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甚至覺得, 不好的語文課,是會讓人遠離美好的語言的。比如,在有些語文課上,我們習(xí)慣于通過“穿靴戴帽”的辦法來鑒賞詩歌——這是即景抒情,這是渲染烘托,這是飄逸俊秀,這是沉郁頓挫……似乎給詩歌戴上這些“冠冕”,就能成功欣賞詩歌了。有一次我問一位同學(xué):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究竟好在哪里?這位同學(xué)說,杜甫是“詩圣”,他的詩歌“沉郁頓挫”,還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個“以聲襯靜”,然后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如果我們上語文課的目的,就是為了形成這樣的關(guān)于詩歌的認(rèn)識,那么,我們的語文學(xué)習(xí)怕是真的走到語文的反面去了。
記得兒子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剛下了一場雨,我們走在滿是落葉的小徑上,兒子突然說:“有一首詩歌,是講下雨刮風(fēng)和落葉的……”我知道,他說的是“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是眼前的景物喚起了他對那首詩歌的記憶,我想,那應(yīng)該是他最接近詩歌的時刻吧。再想想我們,有多少人會因為自己身處的情境而被喚起對某些詩句的聯(lián)想,又有多少人能真的為一句好詩而喟嘆,而擊節(jié),而感動呢?所以,我們讀詩歌時,不能將它當(dāng)作解剖臺上的標(biāo)本,也不能把它當(dāng)作考試大綱里的條目,而要真的能夠聽到詩人心底的喟嘆,真的感受到詩人的驚喜、悲憤、迷醉,或者是詩人骨子里的幽默與調(diào)皮,要讓詩歌真正地豐富我們的心靈,讓我們用豐盈的內(nèi)心去面對這個世界。
前幾天讀到蘇東坡的一首詞《少年游·去年相送》:
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卷簾邀明月,風(fēng)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這首詞實在不能算蘇軾寫得好的詞,不過,也并不是沒有詩意,這首詞里是有觸動詞人的情境的,而且也還是很美的。比如“飛雪似楊花”和“楊花似雪”,詞人通過描寫景物的這種潔白而飄灑的特點,串起了去年的相送與今年的相憶,雖然這是詞人雕琢的結(jié)果,但是,詞人選取的抒情點的確很能讓人產(chǎn)生繾綣的情意。再比如,有一次在京都清水寺旁一處幽僻的路上,我忽然聽到寺廟里傳來的鐘聲,這時候心里直接涌現(xiàn)(似乎只有這個詞才恰當(dāng))出王維的詩句“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覺得沒有別的語言比這句詩更能表現(xiàn)我彼時的心情了。如果這時去追問這句詩為什么好,用了什么手法,采取了何種修辭,實在是大煞風(fēng)景。所以,我給學(xué)生講古詩時,常常提醒他們思考:你們是不是真的覺得它好?它是不是真的感動到了你們?這是我們讀詩歌最要緊的地方。
讀詩歌,不能抱著“手法第一”的想法。詩歌不是因為用了手法,所以就好,而是這樣的詩意,必是通過這樣的手法來表達方才妥當(dāng)熨帖,這才是好。人們普遍認(rèn)為“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寫得好,有人說是因為用了“博喻”,這是“強不知以為知”的人的看法。這幾句詞是用來描寫閑愁的,寫了閑愁的不同特點:一川煙草,迷蒙而傷感;滿城飛絮,繚亂而纏綿;梅子黃時雨,似有若無,若無似有。而這三句都有的特點則是:滿布于天地之間。這樣就將閑愁的特點活畫出來了,這是我們“人人心底有,個個筆下無”的表達,所以讓人心生感喟。
讀詩歌,最不好的就是拾人牙慧?!按猴L(fēng)又綠江南岸”寫得好,一個“綠”字“境界全出”。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呢?其實,在我看來,江南,即便是冬天也只是略微肅殺一些。有些草木經(jīng)冬而不凋,春風(fēng)吹來,大地忽然被染綠的強烈感受是沒有的。所以,不能因為古人說好,就覺得它好得不行。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被大家說成千古名句,但是,是不是說得太滿、太明白了呢?看看杜牧的“秋山春雨閑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是不是更蘊藉有味呢?這是我自己的感受,也并不強求大家都要接受,人人都能從詩歌里得到屬于自己的領(lǐng)悟,這大概就是讀詩的妙處所在了。
我還不太喜歡動不動就講詩人的風(fēng)格。風(fēng)格是通過比較得出的,要讀過詩人的多少詩歌,要讀過和詩人相關(guān)的其他詩人的多少詩歌,才能去概括這個詩人的語言風(fēng)格呢?一說杜甫就是“沉郁頓挫”,“沉郁”是怎樣的情感,“頓挫”又體現(xiàn)在何處?是不是老杜就一味“沉郁頓挫”呢?這種并非來自自己感悟的所謂結(jié)論,大概也只能反過來變成我們讀詩的障礙了吧。
說真的,我很熱愛我們的民族與文化,因為這個民族是吟誦出“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民族,是吟詠出“杏花春雨江南”的民族,是既有著“舉杯邀明月”的浪漫,也有著“百年多病獨登臺”的悲愴的民族。詩意在我們這個民族的血脈里流淌了幾千年,我們自然也不應(yīng)該讓那種民族骨子里的詩性在這一代漸行漸遠,我們不應(yīng)該遠離民族的精神氣質(zhì),而逐漸變成淺陋粗鄙的傖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