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文獻典籍方面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單就字體來看，從甲骨文書寫的卜辭，到鑄就在青銅器上的鼎彝銘文，再到后來的大小篆、隸書、楷書、草書、行書，都遵循著一條清晰的發(fā)展脈絡(luò)綿延至今。這其中還有我們不怎么熟悉的古文字，比如蝌蚪文。以它們?yōu)楣ぞ撸瑹o數(shù)的古典文獻在長年累月中寫就并積累起來。但與此同時，在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中，天災(zāi)人禍導(dǎo)致的書厄也時有發(fā)生。對那些嗜書如命的古代文人來說，瑯?gòu)指５刈鳛槌休d散佚文獻的虛擬之鄉(xiāng)，成為他們魂牽夢縈的精神園地。

原文再現(xiàn)

（2016年浙江高考語文卷·文言文閱讀）

瑯?gòu)指５赜?〔明〕張岱

晉太康中，張茂先（注：張茂先，名華，字茂先。西晉文學家）為建安從事，游于洞山。緣溪深入，有老人枕書石上臥，茂先坐與論說。視其所枕書，皆蝌蚪文，莫能辨，茂先異之。①老人問茂先曰：“君讀書幾何？”茂先曰：“華之未讀者，二十年內(nèi)書，若二十年外書，則華固已讀盡之矣?！崩先宋⑿?，把茂先臂走石壁下，忽有門入，途徑甚寬，至一精舍，藏書萬卷，問老人曰：“何書？”曰：“世史也?！庇种烈皇遥貢?。又問：“何書？”老人曰：“萬國志也?！焙笾烈幻苁?，扃鑰甚固，有二黑犬守之，上有署篆，曰“瑯?gòu)指５亍薄柪先嗽唬骸昂蔚?？”曰：“此玉京、紫微、金真、七瑛、丹書、秘籍?！敝付唬骸按税V龍也，守此二千年矣?！遍_門肅茂先入，見所藏書，皆秦漢以前及海外諸國事，多所未聞。如《三墳》《九丘》《連山》《歸藏》《梼杌》《春秋》諸書，亦皆在焉。②茂先爽然自失。老人乃出酒果餉之，鮮潔非人世所有。茂先為停信宿而出，謂老人曰：“異日裹糧再訪，縱觀群書?！崩先诵Σ淮?，送茂先出。甫出，門石忽然自閉。茂先回視之，但見雜草藤蘿，繞石而生，石上苔蘚亦合，初無縫隙。茂先癡 佇視，望石再拜而去。

嬴氏焚書史，咸陽火正熾。此中有全書，并不遺只字。③上溯書契前，結(jié)繩亦有記。繇前視伏羲，已是其叔季。海外多名邦，九州一黑痣。讀書三十乘，千萬中一二。方知余見小，春秋問蛄蟪。石彭與鳧毛，所見同兒稚。欲入問老人，路迷不得至?；厥捉^壁間，荒蔓惟薜荔。懊恨一出門，可望不可企。坐臥十年許，此中或開示。

原文"①

視其所枕書，皆蝌蚪文，莫能辨，茂先異之。

譯文

看到老人所枕的書籍上，都是蝌蚪文字，不能夠辨認，張華感到非常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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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文

在中國古代的文獻傳統(tǒng)中，文獻字體的更迭和典籍載體的變遷都有著鮮明的時代印記。文獻載體體現(xiàn)了從甲骨、青銅器發(fā)展到竹簡、帛書，再到紙張的變化，而字體則相應(yīng)地從甲骨文、金文演變?yōu)樽瓡?、隸書再到楷書、草書、行書。它們既是文獻發(fā)展的重要特征，也是推動文獻傳承的重要動力。選文里出現(xiàn)的蝌蚪文字是古文字的一種，這就意味著該書籍具有的“古早”屬性，其歷史可推至春秋戰(zhàn)國時代。

蝌蚪文又叫“蝌蚪書”“蝌蚪篆”，是中國古代早期的書寫字體之一，是篆字（包括古篆、籀篆）手寫體的一種俗稱。因為早期蘸墨或用漆書寫文字的時候，常常頭粗尾細，故而形似蝌蚪，因此得名。蝌蚪文作為字體的正式定名，是在書寫字體幾經(jīng)更迭的漢代，漢人因為不認識早期的古文，于是根據(jù)該文字的特征，以“蝌蚪文”稱呼。東漢經(jīng)學家鄭玄在《尚書贊》中說，“書初出屋壁，皆周時象形文字，今所謂科斗書”，也就是說，漢人從孔壁中所發(fā)現(xiàn)的書籍，都是周代的文字寫成的，漢人稱之為“蝌蚪文”。

在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并推行“書同文”之前，不少地域皆已發(fā)展出了自己的文字體系，比如秦系文字、楚系文字等。蝌蚪文等古文往往為東方諸國所用。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以后，將秦國所用的小篆作為官方字體推向全國，秦系文字成為主流的書寫字體。到了漢代之后，隨著文字的發(fā)展，漢人逐漸將隸書作為主要字體使用。因為文字體系的不同，加上文字字體的更迭，到了漢代，蝌蚪文不為人所知也就不奇怪了。蝌蚪文字重新被后人認識，則主要歸功于相關(guān)的出土文獻，尤其以漢代孔壁古文與西晉汲冢竹書的兩次古籍大發(fā)現(xiàn)為代表。文中的張華是西晉著名的文學家、藏書家，他見蝌蚪文而不識，正是表示該書為先秦古籍，博學如他也不能識讀。

原文②

見所藏書，皆秦漢以前及海外諸國事，多所未聞。如《三墳》《九丘》《連山》《歸藏》《梼杌》《春秋》諸書，亦皆在焉。

譯文

（張華）見到這里藏的書籍，都是秦漢以前的書和關(guān)于海外各個國家的書，很多都沒有聽說過。像《三墳》《九丘》《連山》《歸藏》《梼杌》《春秋》這些書，也都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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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典籍

在中國古典文獻中，上古的文字典籍是極富魅力的一種，它們雖然晦澀難懂，卻往往因為早期社會的神鬼信仰和氏族結(jié)構(gòu)等時代特征而顯得更加理想化、富于神秘感。又因為儒家對堯、舜、禹等人“圣王”“治世”的推崇，古人往往將上古社會視為理想社會，從而讓上古書籍即便只留下名字，也可以獲得崇高的地位。

《三墳》《九丘》《連山》《歸藏》《梼杌》《春秋》，皆為古書名。明人程登吉在《幼學瓊林》里說：“三墳五典，乃三皇五帝之書；八索九丘，是八澤九州之志。”意思是說，《三墳》《五典》是記載三皇五帝的書籍，《八索》《九丘》則是記載山川地理的書籍。《連山》《歸藏》《易經(jīng)》合稱“三易”，皆為占卜所用的書籍?！稐冭弧窞槌窌洞呵铩穭t為魯國史書，也是古代各國史書的泛稱。這些書籍除了《春秋》以外都已經(jīng)亡佚，僅留下了書名，后人只能依據(jù)書名和記載了解、推測它們的內(nèi)容。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對于書籍往往有博物好古的傾向。中國傳統(tǒng)的博物學，主要可以分為“天”“地”“人”三個領(lǐng)域的知識內(nèi)容。與“天”有關(guān)者，是天文歷算、占星望氣、龜卜筮占等知識，即主要通過星辰、云霓、時令節(jié)氣等的變化和征兆判斷吉兇，《連山》《歸藏》就有與此相關(guān)的內(nèi)容。與“地”有關(guān)者，為探究地理、本草、志怪等內(nèi)容，古人對有關(guān)山川水澤、花木藥草、神仙鬼怪之類地理上的事物也多有記載，我們熟悉的《山海經(jīng)》就是“地”類學問的代表，而《九丘》可能也與此有關(guān)。與“人”有關(guān)者，則有占夢、服食、招魂術(shù)等，涉及古人養(yǎng)生修身、招魂定魄、解夢之吉兇等內(nèi)容，《連山》《歸藏》作為占卜用書，也同樣涉及這些方面的內(nèi)容。這些知識在現(xiàn)代人看來大多是封建迷信的內(nèi)容，但在古代，卻是文人學者尤其是博物學家的正經(jīng)學問。張華在瑯?gòu)指５刂袑Ω鞣N門類古典書籍的贊嘆，正象征著讀書人對博物知識的探索與學習。

原文③

嬴氏焚書史，咸陽火正熾。此中有全書，并不遺只字。

譯文

秦始皇焚燒書籍和各國國史，咸陽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燒。在這瑯?gòu)指５貐s完整地保留著那些書籍，一字都沒有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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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厄

在中國書籍史上，天災(zāi)人禍導(dǎo)致大量書籍毀滅的事件史不絕書，其中規(guī)模非常大的，史家往往稱之為“書厄”?！皶颉币辉~最早由隋代的牛弘提出，他認為隋代以前，一共經(jīng)歷了五次大的書厄：一是秦始皇焚書；二為西漢末王莽之亂；三是東漢末董卓挾持漢獻帝遷都；四為西晉末劉、石亂華；五是南朝梁末西魏攻入江陵，梁元帝焚書十四萬卷。這五厄被稱為“前五厄”，后來明人胡應(yīng)麟又補充“后五厄”：隋末混戰(zhàn)、唐安史之亂、唐末戰(zhàn)亂、北宋靖康之變、南宋紹興之禍?？梢钥闯?，這些書厄大多是因為戰(zhàn)亂導(dǎo)致的。由于古代中央政府大多會收集圖書并統(tǒng)一存放在都城中的專門機構(gòu)，所以一旦發(fā)生改朝換代的戰(zhàn)亂，兵燹所及，這些集中保存的書籍就非常容易遭到毀滅。

作為公認的第一次書厄，秦始皇焚書卻并非由于戰(zhàn)亂，而是為了鉗制思想、鞏固統(tǒng)治。在秦始皇的命令下，除了醫(yī)藥、農(nóng)牧、占卜等實用性書籍外，其他書籍尤其是儒家經(jīng)典和各國的史書都遭受到焚毀。在此次焚書中，許多先秦的著作典籍徹底地消失在歷史舞臺中，能夠存留下來的書籍要么保存得十分隱秘，要么通過口口相傳，但也非常稀少，這對中國文獻的延續(xù)產(chǎn)生了惡劣的影響。

在先秦文獻大量缺失的背景下，文獻的大規(guī)模出土就成為可遇而不可求的偶發(fā)性文化事件。就在張華所處的西晉武帝時期，汲冢竹書的發(fā)掘讓一部分先秦文獻重見天日，給知識界帶來了考古熱情。當時人們在汲郡（今河南衛(wèi)輝市）的魏襄王墓中發(fā)現(xiàn)一大批用蝌蚪文寫的古書，朝廷派荀勖、束皙等學者整理多年，共整理出十余種文獻，其中有名的如《穆天子傳》《竹書紀年》等書。它們與傳世經(jīng)典內(nèi)容上的異同彰顯了自身的文獻價值，并對當時的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選文作者張岱寫張華對瑯?gòu)指５氐南蛲妥非螅怂茉鞆埲A熱愛書籍的形象，也反映了古代知識分子對先秦亡佚之書的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