡呼了。我想胖花肯定在,或許他都已看見我了,沒準躲在那扇門后,待我走近了,大吼一聲嚇我一跳,我才不怕這點兒小伎倆呢。
胖花的爸爸走了出來,將我迎到屋里,往我手上塞了一個很大的蘋果。他告訴我:“小松住院了,一下子不會回來?!彼哪樕喜紳M了疲倦和悲傷,我看到他的頭發(fā)亂蓬蓬的,鬢角一片花白。我好想問李小松得了什么病,在大人面前,又將這句話收了回來。
沒多久,父親和母親就在村里其他大人口中得知了胖花的病。起先,他們沒告訴我。后來,父親口中吐出“白血病”三個字,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腦海里即刻出現(xiàn)了胖花的樣子,我跟父親說:“白血病會讓人變得像雪一樣白吧?怪不得胖花上四年級后,越來越白了?!?/p>
父親臉上的表情凝結(jié)了:“白血病不會讓人變白,很兇險?!蔽也⒉焕斫忉t(yī)生口中的“兇險”意味著什么。于我來說,“兇險”的直接反應(yīng)就是連續(xù)三個月見不到胖花。我又一次見到他已是臨近過年了。那年冬天非常冷,連續(xù)下了幾場雪。有一天,母親告訴我李小松回來了,母親在河埠頭洗菜碰到過小松奶奶。
我當即就要去看他,這回,母親要陪我一道去。她還拎了一籃雞蛋、六個蘋果、一袋紅棗,母親說:“這地方的人看望病人須湊到三樣東西,說是這樣病就會‘散’了?!蔽倚南?,那一定得給胖花三件東西。
李小松媽媽領(lǐng)著我們攀上水泥樓梯,拐進二樓房間。窗戶開了半扇,雪后晴朗的日子,屋子里并不那么冷,一個光頭男孩斜靠在床上,手里握著一只變形金剛模型。見我來了,馬上挺直了身子,笑容自臉頰上綻放開來,才讓我認出那個原先的胖花。他瘦了一大圈,感覺圓臉已成了長臉,如果走在路上,恐怕要認不出了。
明明很多話要講,開始的幾分鐘,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只看到窗外,一片明亮的冬陽。直到小松媽媽和我母親下樓去,我們才相視大笑,一起滾倒在床上。
他跟我講了很多醫(yī)院的事,他擼起兩個袖子,讓我看胳膊上密密的針孔。他還將我的手拽過去,讓我摸他的光頭。他說:“我去了寧波的醫(yī)院,每天都要打針吃藥?!彼f:“爸爸說,還要去杭州的醫(yī)院,再不行就去上?!恢牢骱L什么樣,上海就更不知道了。”他說:“爸爸告訴我,一定會好起來的,就是賣了房子,也要把病看好。”
臨告別,他拉開床頭抽屜,在里頭摸索了一會兒,取出那輛我眼饞很久的草綠色鐵皮小汽車玩具。那汽車屁股后頭,支著一個發(fā)條,每當擰緊發(fā)條,將它放到平地上,它就會向前飛馳。這是胖花最珍愛的玩具,擱平常,我這樣的好伙伴,他才答應(yīng)給玩,其他人若將手伸過來,一定會被他的小胖手打走。尤其那枚發(fā)條,輕易不給碰,只有兩個人有資格擰,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是我。
“送給你?!彼z毫沒有猶豫,將鐵皮小汽車遞到我手里。我遲疑了,顯得扭捏起來,心里生出一絲酸澀的難過。他笑了,“未來,我們買一輛自己的大汽車?!蔽倚χf:“是是是,一定買一輛,開到北京去看長城?!蔽抑溃類坶L城。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他,這次是將自己收集的《水滸傳》中盧俊義、吳用、燕青三張人物卡送給他,他集了很多《水滸傳》人物卡,一直想要這三張。想到是“三”這個數(shù)字,我心里又額外多了一點兒喜悅。這個禮物,讓他很高興,又發(fā)出了咯咯咯的笑聲。
那應(yīng)該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胖花,他出院后沒多久,又去住院了,這一回去了更遠的杭州,我便常在心里想,胖花會去看西湖吧?那年五月,我在語文書上讀到楊萬里的詩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時,對西湖充滿了渴念。
我從來沒有想見,此后再也見不到胖花了。
我更沒有想見,那年兒童節(jié),我竟聽到了胖花的噩耗,我們?nèi)嗤瑢W都聽到了,老師哽咽著說:“李小松同學兩天前走了。”教室里突然靜了下來,像肅殺的秋霜降臨了這個初夏。死的消息是一記有力的耳光,幾乎要將我們打蒙了。那些平常總是嘲笑他的人,也坐在教室里嗚嗚嗚地哭開了,仿佛為自己的不夠友善而深感愧疚。
我們從來不相信死亡會和一個十歲的小男孩過不去,我們也從來不敢確認,這個消息竟然是真的。那是我們學生生涯里唯一流著淚度過的兒童節(jié)。
同學們難過了兩日,又漸漸恢復(fù)到了常態(tài),變得有說有笑了,繼續(xù)跳起了皮筋,打起了彈珠,繼續(xù)開小差,繼續(xù)在校門前的田野里扔泥巴。
只有我,似乎心被剜去了一大塊,那里空了。我一看到教室里那張空了的課桌,那把空了的椅子,眼淚就會從眼眶里溢出來。我看到他送給我的那輛草綠色鐵皮小汽車玩具,眼淚也會從眼眶里溢出來。
這件事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都快要一個月了,我還是反反復(fù)復(fù)被一種疼痛控制著,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著,他們把李小松怎么樣了。班上的同學說,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消失了,就像燒飯的煙一樣,呼一下被風吹散了。我不想讓李小松就這么消失了,我也不想讓他被風吹散,他可是我頂頂好的朋友。
到了六月底,期末考試,我考得一塌糊涂,四年來最差的一次。母親有一回試圖安慰我,她告訴我:“李小松去了天堂?!睕]想到我的情緒突然失控了,我哭著打翻了手里端著的一碗木蓮羹,大聲沖母親吼:“李小松死了,根本沒有天堂。死了,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他被風吹散了?!?/p>
父親和母親起先不以為然,但一個多月過去,我的情緒時不時牽動著他們。他們重視起來了。
李小松爸爸媽媽得知了這件事,送來一個黃皮封面的筆記本,他媽媽抹著淚:“小松生病時涂鴉的本子,留給你?!备赣H說,小松媽媽是為了給我一個念想。
四年級那個暑假,父母都在診所里忙。我常常一個人在小小的暗淡的出租屋里發(fā)呆,每天都會翻開胖花的筆記本看。那上面畫著他去杭州看病的情形,畫著他打針時的表情,也畫著他看到的西湖,他吃了西湖醋魚和東坡肉,也畫滿了他對未來的想象,未來的房子呀,車呀,三十五歲那年他成了一個美食家。其中有一頁,全是歪歪扭扭的漢字,記錄著生病后各種愿望:“去看長城,登上天安門城樓,去日月潭游泳……乘飛機,坐火車,乘大輪船橫渡太平洋……最好養(yǎng)一只大熊貓,冬天用來當枕頭,我還沒見過大熊貓。什么時候家里會有一臺電視機?孫悟空的金箍棒真的有嗎?如果能找到就好了……”這些都是胖花的大愿望,還有一些微小的愿望:“集齊《水滸傳》一百零八將。買一個大變形金剛,要比自己人還要大。想吃紫雪糕,生病以后,爸爸媽媽再不讓吃棒冰了。想念學校里的同學,什么時候跟海蛟一起騎著自行車去藤嶺水庫?”每次看到這里,我的心就會發(fā)酸,眼淚就不自覺地跑出來。
我也時常會不自覺地走到胖花家去,那門前的石頭縫里長滿了青草,那扇藍色的鐵皮門總是關(guān)著,門縫里,那棵桂花樹兀自立著。
中午或傍晚,父母回到家,一定是看到了一個魂不守舍的孩子。自從那回沖突后,母親再不敢用“小松去了天堂”那樣的話安慰我了。那個夏天,憂傷像持續(xù)不斷的梅雨天氣,侵襲著我。我無法接受,一個人死去,就徹底消失于人間。幾乎好多個悶熱的夏夜,我都在噩夢里醒來,我對死亡蕩滌一切的冷酷感到了無力和頹喪。
八月的最后幾天,離開學越來越近了。父親做出一個重要決定:帶我回故鄉(xiāng)去。在他看來,兒子的失魂落魄,僅僅靠時間已無法治愈了,我的心結(jié)需要一個內(nèi)在的開啟。
這是一趟對我的童年至關(guān)重要的旅行。父親帶著我尋訪了一些之前并不陌生但從未在意過的事物。首先去拜訪一棵栗子樹,栗子樹就在祖父家老屋旁。孩提時,每年秋天,我都能吃到它奉獻的栗子。枝干旁逸斜出,長條形的綠葉披掛下來,近前一看,枝葉間綴滿了翠綠色的小刺球,待到秋天,刺球里的果實漸漸成熟,就會張開一個小口。父親告訴我,這棵樹是他的爺爺年輕時栽下的?!靶r候,我爸媽迫于生計,天天外出干活,我就是自己的爺爺奶奶帶大的。爺爺是最疼我的人,比爸媽還要疼我。他離開那年,我正是一個少年,常常躲在深夜的被窩里哭。直到那年秋天收栗子,當我從樹上一竿一竿打下栗子,突然想到,爺爺并沒有走,至少這棵栗子樹是爺爺留下的。這么想過后,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的悲傷就像冰塊遇到春天的陽光一般松動了?!?/p>
父親將我抱起來,讓我坐到一根粗壯的樹枝上,讓我坐在栗子樹斑駁的樹蔭里,繼續(xù)給我講他爺爺?shù)墓适?,“后來,煮熟了栗子,香味四溢,我又想到了這也是爺爺留下的香味。每一顆栗子,都讓我重新遇到自己的爺爺。兒子,你也感覺一下爸爸的爺爺。”我仰起頭,目光朝茂密的樹梢看去,透出青蔥的枝葉,我看到一片瓦藍的天。隨后伸出手來,摩挲了一會兒栗子樹的樹干,樹干是粗糙的,凹凸不平,爸爸的爺爺會這么粗糙嗎?我不禁撲哧一聲笑了。但不管如何,那棵栗子樹已不再是先前的栗子樹了,在父親的故事里,它變得那樣不一般。
父親又帶我去看一塊浣衣石,那塊浣衣石也不陌生,多少年過去,都靜靜地停泊在祖父家門前不遠處的溪邊,村里女人們時常在它身上洗衣服,孩子們也時常跑來玩。那是一塊通體泛著紅色的大石頭,身上仿佛融入了一片晚霞,紋理光滑細膩。
父親說:“這是我奶奶年輕時就用來洗衣服的石頭,多少年了,奶奶早不在了,但她用過的石頭還在。以前,我想她的時候,會時不時跑到這塊石頭上來坐一坐,就能想起她半蹲在石頭旁,刷衣服的樣子。夏夜,我常常會躺在這塊石頭上仰望星空,總覺得奶奶也在天上望著我?!?/p>
那天晚上,在祖父家吃完飯,父親又帶我來到那塊晚霞紅的浣衣石旁,此刻,它已是黧黑的一塊了。父親坐著,我斜躺在浣衣石上,漫天的星星像水洗過的鉆石般晶亮,我在心里默默想著,是不是李小松也成了一顆星星,那顆胖胖的星星是他嗎?晚風吹過來,帶來了久違的山村的氣息。
父親說:“你覺得李小松走了什么都沒有了嗎?你知道還留下些什么嗎?”
“還有一些玩具,他把一輛草綠色鐵皮汽車玩具送給我了?!蔽夷芟氲降暮孟窬褪沁@些。父親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腦袋上,“還有呢?”
“對了,他有個本子,就是小松媽媽送給我的,上面寫滿了各種愿望?!?/p>
“這個本子很重要?!备赣H說,“你知不知道他還擁有一樣最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愛他的爸爸媽媽,還有愛他的朋友,比如兒子你!這些都是李小松留在世間的珍貴的東西?!痹谏酱迳詈诘囊鼓恢校胰云骋娏烁赣H眼里某種光芒正在閃動。父親最后說:“李小松并沒有徹底消失,你留下來了,李小松就能借你活著。你剛才說他的本子上寫滿愿望,這些愿望也只好由你幫他一一實現(xiàn)了。”這是父親第一次和我談?wù)撨@么深奧的道理,但我似乎一句一句都聽懂了。我突然明白,一個人在這世上活過,只要愛他的人還在,他的愿望就能繼續(xù)實現(xiàn)。我從口袋里,摸出了小松送給我的草綠色鐵皮小汽車,面前現(xiàn)出了他笑著跟我說的話:“我們以后要買輛大汽車?!?/p>
回程的大客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進,滿山的綠意與山風撲進車廂。想到要替胖花去完成那么多事,頓時覺得身上充盈起一股生氣。我要替胖花去看看長城,替他登上雪山之巔,替他賞深夜的曇花,替他品嘗春天的新韭和秋日的瓜果。
那年秋天,我重新回到那個小學校里,胖花的那張課桌被悄悄撤去了,那張空椅子也不見了。但我相信胖花“活”了下來,第二年春天,他替我插在父親小診所前面的一截桑樹枝再次綻放出新芽。我捂在棉襖里的蠶子,也在早春幻化成一條條小黑蟲爬了出來,那就像幾年前胖花第一次送給我的小蠶,我想起他一次次帶我去摘桑葉?,F(xiàn)在,我自己也能將蠶養(yǎng)大了,或者說,其實是我想和他一起將蠶養(yǎng)大,當我將每一片桑葉喂給蠶時,我都會想起胖花。
而我的父親——那個到新的地方三年后,就讓十里八鄉(xiāng)人盡皆知的醫(yī)生——卻在我讀完五年級后的那個夏天,被一場車禍永遠帶走了。我的童年,在父親離開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了,心里的悲傷像永不止息的風徹夜吹刮著。
可我還是沒有被打垮,我深深記著父親的話:“死,并不意味著徹底消失?!?/p>
現(xiàn)在,我不僅要替李小松繼續(xù)他的生命,也要替我親愛的父親繼續(xù)他的生命。
我從沒忘記父親,也從沒忘記李小松。后來,我將他們的故事寫到了自己的書中,這下,他們就在書的紙頁間扎下根來,可以自由生長了。他們也會像我一樣,遇見無數(shù)充滿關(guān)切和善良的目光。
他們曾經(jīng)活過,不管多大的風吹來,都不會讓他們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