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偉
午夜夢回,我常常回想起20年前的那起敲詐勒索案,嫌疑人狡猾、殘忍卻又孝順。凝視他的眼睛深處,那里是道深淵……
2002年秋日里的一天,長安派出所轄區(qū)村民程林(化名)收到一張小紙片,上面寫道:“程老板,我知道你非常疼愛孫子,每天下午4點,你會準時到幼兒園接他。孩子大眼睛,圓臉蛋,昨天穿了件藍色的小棉襖。如果你不想你可愛的孫子有事的話,那么準備好11萬元錢,在下午3點前打我電話……”那個年代,豬肉才三元錢一斤,這可是起特大敲詐勒索案件。接到報案后,所里馬上匯報縣局,縣局立即抽調力量組建了專案組。我是專案組成員之一。
涉案手機號是用假身份辦理的,唯一有價值的線索是那張小紙片。紙是常用的田字格信紙,字跡別扭,似是左手所寫。我們制定了偵查計劃,線索排摸了一大堆,但有價值的幾乎沒有。程林家急得炸開了鍋。時間不等人,我們決定快刀斬亂麻,誘使嫌疑人前來交易,一舉將其擒獲。
我們將黃紙裁成紙幣大小,約摸著打成11萬元現金體積的一個包裹,放入紙袋中交給程林,讓他打電話給嫌疑人。程林猶豫了一下,說上樓拿個黃挎包裝著,這樣不會那么顯眼。5分鐘后,程林下樓,撥打了嫌疑人留下的電話。
掛斷電話后,程林說嫌疑人讓他手機保持暢通,等待進一步指示。一個小時的焦急等待后,程林的電話響了。對方讓他出門乘坐81路公交車。我跟著程林去乘公交車,另外幾個同事分別開汽車、摩托車遠距離策應。
上了公交車,沒多久,嫌疑人就打電話過來,讓程林連轉了5次公交車。我覺得不妙:嫌疑人反偵查能力很強啊!就在此時,程林又接了個電話,只見他“嗯嗯”了兩聲后,突然跑到右側車窗,將那只挎包從窗戶扔了出去。我回頭一看,同事的車離我們還有100米遠。再往窗外一看,這條路正在施工。公交車緊挨著右側1米多高的圍欄行駛,程林那只挎包掉落在圍欄另一側坡道的下面。不一會兒,坡道另一頭駛來一輛無牌黑色摩托車。駕駛摩托車的男子戴著頭盔,一矮身,從地上撈起挎包就跑。我急得拍著車門讓駕駛員停車,下車后沒好氣地責怪程林:“你扔挎包也跟我說一聲啊!”程林委屈地說道:“那男人在電話里讓我馬上把挎包扔過圍欄,否則今晚就讓我見不到孫子……”分管行動的陸大趕到后看了看四周,嘆了口氣,拍拍程林的肩膀:“追不上了,幸好咱們只損失了一包黃表紙?!背塘帜樕弦桓彼瓶匏菩Φ谋砬椋骸鞍Γ液梦易隽藘墒譁蕚?。我就怕你們警察抓不到這人,特地把6萬元現金換了黃表紙放進去。希望這人有點良心,不要再來搞我小孫子?!?/p>
我們面面相覷。
灰頭土臉回去兩個多星期,鄰鎮(zhèn)北塘派出所也接報了類似案件。居民曹東明(化名)在門縫里發(fā)現一張信紙,上面寫道:“老板,你家的小孩真漂亮,扎了紅頭繩,穿件綠花襖。我最疼小女孩了,又香又軟乎。如果你不想孩子出事的話,準備好12萬元錢后,今天下午2點前打我電話……”這次嫌疑人留下的是另外一個號碼。
我和陸大興奮地趕了過去,一看信紙上那歪歪扭扭的字,百分之九十九肯定嫌疑人是同一個人。有了上次的教訓,我們輕車熟路了。下午1點30分,我們讓曹東明撥打了電話。
我和同事小駿夾著曹東明上了75路公交車,后面跟蹤的車不停地變道,防止被嫌疑人發(fā)現。換乘了3次后,我示意曹東明按事先擬定的預案撥打對方電話。電話接通了,曹東明用恐懼、壓抑,再加了點不耐煩的語氣說道:“老鄉(xiāng),我求你放過我孫女,錢你盡管拿去好了。我告訴你,我再坐3站,如果你不跟我接頭,我就回去,隨便你怎么樣……”我朝曹東明豎起大拇指。
15分鐘后,曹東明的電話又響了。接完電話,曹東明拿起手里的黑塑料包,朝窗外面晃了幾下。我點點頭。黑塑料包在空中翻了幾圈,穩(wěn)穩(wěn)地落在馬路邊的綠化帶里。
還有200多米汽車到站,曹東明按嫌疑人的要求繼續(xù)乘車前行。我和小駿下車往回走。我們兩人瘦小,背著個書包,裝扮成高中生的模樣。
遠遠地,見一個拎著蛇皮袋的男子從馬路對面斜穿過來,徑直往那個黑塑料包奔去。我和小駿互望一眼,心跳加速。當男子搗鼓那個塑料包時,陸大他們一擁而上,將男子撲倒在地。我倆不禁加快腳步。此時,身后突然竄過一輛黑色摩托車,車上是個戴頭盔的男子。我聽到他突然一聲驚叫:“不好!”然后一個急剎,掉過頭來想跑。我來不及思索,一邊朝小駿大喊“抓住他”,一邊沖上去扭住男子的右臂。剛一抓住男子帶了袖套的小臂,我就發(fā)覺手心傳來鉆心的刺疼。男子連甩右手,想要掙脫。這時小駿沖上來抓男子的左臂,也是“啊”一聲,想松開雙手。我喊道:“不要讓他跑了!”
我和小駿合力將男子連人帶車按倒在地。男子死命掙扎,頭盔也掉了,露出一張煞白的臉。我給他砸了銬子,小駿不解地望望我。我搖搖頭,自己也不敢肯定。但一輛無牌照黑色摩托車,駕駛員見到我們撲住撿包的拎蛇皮袋男子而驚叫、轉頭想跑,以及手臂上那有機關的袖套……如此種種表明此人大有可疑。陸大押著那個拎蛇皮袋的男子趕了過來。兩人被押到北塘派出所分開突審。訊問之前,我單獨跟陸大通了番電話,陸大說:“我看拎蛇皮袋的這人不像,渾身臭得要命,像是撿垃圾的。你們抓的人倒是非常可疑。”
陸大帶著我和另外一個老經驗預審員森哥,開始突審騎摩托車的男子。男子看起來40多歲,身材矮壯,頭發(fā)白了一半,抿著的嘴突突地發(fā)抖。袖套已經被取了下來,里面另有乾坤,有半手臂長的一筒硬牛皮,上面密密麻麻地釘著大頭釘,釘頭朝外。我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手掌的紅點點,怪不得會被扎成這樣。
3個小時的攻心戰(zhàn),這個叫劉溫(化名)的男子終于撂了。程林那起案子果真是他做的。劉溫交代,他先在幼兒園門口蹲著,放學時專門盯著看上去有錢的人,一路尾隨,然后寫敲詐信。上次他得手的六萬塊,全部賭博輸掉了。
我跟著陸大帶了劉溫去搜查他的住處。劉溫一人住在鄰近北塘的漳鎮(zhèn)一戶出租房里,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在靠窗的一張木桌子里,我們搜出一沓田字格信紙。將最上面的一張信紙側對著光看,還能看到幾個字痕:我最疼小女孩了,又香又軟乎。這案子鐵板釘釘了。陸大反復瞧著這張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我將劉溫押上車,又折返回屋,問陸大有啥新發(fā)現?陸大指著字痕說:“你瞧瞧,有沒有什么想法?”我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撓撓頭說道:“這幾個字印痕特別重,其他字就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陸大又道:“你說說看,漳鎮(zhèn)前段時間有沒有發(fā)生過啥特別的案子?”我蹙著眉,仔細看著筆畫特別重的“又香又軟乎”那幾個字,感覺像是書寫者寫到此處時特別動情的緣故,靈光一閃,叫道:“那兩起攔路猥褻女童案!”陸大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跑到漳鎮(zhèn)派出所,把那兩份案卷調出來琢磨,從發(fā)案時間、地點,以及嫌疑人的體貌特征來看,劉溫作案的嫌疑很大。果不其然,經過訊問,劉溫又交代了那兩起猥褻女童案。我當時有點不敢相信,但接下來劉溫交代的案件細節(jié)及現場指認情況,都確鑿無疑證實了他就是作案者。
專案組辦公室里洋溢著一片勝利的氣氛,大家一掃前辱,頗有揚眉吐氣的感覺。陸大也很開心,散了一圈好煙,笑瞇瞇地喊道:“來,咱們開個小會,集思廣益,看看能不能再拓展一下?”
之前我被安排走訪劉溫的鄰居,這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工作,主要目的是核查劉溫的日常表現、為人處世和交往人員狀況。見其他人不肯先說,我自告奮勇地站了起來:“我先說說我的一點粗淺看法,大家不要笑??!”底下的人一聽,哄堂大笑。我不理他們,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道:“走訪下來,我發(fā)現劉溫這人很特別,獨來獨往,幾乎沒有相熟的鄰居、老鄉(xiāng),也沒人反映劉溫有賭博的習慣,他所說的那六萬塊錢的下落值得懷疑。我問過他工作的翻砂廠老板,老板說他上班時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工友都不知道他會寫字,每次領工資都只是打叉叉?!?/p>
陸大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我接著說道:“劉溫寫的敲詐信語句通順,左手都能寫成這樣,還會動腦筋在手臂上扎圖釘……”我舉起手給大家看我的手掌,一屋子人又笑了起來。
森哥在旁邊插了一句話:“我這幾天審下來,發(fā)覺劉溫說話條理分明,腦子活絡得很?!彼檬持更c了點自己的頭,又補充了一句:“怎么講呢,劉溫這么快就撂了,而且不打馬虎眼,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也許他是想掩藏什么更大的秘密……”
在外地警方的協(xié)助下,劉溫的身份搞清楚了。劉溫,真名劉乾(化名),38歲,皖籍人。7年前,劉乾在老家某鎮(zhèn)小學當一名教師。當時該校發(fā)生一起兇殺案件,一名12歲的女學生全身赤裸,被發(fā)現埋在校園后山腰的涵洞里。案發(fā)后,劉乾作為其中一名重要嫌疑人被警方傳訊過。事后,劉乾向學校遞交了辭職信,南下打工。自此,劉乾音訊全無。當地警方因沒有確鑿的證據,該案至今未破。
獲悉此訊息后,陸大安排了精兵強將再次突審劉乾。劉乾知道我們掌握了他的真實身份,抵抗一周后敗下陣來,交代了作案的所有過程。劉乾還交代,他離開老家后隱姓埋名四處打工、躲藏,那敲詐來的六萬元錢并沒有輸掉,而是匯款給了老家的母親。劉乾還是個孝子。
寫了親筆供詞后,劉乾神色平靜了下來,就像一個老了十歲的農村老頭,安靜、溫和??烧l又能想到,他內心隱藏著一只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