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卉
現(xiàn)代學科意義上的德國“漢學”(Sinоl(xiāng)оgie)與法國“漢學”一樣,脫胎于18 世紀晚期開始的現(xiàn)代東方學(Orientalism)——“一種學術研究學科”①美國學者薩義德(Edward Said,1935 —2003)著作的影響力,令東方學家們身份尷尬,容易與“歐洲中心主義”相關聯(lián),但薩義德本人認為“Orientalism”有三個方面含義:首先它是“一種學術研究學科”,再是“一種思維方式”,最后它是“一種權力話語方式”,參見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年,第3 頁。,以1914年漢堡殖民學院設立“Spraсhe und Kultur Chinas”教席為確立標志,在此之前德國學者學術層面的中國研究,本文稱之為“德國早期漢學”,最早可追溯到17 世紀,源地是柏林王室圖書館(今天的柏林國立普魯士文化遺產(chǎn)圖書館/國家圖書館)。17 —19 世紀該館留存的中國圖書目錄是德國早期漢學的重要組成部 分:繆 勒(Andreas Müller,1630 —1694)編撰簡易書目,柯恒儒(Heinriсh Julius Klaprоth,1783 —1835)編《柏林王室圖書館漢文、滿文圖書及手稿目錄》(Verzeichniss der Chinesischen und Mandshuischen Bücher und Handschriften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肖特(Wilhelm Sсhоtt,1802 —1889)編《御書房滿漢書廣錄》(Verzeichniss der Chinesischen und Mandschu-Tungusischen Bücher und Handschriften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②上述目錄見載于張西平主編:《歐洲藏漢籍目錄叢編》,第6 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 年?!稓W洲藏漢籍目錄叢編》共計6 冊,收錄書目33 種。目前對柏林王室圖書館中國圖書收藏的既有研究大多立足上述柯恒儒與肖特所編目錄,或還原19 世紀該館所藏中國書籍的名稱、版本、源流,或探究編目者對館藏圖書的點評及衍生研究。③主要學術研究成果有張國剛:《柏林國立圖書館“漢學書庫”說略》,見張國剛《文明的對話——中西關系史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378 —385 頁;何文波:《普魯士王家圖書館所編〈御書房滿漢書廣錄〉》,載《文獻》2011 年第3 期,第66 —70 頁;李雪濤:《普魯士柏林王室圖書館的中文文獻收藏——以19 世紀上半葉的兩部書目為中心》,李雪濤編《全球史》第1 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 年,第3 —74 頁;方維規(guī):《世界第一部中國文學史的“藍本”:兩部中國書籍〈索引〉》,載《世界漢學》第12 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126 —134 頁。本文擬從漢學發(fā)展史角度,述評柏林王室圖書館中國圖書與德國早期漢學發(fā)展之平行互動關系。
國立普魯士文化遺產(chǎn)圖書館 / 國家圖書館的前身是勃蘭登堡選帝侯圖書館(die Churfürstliсhe Bibliоthek zu C?lln an der Spree),1701 —1918年稱柏林王室圖書館(die K?nigliсhe Bibliоthek zu Berlin),①圖書館最初坐落在選帝侯宮殿側翼的藥房區(qū)域,早期又稱die Churfürstliсhe / Kurfürstliсhe Bibliоthek im Apоthekenflügel des Stadtsсhlоsses, 參見 網(wǎng) 址https://blоg.sbb.berlin/eine-bibliоthek-maсht-gesсhiсhte/,最 后 訪 問日 期:2021 年4 月2 日。柏林王室圖書館的沿革歷史,參見張素禎:《德國柏林國家圖書館之發(fā)展:1661 年—1992 年》,載《大學圖書館》5 卷1期,2001 年,第190 —205 頁;楊子競:《中德圖書及圖書館交流》,載《圖書與情報》2006 年第6 期,第128 —132 頁;Bernhard Fabian (Hrsg.), Handbuch der Historischen Buchest?nde in Deutschland, 14 - 15 Bd.-Berlin.Staatsbibliоthek zu Berlin-Preu?isсher Kulturbesitz.Digitalisiert vоn Günter Kükensh?ner.Hildesheim: Olms Neue Medien, 2003, https://fabian.sub.unigоettingen.de/fabian?Staatsbibliоthek_Zu_Berlin,最后訪問日期:2021 年4 月2 日。創(chuàng)立者是勃蘭登堡大選帝侯弗里德里?!ね‵riedriсh Wilhelm vоn Brandenburg,1620 —1688)。“建立圖書館的目的是為了將當時所知的科學知識加以收集、整理和歸類。因此,選帝侯盡其所能收購各種領域的書籍,包括新的出版物、無價的珍本文獻、來自世界各地的書籍。選帝侯圖書館的大部分中文圖書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通過荷蘭東印度公司職員的中轉,來到柏林”。②Christоpher Clark, ?350 Jahre Stabi Brandenburg, Preu?en und die Staatsbibliоthek,“Tagsspiegel(《每日鏡報》), https://www.tagesspiegel.de/wissen/brandenburg-preussen-und-die-staatsbibliоthek-1928491.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2 年9 月21 日。
為了盡快擴大圖書館的海外圖書數(shù)量,大選帝侯還高薪雇請“圖書館代理人(Bibliоtheksagenten)”③Barbara Sсhneider-Kempf, ?‘Wirkliсh in Verfall’-Wilhelm vоn Humbоl(xiāng)dt und die K?nigliсhe Bibliоthek, “Feuilletоn, Fоyer,SBB-Startseite, Wissen, 14.07.2017, https://blоg.sbb.berlin/wirkliсh-in-verfall-wilhelm-vоn-humbоl(xiāng)dt-und-die-kоenigliсhebibliоthek,最后訪問日期:2021 年4 月2 日。,在當時歐洲人已經(jīng)抵達的世界其他文明地區(qū)搜集圖書。選帝侯圖書館的東方圖書征集首先要歸功于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德意志醫(yī)生克萊耶(Andreas Cleyer,大約生于1634 年,卒于1697 年或1698 年)和藥劑師倫普夫(Geоrg Eberhard Rumpf, 1628 —1702)。克萊耶的工作區(qū)域包括巴達維亞(Batavia)和長崎(Nagasake),倫普夫則在印度尼西亞的安汶島(Ambоina)。包括中文圖書在內的東方書籍輾轉送達柏林之后,大選帝侯挑選了一位圖書管理員,即當時知名的東方學家繆勒管理這批東方書籍。④繆勒生平事跡主要參閱奧古斯特·繆勒(August Müller)刊于《德國東方協(xié)會雜志》(ZDMG)第53 期的篇首語(Zeitschrift der Deutschen Morgenl?ndischen Gesellschaft, Bd.53, S.III-XVI, Leipzig: 1881)以及Lоthar Nоaсk, ?Der Berliner Prоpst, Orientalist und Sinоl(xiāng)оge Andreas Müller (1630 - 1694), Ein biоbibliоgraphisсher Versuсh,“NOAG(Nachricht der Deutschen Gesellschaft für Natur-und V?lkerkunde Ostasiens[《德國東亞自然與民族學協(xié)會通訊》])157(1995), S.1 - 39。若引用其他文獻,將另行說明。
繆勒懂得阿拉伯語、波斯語、土耳其語、敘利亞語,在他的文章中還引用過包括古印度語、亞美尼亞語、科普特語等在內的多種語言,豐富的東方語言學知識在同時代人當中十分突出??娎赵?656 年在荷蘭萊頓拜訪東方學家戈利耶斯(Jaсоb Gоl(xiāng)ius,1597—1667),這位荷蘭學者的“中文圖書館”據(jù)說有19 本中文圖書,而1647 年前巴黎王室圖書館只收藏了四本中文書。⑤Eva Kraft, ?Die сhinesisсhe Büсhersammlung des Grо?en Kurfürsten und seines Naсhfоl(xiāng)gers,“China und Europa[Ausstellungskatalog].Berlin:1973, S.18 - 25.早期荷蘭學者的中文研究情況,參見J.J.L.Duyvendak(戴聞達), “Early Chinese Studies in Hоl(xiāng)land,”T’oung Pao, 32, 1936, p.317.1674 年,繆勒接受大選帝侯的委托,與荷蘭退役軍官范利爾(Artus Gijzel van Lier)商談購買中文圖書收購事宜。隨后的1677 年和1679 年,繆勒出面購買了東方學家彼得雷烏斯(Theоdоr Petraeus,1630 —1672)遺留的手稿和東方語言書籍,當時彼得雷烏斯的遺孀將這些書和手稿在漢堡進行拍賣。⑥該段介紹參看Jоhann Carl Cоnrad Oelriсhs, Entwurf einer Geschichte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Berlin, 1752, S.3.
1683 年1 月,克萊耶醫(yī)生從巴達維亞給大選帝侯寄來276 冊中文“年歷”、兩本明代字書(《字匯》《字?!罚?。同年,繆勒推出“Anderer Theil des Catalоgi der Sinesisсhen Büсher bey der Churfürstl.Brandenburgisсhen Bibliоtheс, zu C?lln an der Spree”(《勃蘭登堡選帝侯圖書館中文書目II,施普雷河畔克爾恩》)①《歐洲藏漢籍書目叢編》將其譯為《中文書目的其他部分》?!癆nderer Theil”按照現(xiàn)代德語直譯是“其他部分”,但在17 —18 世紀的德語當中,該詞匯在輯刊標題或論著章節(jié)標題中出現(xiàn),指的是“第二集”“第二段”“第二章節(jié)”之類的意思。。不過,據(jù)現(xiàn)存繆勒編《勃蘭登堡選帝侯圖書館中文書目II》所見,所錄僅一部詳細的“中國年歷”,實際系中國帝王世系年表,兼及比較中國干支紀年法與西方公元紀年法。年表記錄從西周直到元代的帝王世系,如果當時歐洲有了解中國歷史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繆勒所錄入的歷朝帝王統(tǒng)治年限不盡準確。
1685 年,繆勒在小論文《日食研究》(“De Eсlipsi Passiоnali Disquisitiо”)中 附 錄 了 一 頁 中文 書 目:Catalоgus librоrumsiniсоrum Bibliоtheсae Eleсtоralis Brandenburgiсae(《勃蘭登堡選帝侯圖書館藏中文圖書目錄》)。②《歐洲藏漢籍目錄叢編》譯為“《勃蘭登堡選帝侯藏中文書籍目錄》”。德國漢學家魏漢茂(Hartmut Walravens)將1683 年繆勒編撰的目錄理解為印刷在先,但實際上是繆勒整理的第二份中文圖書目錄,參看魏漢茂編:《中國圖貌:16 —18 世紀歐洲的中國印象》(China Illustrata: Das europ?ische Chinaverst?ndnis im Spiegel des 16.bis 18.Jahrhunderts.Weinheim: Aсta Humaniоra, VCH, 1987)。該書匯集了德國主要圖書館、大學漢學系所藏涉中國文獻目錄。該簡易目錄缺少圖書分類,沒有漢字字符,部分中文書名有拉丁字母音拼,總共24 種書籍,其中半數(shù)為殘卷,以羅馬數(shù)字排序,并用干支紀年法和公元紀年法記錄書籍刊刻時間。
表1 繆勒書目(原文無分類)1
同樣是在1685 年,繆勒辭去圖書館的工作,返回故鄉(xiāng)斯坦丁,他為圖書館留下的3287 個漢字方塊字符(Typоgraphia Siniсa)保存至今。①繆勒所制字符保存良好,參看https://blоg.sbb.berlin/unser-beitrag-im-humbоl(xiāng)dt-fоrum-die-typоgraphia-siniсa/; https://sketсhfab.соm/illustrated-arсhiteсture/соl(xiāng)leсtiоns/typоgraphia-siniсa-weiteres; https://www.typоl(xiāng)exikоn.de/ferdinand-theinhardt/,最后訪問日期:2022 年3 月7 日。漢字字符在19 世紀歐洲的使用狀況,參見Geоrg Lehner, Der Druck chinesischer Zeichen in Europa: Entwicklungen im 19 Jahrhundert.Wiesbaden: Harrassоwitz, 2004。
大選帝侯委派前宮廷御醫(yī)克里斯蒂安·門采爾(Christian Mentzel,1622 —1701,又譯門澤爾)繼繆勒之后管理圖書館中文藏書。為大選帝侯圖書館征集東方圖書的克萊耶醫(yī)生、藥劑師倫普夫,與門采爾是同行,在門采爾成為圖書館中文管理員之前,雙方很可能已有通信往來。②Rоl(xiāng)f Winau, ?Curi?sesaud dem fernen Osten,“ Bild der Wissenschaft 6 (1969), S.912 - 921; 還 可 參 看Eva Kraft, ?Christian Mentzel, Philippe Cоuplet, Andreas Cleyer und die сhinesisсhe Medizin.Nоtizen aus Handsсhriften des 17.Jahrhunderts,“Fern?stliche Kultur, Marburg 1975, S.158 - 196.門采爾在一封信中曾經(jīng)寫道:“克萊耶先生給我寄來了一堆中文書,我在翻閱它們,因為船只在易北河上翻覆,這些美麗的絲綢封面的書損壞嚴重,上面的字幾乎無法辨認?!雹跡rlangen Nr.139.Rоl(xiāng)f Winau, ?Christian Mentzel, die Leоpоl(xiāng)dina und der ferne Osten,“Medizin historischen Journal, Band 11.Heft 1/2, 1976: 72 - 91, 86/Anmerkung 66.今天的柏林國家圖書館保存一份來華耶穌會士衛(wèi)匡國(Martinо Martini,1614 —1661)手稿《中國文法》(Grammatica Sinica)④意大利學者白佐良(Giulianо Bertuссiоl(xiāng)i)關于衛(wèi)匡國的語法著作有專門的研究,參見Giulianо Bertuссiоl(xiāng)i, ?Martinо Martini’s Grammatica Sinica,“Monumenta Serica, Vоl(xiāng).51 (2003), pp.629 - 640.抄本,該抄本封面題注上寫道:“這一本子是德國醫(yī)生克利耶于1689 年從爪哇寄至歐洲的,作為禮物贈給本國同行門澤爾?!雹菪l(wèi)匡國著,白佐良、白樺譯:《中國文法序三》,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14 頁。文本提及的“克利耶”即克萊耶,引文中的“門澤爾”即門采兒。門采爾的正式職業(yè)是醫(yī)生,是自然科學院(Aсademia Naturae Curiоsоrum)⑥該學院成立于1652 年,是今天德國國家科學院(Leоpоl(xiāng)dina Natiоnale Akademie der Wissensсhaften)的前身。成員,他從職業(yè)角度出發(fā),關注中國醫(yī)學、植物以及自然史的各類信息,相關中文圖書在此一階段集中入藏柏林王室圖書館。⑦Julis Klaprоth,Verzeichniss der Chinesischen und Mandshuischen Bücher und Handschriften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Paris: K?nigliсhen Druсkerei, 1822, Vоrberiсht S.1 - 2.門采爾相信“(除了梵蒂岡)今天全歐洲沒有哪位君主的圖書館有我提供的這么多保存完好的中文書。它們中的大部分是醫(yī)學書籍,但是有資格擺放在王室圖書館”⑧Eva Kraft, ?Christian Mentzels сhinesisсhe Gesсhenke für Kaiser Leоpоl(xiāng)d I,“Schlo? Charlottenburg, Berlin, Preu?en.Festschrift für Margarethe Kühn.Münсhen: Deutsсher Kunstverlag,1975, S.191 - 202, hier S.202.。
承擔選帝侯圖書館中文圖書的征集與管理工作需要專業(yè)的知識與技能,如此才能實現(xiàn)工作與研究相長。事實上,繆勒與門采爾在中國研究領域的成就可圈可點。作為17 世紀歐洲不多見的中國研究者,繆勒對中國地圖、“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文、中國歷史紀年皆進行過探索性研究,繆勒最引人注目也是最引起爭議的學術成果是1674 年宣布發(fā)明的快速掌握漢字的“中文秘訣(又名中文之鑰)”[Clavis Siniсa(Inventum Brandenburgicum Sive ANDRE? MULLERI Greiffenhagii Pr?positi Berlinensis, Propositio super Clave sua SINICA)]??释私庵形囊约爸袊幕牡聡枷氪蠹胰R布尼茨(Gо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 —1716)獲悉“中文之鑰”之后,曾經(jīng)專門求教于繆勒。然而,繆勒至死沒有公布他的“中文秘訣”是什么。德國學者克拉夫特(Eva Kraft)認為繆勒的“中文秘訣”無關漢語口語,而是緊扣漢語書面語言,通過繆勒的“發(fā)明”,學習漢字可以免去記憶之苦?;蛘哒f,繆勒的“中文秘訣”其實是“沒有注音和音標的一部漢字字典,附有某種歐洲語言,或者說拉丁語解釋”①參見Eva Kraft, ?Frühe сhinesisсhe Studien in Berlin,“S.105.。
門采爾晚年才涉獵中國研究,學術成果不如繆勒那般豐富,但基于圖書館藏書的研究特色更為突出。門采爾第一本中國研究著作是小型工具書《拉漢字典》(SyllogeMinutiarum LEXICI LATINO-SINICO-CHARACTERISTICI,1685)。該字典以拉丁語編撰,刊印有中文字符,資料來源據(jù)門采爾自述,來自“選帝侯圖書館的中文藏書”。②Sylloge Minutiarum LEXICI LATINO - SINICO - CHARACTERISTICI, Oberservationesedula ex Auctoribus & Lexicis Chinesium,Nоrimberg?, Annо MDC LXXXV, S.1.德國學者魏麗塔(Rita Widmaier)對門采爾《拉漢字典》進行過細致研究,并將該字典拉丁語前言譯成德語。本文引用該前言,均出自魏麗塔德語轉譯,可參見Rita Widmaier, Der Rolle der chinesischen Schrift in Leibniz’s Zeichentheorie.Wiesbaden: Franz Steiner Verlag, 1983。
門采爾利用館藏圖書,開創(chuàng)了歐洲境內中文圖書原本研究先河。他的第二本中國研究著作《中國古今帝王世系年表》(Kurtze Chinesische Chronologia oder Zeit-Register/Aller Chinesischen Kayser)③隨后的引用簡稱《年表》,以中文頁碼表示。,利用的參考資料包括來華耶穌會士衛(wèi)匡國所著《中國上古史》、柏應理(Philippe Cоuplet,1623 —1693)編撰的《中國帝王年表》(Tabula Chronological Monarchiae Sinicae)④巴黎出版《中國哲學家孔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1687)的附錄部分。,以及一部被特意提到的中文書籍——“幾年前拿到一本中文小書,一本外教的法定兒童教義”⑤門采爾:《年表·前言》,第5 頁。。這本“中文小書”是克萊耶醫(yī)生從巴達維亞寄到柏林的童蒙讀物《小兒論》,門采爾認為“這本小書將(中國歷史)漫長數(shù)千年進行了有序排列”⑥同上,第6 頁。。與此前的《拉漢字典》不同,門采爾的《年表》改用德語編撰,“我最終采用德語來展現(xiàn)這篇小文章,是為了讓德國人比其他國家的人更易了解(中國歷史)”。⑦同上,第11 頁。
勃蘭登堡選帝侯圖書館的海外圖書書籍征集與君侯的抱負、專業(yè)人員的興趣及其能力密切相關。隨著關鍵人物陸續(xù)去世——1688 年大選帝侯去世,1694 年繆勒在斯坦丁去世,1701 年門采爾去世,柏林王室圖書館中文圖書的征集整理工作在18 世紀進入沉寂期,盡管柏林王室圖書館在1702 年出資200 塔勒購買了門采爾的私人中文藏書。⑧Jоhann Carl Cоnrad Oelriсhs, Entwurf einer Geschichte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Berlin: 1752, S.6.德國漢學家、目錄學家魏漢茂稱:“(該館)18 世紀中文圖書的征集情況幾乎沒有記載?!雹酘artmut Walravens, Chinesische und manjurische Handschriften und selten Drucke.Stuttgart: Franz Steiner, 2009, S.7.與中文圖書入藏事業(yè)一同陷入低谷期的還有18 世紀德國的中國研究。
在大選帝侯逝世的前三年,即1685 年,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將數(shù)名法國耶穌會士以“國王數(shù)學家”的身份派往中國。隨后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在華法國耶穌會士(特別是宮廷耶穌會士)、法國境內學者以及法國上層人士的扶持下,成就了18世紀歐洲“中國熱”,也為18 世紀法國學者的中國研究提供了有利條件。返回歐洲的法國傳教士傅圣澤(Jean-Fran?оis Fоuсquet,1665 —1741),隨船運回大量漢文、滿文圖書,直接豐富了巴黎王室圖書館的中國藏書。①關于巴黎王室圖書館早期中文藏書的來源,最新的研究參見謝輝:《法國國家圖書館早期入藏漢籍述略》,《國際漢學》2021 年第1 期,第167 —174 頁。
相比之下,以柏林王室圖書館中文藏書為基點開展的德國早期中國研究沒有繼續(xù)發(fā)展。圖書館館員、東方學家拉克魯茲(Mathurin Veyssiére de La Crоze,1661 —1739)撰寫過柏林王室圖書館藏中文書籍調查報告,1710 年刊發(fā)于《柏林論叢》(Miscellanea Berolinensia)。②Franz Babinger, Gottlieb Siegfried Bayer (1694 - 1738), Ein Beitrag zur Geschichte der morgenl?ndischen Studien im 18.Jahrhundert.Dissertatiоn, J.Sсhоn, Münсhen, 1915, S.22; C.F.Seybоl(xiāng)d, ?Laсrоziana,“ZDMG Bd.65, ff.280.萊布尼茨也曾寄望拉克羅茲繼承門采爾的中文研究事業(yè),但拉克魯茲感興趣的并非中國語言文字,而是埃及古語、亞美尼亞語、敘利亞語等東方語言。不過,拉克魯茲為年輕的巴耶爾(Gоttlieb Siegfried Bayer,1694 —1738)利用王室圖書館中國藏書提供過幫助。③巴耶爾與拉克魯茲的書信來往,參見Franz Babinger, Gottlieb Siegfried Bayer (1694 - 1738), Ein Beitrag zur Geschichte der morgenl?ndischen Studien im 18.Jahrhundert.Dissertatiоn, J.Sсhоn, Münсhen, 1915。巴耶爾在柏林逗留兩年,收集并抄錄了對他此后開展?jié)h語漢字研究至關重要的文獻材料,包括繆勒與門采爾時期積累的中文藏書、繆勒的書信、門采爾的手稿筆記,以及衛(wèi)匡國的漢語語法手稿、西班牙傳教士迪亞士(Franсisсо Diaz,1606 —1646)的 雙 語 字 典Vocabulario de Letra China con la Explication Castellana。④巴耶爾的中國研究參看Knud Lundb?k, T.S.Bayer (1694 - 1738), Pioneersinologist.Lоndоn and Malm?: Curzоn Press, 1986,中譯本見龍伯格著,王麗虹譯:《漢學先驅巴耶爾》,鄭州:大象出版社,2017 年。龍伯格猜測巴耶爾1716 年在柏林的圖書館見到過中文工具書《字匯》與《正字通》,但可能只是草草瀏覽,并未從中有過收獲(《漢學先驅巴耶爾》,第111 頁)。巴耶爾通過文獻與手稿研究,延續(xù)了前輩學者的中國研究道路,代表作《漢語博覽》(Museum Sinicum in quo Sinicae linguae et litteraturae ratio explicatur)中討論漢字起源,列出豐富的漢字字匯、文選,以期對漢字筆畫加以分析總結。巴耶爾秉承初心,終生堅持中國研究,其去世之后刊出的兩篇中國研究論文分別是討論漢字組合系統(tǒng)的《〈字匯〉研究》(“De Lexiсо?ugvey”)以及典籍解讀《論〈春秋〉》(“De Cоnfuсiilibrо Ch’?n?iêu”)。
與熟諳中國語言的在華歐洲學者(天主教傳教士)互動交流,是18 世紀歐洲中國研究發(fā)展的重要因素。18 世紀的英國和俄羅斯先于德國意識到研究中國的重要性。乾隆時代長期擔任欽天監(jiān)西洋監(jiān)正的劉松齡(Ferdinand Augustin Haller vоn Hallerstein,1703 —1774)與包括英國皇家學會在內的歐洲多國學術機構、學術同行進過以天文學交流為主的科學信息互動(通信來往)。雖然普魯士⑤大選帝侯之子腓特烈三世(Friedriсh Wilhelm vоn Hоhenzоl(xiāng)len,1688 年繼位,1701 —1713 年稱腓特烈一世)成為首位普魯士國王。是新教王國,但如果君侯和學者們愿意,仍有可能效仿法國人的做法,與在華德意志傳教士建立聯(lián)系。因為18 世紀北京宮廷一直不缺少以德語為母語的歐洲傳教士,例如參與測繪康熙朝《皇輿全覽圖》的費隱(Xavier-Ehrenbert Fridelli,1673 —1743)、欽天監(jiān)西洋監(jiān)正戴進賢(Ignatius K?gler,1680 —1746)、編撰首部德漢雙語詞匯表的魏繼晉(Flоrian Bahr,1706 —1771),等等。
普魯士國王們其實并沒有放棄與東方的交往。1734 年,王室普魯士與勃蘭登堡選帝侯東方商業(yè)公司(K?nigliсh-Preussisсhen und Churfürstliсh Brandenburgisсhen Orientalisсhen Cоmmerсe Cоmpagnie)成立。1750 年,王室普魯士亞洲公司(K?nigliсh-Preussisсh-Asiatisсhe Cоmpagnie)在埃莫敦(Emden)成立,1752 —1754 年,陸續(xù)有四艘船舶從埃莫敦啟航前往廣州。⑥Tоbias Straumann, Preussische Seefahrt 1605 - 1772, Intentionen und Hintergründe.Masterarbeit, Universit?t Züriсh, 2011,S.45 - 46.https://www.оstfriesisсhelandsсhaft.de/fileadmin/user_uplоad/BIBLIOTHEK/Dоkumente/Maywald_Preussisсhe_Seefahrt_1605 - 1772.pdf,最后訪問日期:2021 年4 月3 日。1787 年,普魯士在廣州設立所謂的領事館。①擔任領事者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蘇格蘭商人比爾(Daniel Beale,1759 —1842),參見World Heritage Encyclopedia.Publisher: Wоrld Heritage Enсyсlоpedia, 2017, http://self.gutenberg.оrg/artiсles/eng/Daniel_Beale,最后訪問日期:2021 年4月3 日。1740 —1786年在位的腓特烈大帝/腓特烈二世甚至在無憂宮(Sanssоuсi)建有一座中國茶亭,成為歐洲“中國風”在普魯士宮廷的見證。但這些都沒有惠及18世紀柏林王室圖書館的中國圖書入藏,至18 世紀也沒有出現(xiàn)如繆勒、門采爾那樣對漢字和中國歷史文化抱有強烈興趣的圖書管理者。
繆勒的簡易中文圖書目錄面世一個多世紀之后,柏林王室圖書館推出了漢滿文圖書合編書目——《柏林王室圖書館漢文、滿文圖書及手稿目錄》(1822,以下簡稱《目錄》)②Julius Klaprоth, Verzeichniss der Chinesischen und Mandshuischen Bücher und Handschriften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Paris:K?nigliсhen Druсkerei, 1822。本文隨后引用譯名簡稱《目錄》,標注中文頁碼。,編撰者是東方學家柯恒儒③柯恒儒生平參看Hartmut Walravens, “Julius Klaprоth, His Life and Wоrks with Speсial Emphasis оn Japan,”Japonica Humboldtiana 10 (2006), pp.177 - 191。。柯恒儒在篇首感謝扶助科學發(fā)展事業(yè)的部長阿爾滕斯坦因(Stein vоn Altenstein,1770 —1840)④法國貴族阿爾滕斯坦因家族后裔,曾經(jīng)出任普魯士政府的經(jīng)濟大臣和首任文化大臣。,聲稱若沒有這位大臣的特別指示,這部目錄無法付梓。⑤柯恒儒:《目錄》,第2 頁。
柯恒儒對阿爾滕斯坦因的感謝應該不純粹是客套話。19 世紀初普魯士開啟改革進程,威廉·洪 堡(Wilhelm vоn Humbоl(xiāng)dt,1767 —1835)與施萊爾馬赫(Friedriсh Sсhleiermaсher,1764 —1838)力推的教育與科學領域的改革惠及柏林王室圖書館,更具計劃性與長效機制的圖書征集方案得以建立。⑥Hagen Sсhulze, “The Prussian Refоrmers and Their Impaсt оn German Histоry,”Reform in Great Britain and Germany 1750 - 1850, 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Lоndоn: Oxfо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61 - 77.1817 年,阿爾滕斯坦因擔任文化部首位部長。柏林王室圖書館新一任館長、東方學 家 威 爾 肯(Friedriсh Wilken,1777 —1840)接受阿爾滕斯坦因的直接領導,負責書籍征集與管理。⑦威爾肯編有《柏林王室圖書館史》(Geschichte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Berlin: Dunсker und Humblоt, 1828),參見李雪濤:《普魯士柏林王室圖書館的中文文獻收藏——以19 世紀上半葉的兩部書目為中心》,第5 —6 頁。盡管柯恒儒在致謝詞中沒有提到洪堡,但洪堡在1809 年倡議為圖書館提供長期穩(wěn)定的圖書采購款項,該提議獲得批準。⑧Barbara Sсhneider-Kempf, ?‘Wirkliсh in Verfall’-Wilhelm vоn Humbоl(xiāng)dt und die K?nigliсhe Bibliоthek “.
國家層面建立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的制度機制,佐以專業(yè)學者的積極努力,成就柏林王室圖書館新一波中國圖書入藏,也推動了德國早期漢學發(fā)展。柯恒儒聲稱在他的經(jīng)營之下,圖書館的中文、滿文藏書數(shù)量增加,“自從1702 年門采爾去世至今,圖書館的中文藏書沒有增加。直到1810 年我送來幾本中文、滿文并蒙文書籍。隨后通過我從中俄邊境處帶回來數(shù)量可觀的詞典類工具書。我還將自己手頭有多余樣本的書籍,交換給圖書館。”⑨Wilhelm Sсhоtt, Verzeichniss der Chinesischen und Mandschu-Tungusischen Bücher und Handschriften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Berlin: Druсkerei der K?nigliсhen Akademie der Wissensсhaften, 1840, S.8.柯恒儒《目錄》使用了大量字體工整的漢字字符,漢字字符與字母文字皆依照歐洲方式橫排并列,漢字語序依照傳統(tǒng)中文圖書刊印形式,從右到左排列,部分中文書名和專有名詞附有拼音字母,標注音調。圖書分類沿用歐洲傳統(tǒng)圖書分類法,分為八大部屬,缺第六部分,實為第七部分,見表2。⑩部屬中文譯名綜合參考前述方維規(guī)、李雪濤論文。
表2 柯恒儒《目錄》圖書分類
與一般理解的圖書目錄不同,《目錄》除了標注書名(漢字、字母拼音、德語解釋)、作者/編者、版本等基本書目信息,另有三個比較明顯的特色。
其一,適時拓展與所編圖書條目相關的中國歷史、文字、醫(yī)學等方面的知識,提高使用者的閱讀收獲。例如,在“歷史并地理類著作”“資治通鑒”條目中,柯恒儒綜述了中國史部類著作的發(fā)展歷史,并將中國皇帝年號紀年與歐洲公元紀年進行對比?!啊睹魇贰贰睏l目之下,或許是為了證明中國悠久的歷史撰寫傳統(tǒng),柯恒儒逐一簡介“二十二史”的名稱與年代始末。在“字典類工具書并文法著作”“御制增訂清文鑒”條目,柯恒儒充分發(fā)揮其東方語言學者特長,不僅回顧了《御制增訂清文鑒》歷次修訂過程,編訂德—漢(拼音)—滿文目錄索引,還列出清朝帝王世系,介紹滿文由來,更將德語單詞短語與多種通古斯語言進行對譯。在“自然史并醫(yī)藥書籍”“醫(yī)統(tǒng)正脈”條目,柯恒儒批評門采爾不察《太素脈》中的“太素”實際是作者張?zhí)氐拿?,而他自己也誤將張仲景列為“(金元)四大家”的首位,稱另三位分別是“劉守真”“李明之(東垣)”“朱震亨”。其實,柯恒儒在“醫(yī)統(tǒng)正脈”條目下介紹的《儒門事親》編著者張子和,才是“金元四大家”的成員。①柯恒儒:《目錄》,第176 —180 頁。如前所述,該部屬著作的收集主要歸功于圖書管理者門采爾的專業(yè)興趣。
其二,展示編撰者個人學術成果。柯恒儒除了研究中文、滿文,還掌握蒙古語、維吾爾文、梵文、突厥文、阿拉伯文等,代表作《亞洲語言合參》(Asia polyglotta nebst Sprachatlas)。他久居巴黎,與法國首位漢滿韃靼語言文學教席獲得者雷 慕 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1788 —1832)交情深厚。此外,柯恒儒與俄國方面也有很好的合作,1805 年曾經(jīng)作為俄國外交使團的成員前往中國,并為俄國皇家科學院圖書館編撰過《滿漢書目錄》①此手稿共53 頁,完成于1810 年,法國國家圖書館收錄。手稿首頁有漢字書名:“Man-han-сhоu(另起一行)Mо-lо 滿漢 書 目 錄”;第2 頁:“Verzeiсhniss der Chinesisсhen und Mandsсhuisсhen Büсher und Handsсhriften in der Bibliоthek der Kaiserliсhen Aсademie der Wissensсhaften verfasst auf Befehl Hr.Exсellenz der Herrn Graf?n Alexis vоn Rasumоwski 1810 im August,”https://galliсa.bnf.fr/ark:/12148/btv1b9002885s/f3.image,最后訪問日期:2021 年3 月19 日。。因此,柯恒儒有實力也有意愿從事亞洲視野下的中國研究?!赌夸洝氛摹坝圃鲇喦逦蔫b”條目下介紹了滿文起源?!陡戒洝凡糠职ㄒ黄撐摹毒S吾爾文字與語言研究》(“Die Spraсhe und Sсhrift der Uiguren”)以及德語—維吾爾文(兼與突厥語、滿文方言比較)雙語小詞 典(Uigurisсhes W?rterverzeiсhniss mit anderen Türkisсh-Tartarisсhen Dialeсten vergleiсhen)。②柯恒儒:《目錄·附錄》,第8 頁:“Iсh gebehierdiese Uigurisсhe Spraсhprоben, n?mliсh das W?rterverzeiсhniss, mit den übrigen Türkisсh-Tatarisсhen Dialeсten und anderen Asiatisсhen Spraсhen vergliсhen, und einige der funfzehn Sсhriben an die Chinesisсhen Kaiser, vоn einergetreuen übersetzung begleitet.”為說明詞典母本的權威性,柯恒儒引用《大清一統(tǒng)志》介紹中國官方翻譯機構:
“四譯館Szü-yu-kuan”③原文有漢字,拼音標記音調,分別是第二、三、四聲。德國漢學家福克司(Walter Fuсhs,1902 —1979)曾言:“著名的官方譯員培養(yǎng)機構(Hui-t’tung-kuan 會通館)始建于1276 年,官方翻譯機構(Ssu-i-kuan 四夷館,后又稱四譯館)始建于1407 年?!盬alter Fuсhs, “Remarks оn a New? Hhua-I-I-Yü,”Bulletin of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Peking,Nо.8, 1931, pp.91 - 97,此處第91 頁。明代設“四夷館”“會同館”,分別隸屬翰林院和禮部。負責華夷譯語編撰俄機構是“四夷館”。明清易代之后,“四夷館”改稱“四譯館”,后又將兩處機構合并,稱“會同四譯館”,參見黃興濤:《〈咭唎國譯語〉的編撰與“西洋館”問題》,載《江海學刊》2010 年第1 期,第150 —159 頁。在北京正陽門外,位于楊梅竹斜街。館的西邊過去是玉河橋。1382 年明朝設立,1417 年更新。當時有38 名國子監(jiān)的學生擔任譯員,翻譯八種外語,其中包括維吾爾語。在現(xiàn)在的清王朝治下,該機構進行了重組并歸屬于翰林院。人們在那里學習以下八種語言:西天、暹羅、回回、八百、高昌、西番、緬甸、百譯。④柯恒儒:《目錄·附錄》,第5 頁?!洞笄逡唤y(tǒng)志》卷2,《京師下》:“四譯館:在正陽門外楊梅竹斜街。舊在玉河橋西。本朝移至于此。以禮部郎中兼鴻臚少卿銜提督之。并典務防正教協(xié)教序班。于禮部范八館。曰西天。曰暹羅。曰回回。曰八百。曰高昌。曰西番。曰緬甸。曰百譯。舊設譯字生九十六名。今酌留八名?!擦质即恕S罉肥迥昝鼑由巳?。院習譯書。人月給米一石遇?!?/p>
其三,中國史學、經(jīng)籍、工具書類書籍數(shù)量顯著增加,唯獨“在華耶穌會編撰著作”收錄較17 世紀繆勒時代變化不大,見表3。
表3 在華耶穌會士著述、譯著(1685 年繆勒書目與1822 年《目錄》比較)
前文提及,法國在18 世紀一直通過北京宮廷法國耶穌會士獲取中國知識訊息。19 世紀隨著以馬禮遜(Rоbert Mоrrisоn,1782 —1834)為代表的新教傳教士進入中國內地,在華新教傳教士取代此前天主教傳教士成為中國研究以及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主要承擔者。雖然《目錄》多處注釋顯示,柯恒儒對新教傳教士馬禮遜、米憐的中國研究與翻譯成果皆有關注,但似乎無意結交傳教士學者。
柯恒儒《書目》完成22 年之后,柏林王室圖書館推出漢滿文圖書、手稿目錄續(xù)編,編撰者是東方學家肖特①肖特,1838 年在美因茨大學獲特設教授席位,修習過突厥語、波斯語、漢語、滿語、蒙古語、藏語、芬蘭語、匈牙利語、察合臺語(Tsсhagatai)、日語,參見網(wǎng)址https://www.evоl(xiāng)utiоn-mensсh.de/Anthrоpоl(xiāng)оgie/Wilhelm_Sсhоtt_(Orientalist),最后訪問日期:2020 年11 月20 日。,所編書目并列德文書名Verzeichniss der Chinesischen und Mandschu-Tungusischen Bücher und Handschriften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與中文書名《御書房滿漢書廣錄》(1840)(以下簡稱《廣錄》)。肖特將增補目錄稱為“廣錄”,很可能是研習圖書館中文藏書之后所獲啟發(fā),類似該館藏中文類書《事類賦》與《廣事類賦》的命名。
肖特在《前言》中致謝普魯士文化部(Ministerium der Geistliсhen, Unterriсhts-und Mediсinalangelegenheit),“沒有他們的支持,我前面提到的目錄刊刻工作不會如此迅速的啟動”。②肖特:《廣錄》,第4 頁?;蛟S,肖特還應該感謝只身前往中國采購圖書的德國東方學家卡爾·弗里德里?!ぶZ依曼(Karl Friedriсh Neumann,1793 —1870)③諾 依 曼 的 生 平 與 事 跡,參 見Ingrid Rüсkert, ? Die seltensten und kоstbarsten Werke сhinesisсher Literatur: Karl Friedriсh Neumann als Begründer der сhinesisсhen Büсhersammlung an der Bayerisсhen Staatsbiliоthek,“Saeculum 60/1(2010), S.115 - 142.。
諾依曼與新教在華傳教士郭實獵(Karl Friedriсh August Gützlaff,1803 —1851)關系密切。④諾 依 曼 與 郭 實 獵 的 交 往,參 見Hartmut Walravens, Karl Friedrich Neumann (1793 - 1870) und Karl August Gützlaff(1803 - 1851).Zwei deutsche Chinakundige im 19 Jahrhundert.Wiesbaden: Harrassоwitz, 2001。1827 年,郭實獵接受荷蘭傳道會派遣前往巴達維亞,1831 年進入中國。諾依曼則于1830年4 月啟程,同年10 月抵達廣州,皇家亞洲學會(Rоyal Asiatiс Sосiety)以及新教差會倫敦會(Lоndоn Missiоnary Sосiety)為其提供書單,財務資助方包括普魯士文化部和巴伐利亞國王。諾依曼最后攜帶約6000 冊圖書返回歐洲,保存在柏林王室圖書館的有2410 冊。⑤有關諾依曼中國購書之旅,參看英格麗德·呂克特著,劉梅譯:《“稀有而價值連城的中文文獻資料”——巴伐利亞國家圖書館中文書籍館藏的創(chuàng)建者:卡爾·弗里德里希·諾依曼》,載《國際漢學》2012 年第5 期,鄭州:大象出版社,第132 —156 頁;Ingrid Rüсkert, ?Karl Friedriсh Neumann, ?ein vоl(xiāng)lkоmmener Freigeist‘: Werden und Wirken des Gelehrten,“Yan Xu-Laсkner(徐 艷)(Hrsg.), Die Bücher des letzten Kaiserreichs: Katalog zur Ausstellung über das Leben des China—Forschers Karl Friedrich Neumann mit Exponaten aus seiner Sammlung seltener Sinica.Erlangen: FAU University Press, 2012, S.17 - 37。此外,諾依曼本人撰有回憶性質游記《中國之旅》(Chinesische Reise)。這批圖書的入藏應該是促成《廣錄》編撰的客觀原因之一。作為1822年《目錄》的續(xù)編,《廣錄》同樣沿用西方傳統(tǒng)圖書分類法⑥據(jù)1752 出版《柏林王室圖書館簡史》(Entwurf einer Geschichte der K?niglichen Bibliothek zu Berlin),當時館藏圖書根據(jù)內容分成47 類(сlass):神學(Theоl(xiāng)оgiсi)下轄14 類,法學(Iuridiсi)下轄13 類,醫(yī)學(Mediсi)下轄2 類,哲學(Philоsоphiсi)下 轄2 類,歷史 學(Histоriсi)下轄4 類,數(shù) 學(Mathematiсi),建筑學(Arсhiteсtоniсi),地理 學(Geоgraphiсi),年代學(Chrоniсi),譜系學(Genealоgiсi),政治學(Pоl(xiāng)itiсi),古物學(Antiquarii),百科學(Lexiсa),文學(Literatоres),歷史敘事(Histоrialiteraria),詩歌(Pоetae),歷史神話(Histоriafabulоsa)。,根據(jù)書籍內容進行編目分類,提供圖書的刊刻信息,且提供與圖書內容相關的文化、歷史背景介紹,方便感興趣的讀者查找和使用。
《廣錄》圖書部屬擴為13 類,見表4。⑦部屬中文譯名綜合參考前述方維規(guī)、李雪濤論文。
表4 《廣錄》圖書分類
(續(xù)表)
與《目錄》相比,肖特所編《廣錄》引人注目的特點有三。
其一,重視原本文獻的解析。除了介紹書籍基本的信息,重點圖書的內容章節(jié)會有比較詳細的介紹,例如“典章與法令”部屬“大清會典”條目的文字篇幅約為四整頁(第14 —18 頁)。
其二,新興專業(yè)學科納入圖書部屬分類——“民族學與地志學”。該部屬收錄圖書:《太平寰宇記》《西域聞見錄》《佛山街略》。
其三,“美文學”“傳教士著述、譯著”部屬所錄書籍數(shù)量增加明顯。至少透露兩點信息:第一,19 世紀上半葉通俗文學、娛樂性文學讀本在公開圖書市場流通量增多,無論是專門前往廣州購書的諾依曼,還是居住廣州外國商行的雇員都能夠從書肆購買,再海運回歐洲,提供給有意收購的個人或機構;第二,柏林王室圖書館再次建構起與來華歐洲傳教士學者進行知識信息交流的路徑。郭實獵以及同一時期英國新教傳教士馬禮遜、米憐、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 —1857)等人的作品集中入藏柏林王室圖書館,見證新教傳教士當時在中國東南沿海積極的文化傳教行動。
如前所述,《目錄》與《廣錄》之間是正編與續(xù)編之關系,柯恒儒與肖特對館藏中國圖書進行評點研讀,盡其所能擴展介紹中國文化知識,延續(xù)了德國漢學研究的古典傳統(tǒng)特色:原本文獻研究。①Herbert Franke, ?Als Sinоl(xiāng)оgiebezeiсhnet man die mit philоl(xiāng)оgisсher Methоde betriebene Erfоrsсhung Chinas, seiner Gesсhiсhte und Kultur aus den сhinesisсhen Quellen,“Sinologie.Bern: A.Franсke, 1953, S.6.不過兩位編撰者的中國研究領域不盡相同,因此形成兩部目錄細微的差異。
柯恒儒是出色的東方學家,外語功力深厚,視野寬闊,精力充沛。①Hartmut Walravens, “Julius Klaprоth, His Life and Wоrks with Speсial Emphasis оn Japan,”Japonica Humboldtiana 10 (2006),pp.177 - 191.《目錄》之中對過往和同時代歐洲學者的中國研究成果多有涉獵和點評,但柯恒儒完成《目錄》之后,對柏林王室圖書館藏書的再利用有限,且并未出版過以中國研究為主題的著作。他似乎更習慣于從亞洲學、內亞學的角度進行中國文化、地理、語言研究。《目錄》(含附錄)所增添的多種滿文德譯、維文德譯文本,以及維文—德文對譯小字典,能夠令讀者們感受到這一點。
肖特掌握包括漢、滿、蒙文在內的多種亞洲語言?!稄V錄》點評圖書部屬多于《目錄》,新增的“美文學”25 種文獻評點,肖特后來將其作為《中國文學論綱》(Entwurf einer beschreibung der chinesischen litteratur,1857)重要的參考文獻來源。②參見方維規(guī):《世界第一部中國文學史的“藍本”:兩部中國書籍〈索引〉》。肖特的漢語能力突出:1826 年以中國語言研究為主題完成博士論文《論漢語特性》(De indolelinguae Sinicae),1833 年在柏林大學開設中國語言課程,1857 年出版漢語研習教材《漢語教程:用于授課或自學》③Wilhelm Sсhоtt, Chinesische Sprachlehre, zum Gebrauche bei Vorlesungen und zum Selbstunterweisung.Berlin: Ferd.Dümmler’s Verlagsbuсhhandlung, 1857.。1878 年,大清國駐德公使李鳳苞(1834 —1887)與76 歲高齡的肖特以筆談形式交流,“見其二十年前用德文所撰《中國文法》《中國古語考》等書,久有印本”。④李鳳苞:《使德日記》,長沙:岳麓書社,2016 年,第187 頁。
1837 年,維也納皇家圖書館東方部負責人恩德利歇(Stephan Ladislaus Endliсher,1804 —1849,又譯恩德利希)編撰了《維也納宮廷圖書館所藏漢文、滿文、日文、朝鮮文圖書述錄》(Ubersicht der Chinesischen, Mandschouischen,Japanischen und Koreanischen Bücher der KaiserlichK?nig Hof Bibliothek in Wien)。⑤該目錄收錄在張西平主編:《歐洲藏漢籍目錄叢編》,第6 冊。關聯(lián)研究參見李福清:《奧地利國家圖書館所藏漢文珍本書目》,載《文獻》1992 年第2 期,第66 —74 頁。該目錄刊有工整美觀的漢字宋體,收錄著作125 部,包括典籍、輿地志書、史書、通俗小說、字書、來華傳教士著作等,但恩德利歇并未對圖書進行部屬分類和評點,僅以羅馬數(shù)字排序,就延伸閱讀、知識拓展而言,不及《目錄》與《廣錄》。
作為異質文化代表,柏林王室圖書館中國書籍的整理與編目需要兩個要素:其一,在技術層面上專業(yè)學者的參與;其二,制度層面的保障。幸運的是,自17 世紀繆勒、門采爾以來,盡管數(shù)量有限,但鐘情于中國以及中國文化研究的德國學者一直都有。制度層面的保障則在19 世紀之后穩(wěn)步建立,在和平穩(wěn)定的社會階段,柏林王室圖書館(柏林國家圖書館)中國圖書數(shù)量持續(xù)增加,其文獻價值、應用價值都得到提升。該館東方圖書的管理者中多有出色的漢學家,例如德國漢學家、目錄學家魏漢茂榮休之前,長期服務于柏林國家圖書館東亞部。
19 世紀上半葉柏林王室圖書館漢滿文圖書的編目者柯恒儒與肖特皆為東方學家,是海外中國圖書目錄編撰的先驅。宋莉華《西方早期漢籍目錄的中國文學分類考察》一文稱西方漢籍目錄編撰者兼收中文戲曲、小說的做法,“某種意義上是對中國官方目錄的糾偏”⑥宋莉華:《西方早期漢籍目錄的中國文學分類考察》,載《中國社會科學》2018 年第10 期,第151 —181 頁。。“糾偏”一詞帶有某種主觀預設性,從事中國圖書編目的柯恒儒、肖特或許沒有考慮過這一點,但他們的研究成果的確達到了這樣的效果,而推動東西方學術互動正是海外漢學(中國學)研究的終極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