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雨，李 靜

(1.重慶市公安局 渝中區(qū)分局，重慶 400010；2.重慶醫(yī)科大學 公共衛(wèi)生學院，重慶 400016)

一、問題提出與文獻綜述

在疾病與文學領域，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的疾病描寫已不僅僅是對具體某一種疾病的寫實性敘述，它大多超越了原本的醫(yī)學內(nèi)涵，被賦予了更多的關于政治、社會、文化、道德等的深層意蘊[1]。1980年代初，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撰寫了《疾病的隱喻》(IllnessasMetaphor)一書[2]，開啟了疾病敘事(illness narrative)研究。19世紀，肺結(jié)核被視為一種“經(jīng)過修飾的、優(yōu)雅的病”，而癌癥則被認為是“卑鄙的”，貴族的精神面貌和文人的氣質(zhì)才情多以肺結(jié)核來隱喻，而癌癥則多用來隱喻不太好的東西[3]。桑塔格對疾病的隱喻意義持批判觀點，“使疾病遠離這些意義、這些隱喻，似乎尤其能給人帶來解放，甚至帶來撫慰”才是她的研究指向[4]?！蔼M義上的疾病敘事指患者對于自身疾病的描述或陳述；廣義上的疾病敘事指文學作品中與疾病相關的描述或陳述，這種描述或陳述不僅僅止于疾病本身，還包括患者、與患者相關的醫(yī)療服務、家庭成員、人們對于患者的反應等?！盵5]現(xiàn)在，對于疾病敘事的研究，主要是在文學藝術(shù)和人文醫(yī)學兩個領域：在文學藝術(shù)領域，作家在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的過程中對人物疾病與疾病故事進行細節(jié)描述和表達，讓疾病以敘事的文學方式呈現(xiàn)給大眾；在人文醫(yī)學領域，通過傾聽患者對疾病、自我和生活的深入思考，醫(yī)生可以更好地理解患者的病痛經(jīng)歷，理解疾病對個人、家庭造成的問題。有人將疾病敘事分為三類：一是患者講述自己的疾病和痛苦，以及重建被疾病摧毀的身份；二是醫(yī)生運用敘事歸納，傳播醫(yī)療知識，對醫(yī)學、醫(yī)療進行哲學、倫理的審視；三是作為治療工具的敘事，即在治療過程中使用敘事作為輔助治療手段[6]。敘事療法作為疾病敘事領域有力的治療工具，從疾病隱喻視角宣泄精神、疏解情緒，以實現(xiàn)自我的重新建構(gòu)，獲取自我的精神救贖。

1980年代以來，中國疾病敘事領域百花齊放，諶容、宗璞、韓少功、史鐵生、余華、莫言、閻連科等作家直至當下 70 后作家群的小說文本，讓文學疾病敘事呈現(xiàn)出欣欣向榮的局面[7]。作家們對于這些小說文本的疾病敘事主要從民間立場出發(fā)，敘述了底層人民的苦難和艱辛，承受和容納的各種凌辱、侵犯和摧殘，以及殘酷與慘烈的掙扎[8]。宮愛玲認為，疾病敘事就是“文學畫布上的醫(yī)學圖景”，既涉及醫(yī)學的科學敘事，也關涉到文學的詩性敘事[9]。中國的疾病敘事寫作與研究已涉及多個方面，但在法律故事文本的研究上還是一個空白，大多數(shù)研究成果未涉及法律問題。

“法律與文學”作為一個激進的法理學派或運動，興起于1970年代美國的法學院。創(chuàng)始人是密執(zhí)安大學的詹姆斯·懷特( James B.White)教授，他在1973年出版了作為法律與文學運動奠基之作的《法律的想象：法律思想與表現(xiàn)性質(zhì)之研究》(LegalImagination：StudiesintheNatureofLegalThoughtandExpression)。法律與文學研究領域主要分為四個分支：一是文學中的法律(Law in Literature)，二是作為文學的法律(Law as Literature)，三是通過文學的法律(Law through Literature)，四是有關文學的法律(Law of Literature)。其中，文學中的法律和作為文學的法律是法律與文學研究的兩個基本問題，涉及法律與文學的核心邏輯。“前者問的是文學作品，特別是講所謂‘法律故事’的文學文本，于法學院的學生和法律家到底有何關系？具體說就是，大凡開法律與文學課，教授都要布置學生閱讀幾本講法律故事的西洋文學名著，如卡夫卡的《判決》、加繆的《局外人》；這些小說怎么讀，作何解？后者問的是文學文本的寫作、解釋和批判技術(shù)，對法律文本的制作、分析和法律規(guī)則的操作有何用處，怎么用？”[10]馮象先生作為中國學界“法律與文學”研究領域的開拓者，撰寫了《木腿正義》和《政法筆記》，通過考察一般意義上的文學作品與社會政治法律之間的關系，進而探討文學作為一種社會控制的存在，以及其在社會類型中所起的作用。由于歐美國家的法治傳統(tǒng)和社會分工，法律被認為是自給自足且涵蓋一切的，而文學只是邊緣，是娛樂，是社會消遣，最多也只能是“反映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實”而已[11]。而在中國文化背景下，文學的功能會比在歐美國家更廣，文學的規(guī)訓與教化功能會更加明顯。

文學中的法律，即以文學文本為題材來研究其中的法律問題，它是法律與文學研究領域的核心，在理論層面上較少受到質(zhì)疑，因而這個研究分支也就成為影響最大和學術(shù)成果最為豐富的領域。波斯納的《法律與文學》、霍爾茲沃斯的《作為法律史學家的狄更斯》等都是該領域的經(jīng)典著作[12]。中國亦有一大批學者活躍在法律與文學研究領域中，其中不乏具有影響意義的代表作品，如徐忠明《法學與文學之間》、劉星《西窗法語》、梁治平《法意與人情》、蘇力《法律與文學——以中國傳統(tǒng)戲劇為材料》、徐昕《正義的想象：文學中的司法》與《詩性正義》等[13]。學者們大多選取經(jīng)典文學文本為材料來研究文學中的法律，特別是以小說、戲劇為代表的敘事文學[14]。

無論是疾病敘事領域還是法律與文學領域的研究，對于文學中的法律故事文本的治療作用都鮮有涉及。敘事療法是疾病敘事領域的治療工具，而文學中的法律——特別是講“法律故事”的文學文本，更是法律與文學研究領域的核心基礎。本文以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的法律——特別是講“法律故事”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文本為研究載體，以敘事療法作為疾病敘事的治療工具，研究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的法律故事文本的治療作用將是一個嶄新且饒有趣味的方向。

二、敘事療法概述

1986年，美國心理學家薩賓(Theodore R.Sarbin)在《敘事心理學：人類行為的故事性》中，提出“故事是修整經(jīng)驗和指引判斷與行動的基礎”[15]，借助個體對自己生活故事的獨特解讀，幫助他們找到獲得生活意義的途徑。作為一個新興的心理治療領域，敘事療法(Narrative Therapy)由澳大利亞臨床心理學家邁克爾· 懷特(Michael White)和新西蘭的大衛(wèi)·愛普斯頓(David Epston)于1980年代共同創(chuàng)立，他們合著了《通過敘事的方式達到治療的目的》(NarrativeMeanstoTherapeuticEnds)一書[16]。敘事療法主要運用語言進行療愈，主張用語言將“問題外化”，重視“支線故事”，把生命故事講述“由薄到厚”，從而豐富每一個人的生命故事，用語言構(gòu)成的事實真相取代現(xiàn)實中的“問題故事”，從而使當事人的積極力量由薄而厚，由此形成積極有力的自我觀念，使人變得更加自主、更有動力[17]。

某一個體的問題可能由虛假故事或錯誤匹配而引起，也即大腦在特定條件下的錯誤聯(lián)結(jié)。新故事被納入內(nèi)在敘事以后能夠重新處理舊有的聯(lián)結(jié)，而這一變化被稱為重構(gòu)[18]。敘事療法主張汲取經(jīng)驗不同的敘說方式，仔細聆聽他們的傾訴，豐厚并重新建構(gòu)他們的生命故事，若是把整個敘事療法的過程比喻為“創(chuàng)作出一份生命故事”，這份生命故事可以幫助他們重新理解生命與生活，而前來尋求幫助的人就是這份故事最初靈感的來源。一個故事光有靈感與想法不是好故事，就像一幅畫光有簡單描圖與勾勒并不是一幅好畫，而協(xié)助其將故事建構(gòu)起來，將畫作染上色彩，成為完整的藝術(shù)品的方法，才是真正的敘事療法。

敘事療法的獨特性與治療性主要有三點：一是其隱喻而生動的語言外化功能，二是通過對話重新建構(gòu)生命故事，三是通過支線故事來引導人們采取更合適的立場看待問題。敘事療法的最終目的是解構(gòu)，重新檢視人所面臨的問題與生命故事。從當事人最開始說出他們矛盾、困難和沮喪的事件后，如果語言能夠幫助他們根據(jù)不同的狀況進一步深入這個話題，就會起到“豐厚生命故事”的作用，讓其生命故事“由薄變厚”，充滿活力和直觀性。

在敘事治療中，“生命故事”本身的客觀存在算是一個故事版本，求助者自己覺察并形成他所認知的另一個版本，而文學藝術(shù)的語言則在最開始的敘說中，獲取相關信息并形成其他的版本，與傾聽者或作者共同再創(chuàng)作這個故事。這并非機械地由他人灌輸故事版本使當事人接受，而是一個互相尊重、互相發(fā)展和共同利用對故事中的問題進行再度解析的過程。在共同創(chuàng)作生命故事并加以修正理解的過程中，我們需要高度覺察當前主流文化與社會觀念對敘說事件的影響，避免人們的思想意識受到局限，重新衡量事件的意義和價值，共同創(chuàng)作嶄新的“生命故事”。

敘事療法是后現(xiàn)代心理治療中受到大眾認可的語言治療方法。敘事療法提倡對人的尊重，將問題和人分開，人是人，問題是問題，人，才是我們需要重點關注的[19]。古典學派重視診斷人的問題，將問題看成是個體內(nèi)在品質(zhì)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重在分析人的問題、解決人的問題；而敘事療法的觀點則是尊重人，人不是問題，問題才是問題，這就是敘事療法的創(chuàng)新之處。文學藝術(shù)源于人類對世界與生活的體會和領悟，而文藝作品作為人類體悟的精粹，通過語言的方式，與普通人展開平等的靈魂與精神的對話，可以當作敘事療法的一種另辟蹊徑的應用。

三、文藝作品中法律敘事療愈作用的案例解析

在文藝作品結(jié)構(gòu)中，杰羅姆·布魯納(Jerome Bruner)認為故事大致由兩個藍圖組成——“行動藍圖”和“意識藍圖”：行動藍圖是故事的“素材”，包含組成故事的一系列事件和其潛在的主題；意識藍圖包含故事中人物的所知、所想、所感的內(nèi)容，以及他們所未知、所未想、所未感的內(nèi)容[20]。在對敘事隱喻和意義建構(gòu)的進一步研究下，懷特認為行動藍圖和意識藍圖的概念揭示了在敘事框架下人們主動為其生活賦予意義的過程。在懷特的敘事治療實踐中，他用“認同藍圖”代替“意識藍圖”，既涵蓋了文學作品中“意識”一詞所表達的意思，又可以用在治療情境中解釋來訪者生命故事的豐富與發(fā)展。本文以文學藝術(shù)作品文本中的法律——特別是講“法律故事”的文學藝術(shù)作品文本作為敘事治療實踐中的行動藍圖，用敘事療法解構(gòu)法律故事的實踐過程作為認同藍圖，描繪敘事療愈的藍圖。

古今中外文藝作品中都不乏有好的講“法律故事”的文本，都可通過敘事療法這一疾病敘事治療工具而起到療愈的治療效果。本文選取中外三部經(jīng)典戲劇文本、兩部小說文本、兩部當代文學影視作品文本進行敘事治療案例說明?！陡]娥冤》是中國元代戲曲家關漢卿的雜劇，刊行于1582年，“血濺白綾、六月飛霜、大旱三年”外化了竇娥的冤屈，這個“問題故事”重新建構(gòu)了“竇娥沉冤昭雪”的新的生命故事；《威尼斯商人》是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的喜劇作品，約作于1596年，鮑西婭將“割肉契約”故事以敘事的方式巧妙地作了“問題外化”，合乎正義地解構(gòu)了安東尼奧的“問題故事”；《十五貫》是中國清初戲曲家朱素臣創(chuàng)作的傳奇，況鐘借“雙熊夢”這個“支線故事”，成功地將“雙熊奇冤”重新建構(gòu)成一個“雙熊平冤”的新的生命故事；《基督山伯爵》是法國作家大仲馬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約發(fā)表于1844年，愛德蒙在監(jiān)獄幸遇法亞利神甫的“支線故事”，重新建構(gòu)了正義復仇的新的生命故事；《復活》是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首次出版于1899年，“支線故事”處處流露了沙俄社會的殘酷的揭露，卡秋莎淪為妓女的“問題故事”重構(gòu)為瑪絲洛娃的靈魂重生，也是列翁對復活的理想寄托；電影《肖申克的救贖》根據(jù)美國作家斯蒂芬·埃德溫·金的同名小說改編，首映于1994年，安迪一點一滴地重構(gòu)著自己的生命故事，實現(xiàn)了靈魂自由的救贖；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根據(jù)中國當代作家周梅森的同名小說改編，首播于2017年，劇中趙德漢貪污受賄而煩擾壓抑的“問題故事”重新建構(gòu)為坦然平靜的歉疚者的新的生命故事。七個古今中外文學藝術(shù)作品文本中的法律故事，從敘事療法的角度展現(xiàn)了一條抗爭、奮斗、救贖的療愈之途徑。

(一)《竇娥冤》：感天動地平復無辜者內(nèi)心的悲涼

《竇娥冤》是元代戲曲家關漢卿的代表作，是中國古典悲劇作品中的瑰寶。流落楚州的秀才竇天章上京趕考，臨行時將自己的獨生女兒竇娥托付給蔡婆婆，竇娥后與蔡公子完婚。婚后不久蔡公子便病逝，竇娥只得與婆婆孤苦相依。蔡婆婆向賽盧醫(yī)討債，賽盧醫(yī)欺她孤兒寡母拒絕還債，并企圖勒死蔡婆婆，恰巧被鄰居張驢兒救下。張驢兒乃市井小人，因見竇娥貌美，便欲強迫她為妻，竇娥堅決不從。張驢兒趁蔡婆婆生病，在竇娥為蔡婆婆做的羊肚兒湯中放入毒藥，企圖毒死蔡婆婆，霸占竇娥。不料張驢兒的父親喝湯之后中毒身亡。張驢兒逼婚不成，狀告官府竇娥毒害父親?；韫偬诣粚Ω]娥嚴刑拷打，并以蔡婆婆相逼。竇娥為救婆婆性命，被迫屈招，身陷囹圄。竇娥被無賴誣陷，被官府錯判，臨刑時指天為誓，死后將血濺白綾，六月飛霜，大旱三年，以明己冤。其冤之深，感天動地，逐一應驗。竇天章京試高中，出任朝廷廉使，得女兒托夢，知竇娥冤死，決心鏟除貪官，竇娥的冤案得以平反昭雪[21]?？磻蛉顺闪藨蛑腥?，當我們觀看《竇娥冤》這出悲劇時，往往把自己也代入故事角色，成了戲中的竇娥，承受了殘酷的冤屈。悲憫之情愴然而起，如果冤屈的故事得不到解構(gòu)，這出悲劇就將成為很多人的心靈傷痛。

敘事治療中，“竇娥冤”是關漢卿筆下的“問題故事”?，F(xiàn)在我們對這個問題進行外化，竇娥沒有毒死張驢兒父親這個客觀事實是沒有問題的，那么真正的問題應該是對竇娥的刑訊逼供以及如何對權(quán)力進行制約來減少刑訊逼供。從古至今，口供作為證據(jù)之王的地位毋庸置疑，通過口供獲取證詞，通過證詞找尋證據(jù)，成為大部分案件辦理的“快捷程序”。對于關鍵證據(jù)滅失的案件，獲取口供對于定罪量刑存在相當程度的剛性需求，刑訊逼供似乎很難避免。舊社會的執(zhí)法人掌握權(quán)力，所受制約很小，刑訊逼供缺乏監(jiān)督。在威嚴的場景下，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拷打，嫌疑人不得不迎合執(zhí)法人的想象，進入執(zhí)法人的盜夢空間，編造出一樁樁傳奇故事。從冤假錯案可以得知，刑訊逼供、屈打成招并非附屬于某個時代的產(chǎn)物，究其規(guī)律，無非是與權(quán)力的監(jiān)督力度成反比而已。我們無法準確預測案件的細節(jié)，但是剛性的程序法對降低錯誤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如果我們以常人標準來看法官，“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竇娥認罪伏法，順理成章。但是，得出這樣的判決既不符合實際上客觀發(fā)生的事實，也傷害了看戲人的情感，更冤枉了竇娥的性命。這時，法官所面臨的兩難處境就顯現(xiàn)出來了，即建立在合理事實基礎之上的合法判決與建立在客觀事實基礎之上的絕對正義就發(fā)生了沖突[22]。這就導致典型的法律的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的平衡被打破了。程序正義是有限度的，必須在程序與實體之間保持平衡，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應當并重[23]171。

好在竇娥冤這出悲劇還有后續(xù)的敘事，也正如敘事療法的支線故事。敘事療法的支線故事是來訪者所敘述的“問題故事”之外的生命體驗，或者是對生命體驗的重新詮釋，可以幫助當事人去擴展、了解和重新建構(gòu)生命故事，引導他們采取更合適的立場看待問題。天理人情為竇娥申冤昭雪——血濺白綾、六月飛霜、大旱三年，這是天理為竇娥證明冤屈；竇天章得到女兒托夢、平反冤案、懲治惡徒，這是人情為竇娥洗刷冤屈。天理人情終將正義還給竇娥，“竇娥冤”這個“問題故事”重新建構(gòu)成了“竇娥沉冤昭雪”的新的生命故事?？磻蛉藦谋瘎￠_始的凄愴憂傷也能得到一絲慰藉，平復心中的悲涼。

(二)《威尼斯商人》：對問題故事的合乎正義的解構(gòu)

《威尼斯商人》作為莎士比亞的經(jīng)典喜劇之一，情節(jié)跌宕起伏，廣為流傳。故事發(fā)生于繁榮富裕的意大利水城威尼斯，這里法制健全，民眾法治觀念較為濃厚。主人公安東尼奧重情大方，而夏洛克無情貪婪。作為威尼斯城首屈一指的兩個富商，夏洛克放高利貸聚斂財富，而安東尼奧放貸從不收取利息，這嚴重損害了夏洛克的利益，兩人因此結(jié)怨甚深。安東尼奧的朋友巴薩尼奧為了向貝爾蒙特的富家女鮑西婭求婚而向他借錢，安東尼奧鼎力相助。為助朋友求婚，他決定向夏洛克借款三千元，以海上的財產(chǎn)做抵押，三個月為期，簽字畫押立契約。安東尼奧若不能按照契約中所規(guī)定的條件，在什么日子、什么地點還給夏洛克一筆什么數(shù)目的錢，就得隨夏洛克在自己身上的任何部分割下整整一磅白肉作為懲罰。不幸的是，在距契約期滿半個月之際，海上傳來安東尼奧貨船觸礁、幾近破產(chǎn)的消息。契約到期時，安東尼奧還不起三千元，夏洛克終于抓到了夢寐以求的復仇機會，堅持要求安東尼奧履行契約。安東尼奧被關入監(jiān)獄，身心受到極大傷害，祈求夏洛克發(fā)慈悲，但夏洛克鐵石心腸，執(zhí)意照約履行，訴諸法庭。鮑西婭作為一名“律師”為安東尼奧辯護出庭。按照威尼斯法律程序來講，鮑西婭肯定了夏洛克的起訴是成立的——如果嚴格執(zhí)法，安東尼奧必死無疑，其生死掌握在夏洛克手中。鮑西婭也動情地請求夏洛克發(fā)點慈悲，撤訴放過安東尼奧。夏洛克因極度憎恨安東尼奧，以自己的靈魂在法庭上起誓，一定要履行割肉契約。當夏洛克舉刀準備在安東尼奧心臟附近割肉時，鮑西婭攔住了他：“契約上并沒有允許你取他的一滴血，只是寫明‘一磅肉’；所以你可以照約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時候，要是留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財產(chǎn)，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盵24]55

在敘事治療中，安東尼奧的這個“割肉契約”故事可以看作是莎翁敘寫的“問題故事”，而鮑西婭從全新的視角看待問題，成功對這個“問題故事”進行了解構(gòu)。善良的安東尼奧居然要被威尼斯“維護公正”的法律所制裁，這是一個問題。莎翁筆下的四幕一場“割肉契約”法庭辯論中，鮑西婭巧妙運用敘事語言將問題外化——將人和問題相剝離，即人是人，問題是問題，從而將焦點由人的問題轉(zhuǎn)向人和問題的關系之上[25]。安東尼奧沒有問題，威尼斯的法律沒有問題，鮑西婭進而將問題聚焦在對割肉契約的解釋上。夏洛克若要嚴格執(zhí)行契約，那么割肉既不能流血，也不能多一點或少一點。這讓夏洛克陷入了兩難之境，本來只是割下安東尼奧一磅肉，現(xiàn)在卻面臨自己被制裁破產(chǎn)的風險。于是乎，法律被鮑西婭以精確性所操縱，夏洛克似乎承擔了一個非正義的結(jié)果。其實，法律精確是一種允許公差的精確，它要求充分接近眼前的既定目標，完全精確只是一種空想。一般來說法律必須遵從其可行性，保留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間。而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夏洛克的行為是具有形式正義意味的。法律冷冰冰的面孔，美其名曰法律理性，但以形式理性為特征的現(xiàn)代法律不免會帶來機械和僵化[23]8。“以‘人情’來說，深者為本性，淺者為習俗，層層相疊，或真或偽，或隱或顯，最詳盡的法律也不可能照顧周全。況且法律本系條文，與現(xiàn)實生活的豐富性相比，法律的安排總不能免于簡陋之譏。因此之故，即使立法者明白地想要使法意與人情相一致，此一原則的最終實現(xiàn)還是要有司法者的才智與努力方才可能。這也就是為什么，歷來關于明敏斷獄的記載，總少不了善體法意，順遂人情這一條?！盵26]

在這個敘事治療過程中，鮑西婭的語言敘事重新建構(gòu)了“割肉契約”這個法律故事——善良的安東尼奧得到了大眾心中合乎正義的判決，而貪婪的夏洛克則遭受惡報，大眾心中的實體正義似乎戰(zhàn)勝了威尼斯法律的形式正義，本應是威尼斯的一出悲劇轉(zhuǎn)化成了生活的喜劇。鮑西婭以法律內(nèi)在方式解決了“法律困難”，堪稱法律理性典范[27]。無論是威尼斯的觀眾還是莎翁喜劇的讀者，在觀看或閱讀了這番四幕一場的跌宕起伏的法庭辯論之后，心中的憂郁悲憤也能隨著這場喜劇的落幕而畫上句號。

(三)《十五貫》：將“雙熊奇冤”重構(gòu)成為“雙熊平冤”

傳統(tǒng)戲曲《十五貫》作為一部昆曲作品，有“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的美譽[28]。熊友蘭、熊友蕙兩兄弟父母早亡，家境貧窮，雖勤奮好學，卻沒有趕考的盤纏。兄長友蘭只得被迫隨船家當艄，友蕙就留在家里識讀詩書。友蕙隔壁是馮玉吾開的一家米鋪，其子錦郎憨傻，養(yǎng)媳侯三姑溫婉。老漢打算讓兩人結(jié)婚，便把一雙金環(huán)和十五貫寶鈔交由三姑保管。友蕙糧少難充饑，又發(fā)鼠患，便將夾了鼠藥的餅子放在鼠洞外。不承想老鼠竟將金環(huán)寶鈔與鼠藥餅子調(diào)了個包，錦郎誤吃餅子毒發(fā)身亡，友蕙拿金環(huán)到隔壁買糧。馮老漢遂推斷友蕙與三姑通奸并謀害錦郎?？h官過于執(zhí)裁判稱：侯三姑與熊友蕙通奸弒夫，嚴刑拷打致二人屈招。當艄的熊友蘭獲知兄弟身陷囹圄，幸得客商陶復朱相贈十五貫，回家為弟申訴冤屈。屠夫游葫蘆借家姐十五貫錢，對繼女蘇戍娟玩笑戲言稱錢是賣了蘇戍娟而來。戍娟悲苦難耐，乘父夜晚酣睡出走姑姑家，途遇熊友蘭。賭徒婁阿鼠正巧進入屠夫家偷竊，游葫蘆驚醒與之搏斗，婁阿鼠殺死游葫蘆奪走十五貫錢。次日，鄰里發(fā)現(xiàn)屠夫被殺，追上蘇及與蘇同行的熊友蘭，送他們見官。無錫縣官堂上嚴刑拷打?qū)⒍饲虺烧?。熊氏兄弟二人都因“鼠”患被囚而判處死刑。臨刑前，監(jiān)斬的蘇州太守況鐘因“雙熊夢”發(fā)現(xiàn)案件還有許多疑點，力勸蘇州巡撫、都察御史周忱，終于獲準重新審查。在據(jù)實調(diào)查后，況鐘知曉蘇、熊二人的冤屈。其后扮作測字先生的況鐘偶遇婁阿鼠，他揣度婁阿鼠的心理并誘使其吐露了真相，平反了雙熊奇冤[24]304-305。

在敘事治療中，雙熊冤案無疑是一個典型的“問題故事”。促成這個奇巧的“問題故事”的并不是“雙熊”本身，而是縣官過于執(zhí)的“過于執(zhí)著、過于武斷”。他對案件的“先入為主”，是司法官對于案情在審理前的一種預斷，即有罪推定。這種有罪推定造成了對案件裁判的不利影響，難免促成冤案的發(fā)生。過于執(zhí)在案件中雖然并沒有貪贓枉法，但是他犯了主觀主義和官僚主義的錯誤，沒有據(jù)實取證調(diào)查，盲目自信地裁判案件。另外，馮老漢和游大姐在喪親后的盲目報復，以及在“什伍”組織嚴格控制下的鄰里為擺脫責任而加重被告嫌疑，也推波助瀾地促成了這次冤案的發(fā)生。私人報復心理的盲目性進而促成了司法官裁斷案件時的偏執(zhí)。而況鐘成了“問題故事”的治療者，他能翻案很大程度上緣于“雙熊銜鼠入夢”的“支線故事”。況鐘夢見“二野人跳上，舞一回介，作銜二鼠跪哭介，又出外冠翻轉(zhuǎn)、又與戴上介，跳下”，因而揣度認為：除去官帽，即為免冠，“免”字上著有一冠，且不是個冤字？由此認定這預示著有人欲向其申冤[24]311-312。況鐘借著“雙熊夢”這個“支線故事”，成功將“雙熊奇冤”重新建構(gòu)成了一個“雙熊平冤”的新的生命故事，姍姍來遲的正義終將寬慰降予觀者。

(四)《基督山伯爵》：利用法律重構(gòu)嶄新的生命故事

《基督山伯爵》是大仲馬的巔峰之作，發(fā)表于1844年。年輕有為的愛德蒙·唐太斯在即將當上船長之際，遭同船押運員滕格拉爾和美塞苔絲的表兄弗爾南多嫉妒并陷害，不幸被捕。接手案子的代理檢察官維爾福假公濟私，判愛德蒙入獄。在獄中瘋狂到近乎崩潰的愛德蒙幸遇法亞利神甫，在法亞利神甫去世當天，逃離那座恐怖的監(jiān)獄伊夫堡，化名水手辛巴德，找到法亞利神甫所說的基督山島，變成億萬富翁，自稱基督山伯爵。在敘事治療中，大仲馬敘寫了愛德蒙含冤入獄的“問題故事”，也安排了幸遇法亞利神甫的“支線故事”，重新建構(gòu)了基督山伯爵這個相對完滿的生命故事。

基督山伯爵報恩后走上了醞釀14年的復仇之路[29]。世界上有兩種斗爭方法：一種方法是運用法律，另一種方法是運用武力，亦即成文法與自然法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沖突。倘若運用法律，普通人難以支付和承擔漫長訴訟過程產(chǎn)生的費用和時間成本，即使專業(yè)的律師在面對繁瑣甚至刻板的法律程序和條文規(guī)章時，也不得不在事實真相和法律效果之間作出昧心的取舍，以求符合法律的框架要求，這個維度上的法律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講，難以成為解決問題的首選；自然法則不同，講究“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倘若運用武力，不僅可以規(guī)避法律的條款規(guī)定，從實現(xiàn)正義的個人體驗來看，還可以親眼看見自己遭受過的苦難在那些侵犯者身上加倍演繹?；缴讲魶Q定自己懲罰罪惡，實現(xiàn)本應屬于自己的正義——一是出于復仇的本能，“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二是證據(jù)難以采集，那封有關拿破侖的信件已被維爾福燒成灰，并且滕格拉爾和弗爾南多的偽造信不易取得，算計下來，幾乎等于沒有證據(jù)；三是對司法的懷疑，14年前，他堅信代理檢察官維爾福的公正，然而結(jié)果適得其反，保障自由的法律形同虛設?；缴讲暨\用法利亞神甫獄中所授知識及基督山島的財富，逐一懲罰弗爾南多、滕格拉爾及維爾福：他親近弗爾南多的兒子阿爾貝，取得弗爾南多的信任，借騰格拉爾之手揭露弗爾南多在希臘的劣跡，一敗涂地的弗爾南多妻離子散，最終自殺；他收買收發(fā)員，虛擬軍情電報，使滕格拉爾損資耗財，并故意撮合維爾福與滕格拉爾夫人的私生子與滕格拉爾的女兒成親，讓其在婚禮上大出洋相，終攜款潛逃，無奈落入基督山伯爵朋友之手，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他巧妙揭露維爾福與滕格拉爾夫人的婚外情，借維爾福夫人之手，毒死維爾福的岳母及仆人，維爾福發(fā)現(xiàn)其夫人服毒身亡，瞬間崩潰。

在大仲馬的精心刻畫下，基督山伯爵的復仇之路越走越順，一步比一步暢快，讓讀者對基督山伯爵的同情和感動上升到巔峰，本是一口悶氣堵在胸口，終隨著復仇曲線的完美突現(xiàn)而漸漸吐出，舒暢無比。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一番快意恩仇。在大仲馬對愛德蒙的多重身份敘事下，他是被誣陷、出賣和污蔑的人，他是知恩圖報的基督山伯爵，他是實現(xiàn)正義的復仇者，他也是一位寬容、善良的普通人[30]。曾經(jīng)深愛的戀人美塞苔絲請求他放過她兒子的時候，基督山伯爵應允了，他懊悔自己在決定復仇的那一刻沒有把愛美塞苔絲的心放下，他艱難地強迫自己放下復仇的包袱。從這一點上說，心中的愛可以戰(zhàn)勝心中的恨。基督山伯爵的這份胸襟，有著人性柔軟的隱忍，就像他對莫雷爾說：“在這個世界上，既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只有一種處境和另一種處境的比較，必須想到過死的痛苦，才能懂得生的快樂。”[24]129

敘事治療的核心就是重新建構(gòu)生命故事。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創(chuàng)傷個體能夠把破碎、分散的經(jīng)驗和事件轉(zhuǎn)化成連貫的整體，從而對以前舊的、不好的故事進行修訂，形成一個新的、更有力量的故事，并建構(gòu)一個新的自我[31]。在大仲馬對這個復仇故事的解構(gòu)下，基督山伯爵用了十多年的等待，迎來了希望，實現(xiàn)了自己正義的救贖。

(五)《復活》：擔任陪審員的貴族青年實現(xiàn)了靈魂的重生

《復活》是列夫·托爾斯泰晚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代表，是他一生思想和藝術(shù)的結(jié)晶。其原始素材來源于朋友柯尼法官講述的一個真實案件：一個上流社會的青年曾誘奸一個姑娘，使她懷孕，收養(yǎng)她的女主人知道后，把她趕出了家門。姑娘將生下的孩子送到育嬰堂，從此逐漸墮落，最后淪為妓女。后來她因盜竊罪被指控，擔任陪審員的貴族青年認出她，深受良心譴責的他向法官申請準許同她結(jié)婚以贖罪。但在婚禮前夕，那個姑娘卻死于傷寒癥。這出悲劇故事顯然成了敘事治療過程中的“問題故事”，不過在托翁的筆下得到了重新建構(gòu)——該女子年少時美麗純潔，后淪為妓女，最后又變成圣潔的瑪絲洛娃，獲得了靈魂的重生與救贖。

遙遠的少年時代，初見美麗純潔的卡秋莎(即后來的瑪絲洛娃)，聶赫留朵夫會為捉迷藏時的牽手而羞澀，會偷偷吻她的唇，在還不明白那就是愛時，他就告別了姑母家的夏天，也告別了那最美好的、一去不返的珍貴情感。三年后，聶赫留朵夫重回姑母的莊園，但此時的他已因貴族社會和沙俄軍界紙醉金迷、放浪不羈的生活而墮落。曾經(jīng)，他若是幻想女人，那個女人一定是他想象中的妻子；現(xiàn)在，女人只是為享樂而存在。在復活節(jié)后的夜晚，他把卡秋莎抱向自己的房間，在給她100盧布后，永遠告別了姑母的莊園。十年后，卡秋莎還是那雙稍稍斜視的黑眼睛，但已不再純潔。她吸煙、酗酒，見到聶赫留朵夫時，對他媚笑，向他要錢。經(jīng)歷欺騙，卡秋莎不再相信上帝和善良，淪為妓女，沒有愛恨，曾經(jīng)的感情已塵封在心里最隱秘的角落。重逢卡秋莎，聶赫留朵夫?qū)λ錆M同情，為自己曾經(jīng)的罪過懺悔，他決定與她結(jié)婚，并為其冤屈奔走上訴。上訴失敗后，他愿意與卡秋莎一起流放西伯利亞?？ㄇ锷彶⒅匦聬凵纤?，但她明白他們屬于不同的世界，結(jié)婚只會影響他的前程，于是她再次塵封了那份愛情，與很愛她的政治犯西蒙松結(jié)合。聶赫留朵夫也從此洗心革面，完成了心靈的復活。二人愛情的結(jié)局令人感傷，但正是這愛情的結(jié)束與成熟，讓我們看到了聶赫留朵夫和卡秋莎心靈深處的人性光芒，看到他們從墮落走向重生。人本身是不完美的，每個人身上同時存在著兩個人，一個是“精神的人”，他所尋求的是對別人也是幸福的那種幸福；另一個是“獸性的人”，他所尋求的僅僅是自己的幸福，為此不惜犧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32]。聶赫留朵夫和卡秋莎的復活都是人性中“精神的人”的復活。人性深邃復雜，也許現(xiàn)實中“精神的人”和“獸性的人”并非如此分明，但因為愛與良心，卡秋莎和聶赫留朵夫?qū)崿F(xiàn)了靈魂的重生。

在《復活》的“支線故事”里，處處蘊藏著19世紀末俄國的社會現(xiàn)實：窮人、貴族、官吏、罪犯、革命者、妓女、農(nóng)民、貧窮、死亡、專制、剝削、壓迫、欺詐、無恥。司法是荒唐的，那個所謂上流社會的高層司法人士無人關心平民的苦難，無人關心司法和社會正義，充斥的只是骯臟和罪惡；監(jiān)獄是黑暗的，所有犯人或等待流放，或等待死亡，茫茫西伯利亞充滿手銬腳鐐的聲響，太陽下隨時有人因中暑、疾病乃至瘟疫而死。沙皇政府對人民進行殘酷無情的壓迫和欺騙，剝奪了他們生存的權(quán)利，他們?yōu)樯娑缸铮^而再以法律的名義來懲罰他們。正如托翁在小說結(jié)尾借一個無名老頭對暴力統(tǒng)治所表達的憤恨：“那伙人先把大家搶劫一空，奪走土地，奪走財產(chǎn)，由他霸占著，再把不服的人痛揍一頓，然后訂出法律來，規(guī)定不準搶劫不準打人?！盵24]245-246社會現(xiàn)實如此殘酷，可見沙俄社會的復活已經(jīng)沒有了希望，而瑪絲洛娃和聶赫留朵夫的人性的復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則更難得。托翁重構(gòu)了瑪斯洛娃的生命故事，將自己的理想情懷寄托于此，也給身處囹圄的人們留下了一絲希望。

(六)《肖申克的救贖》：以“越獄”獲得生命的新生

《肖申克的救贖》是根據(jù)美國作家斯蒂芬·金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作品。故事發(fā)生在1947年，銀行家安迪得知妻子背叛自己與情人幽會，心中的憤怒驅(qū)使他想開槍打死兩人，但是他還是用理性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性。意外的是，安迪第二天被指控槍殺了妻子及情人，被判無期徒刑而被送進了堅固的肖申克監(jiān)獄。妻子的不忠、律師的奸詐、法官的誤判、獄警的殘暴、典獄長的貪心與卑鄙，人世間的悲涼沖刷著安迪的內(nèi)心。在肖申克監(jiān)獄里，司法體制是腐敗的，改造者的品質(zhì)和德行是低劣的，獄警們的暴力手段、典獄長赤裸裸的腐敗和囚犯“三姐妹”的變態(tài)給人們展示了監(jiān)獄里血腥、暴力和黑暗的生活圖景。為了對抗司法的腐敗和罪惡來拯救自己，越獄成了安迪獲得自由的唯一出路。作為肖申克監(jiān)獄的“權(quán)威人物”，瑞德幾乎能搞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只要你付得起錢。安迪請瑞德搞的第一件東西是一把小榔頭，他的解釋是想雕刻一些小東西消磨時光。之后，安迪又搞了一幅星麗塔·海華斯的海報貼在了牢房的墻上。安迪利用自己的金融專業(yè)知識幫助典獄長，為其他獄警處理文件，成了典獄長的私人財務助理，獲得了他在監(jiān)獄中能夠享受的特殊待遇，為成功逃過獄警們的監(jiān)視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在固若金湯的肖申克監(jiān)獄里，安迪通過超人的智慧和堅持不懈的毅力，用一個小榔頭經(jīng)過19年的艱辛敲出了一條僅容一人的小隧道。那天夜里，風雨交加，雷聲大作，安迪越獄成功，他實現(xiàn)了靈魂的救贖，在風雨中迎接了自己奮力追求的“新生”[33]。

在當下世界，似乎沒有哪一種藝術(shù)形式能夠如電影那般以影像隱喻的方式化“不可見”為“可見”，將那個日趨陷入黑暗混沌的病痛體驗的世界重新帶入光亮之處[34]。安迪越獄的行為并沒有使得觀眾對越獄者違反法律、破壞秩序而感到不齒和憎惡，相反，觀眾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產(chǎn)生一種期待，希望他成長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并且潛意識里產(chǎn)生了對越獄行動的贊同與支持[29]。希望之火是人類得以生生不息、永遠抗爭不公命運、促進社會發(fā)展的重要的動力之一，安迪無論處于怎樣的逆境中，都滿懷希望，并且敢于為了希望去抗爭。

安迪被誣陷而進入肖申克監(jiān)獄顯然是敘事治療里一個不折不扣的“問題故事”，只是一個換了版本的“含冤入獄”。在安迪的故事里，他雖遭遇監(jiān)獄的黑暗卻不忘向光明前行，用一把小榔頭開墾著通向自由的救贖之路，一點一點地重構(gòu)著自己新生的生命故事。安迪是一個真正的救贖者，他不僅救贖了自己，還救贖了肖申克監(jiān)獄。他竭盡全力拯救囚犯們的心靈，想方設法讓犯人能有自由人的感受。例如安迪利用自身的會計專業(yè)特長為獄警長海利解決遺產(chǎn)問題，換來海利請獄友們喝酒的自由；連續(xù)六年堅持每周寄一封信到州議會，希望建設監(jiān)獄圖書館；教湯米識字和幫助他考試；冒著風險利用監(jiān)獄廣播為囚犯播放《費加羅的婚禮》。這一切，都讓囚犯們在惡劣的監(jiān)獄環(huán)境下保持正常人的追求，保持活下去的精神動力。書籍和音樂使得人們有了精神層面的超越，這喚醒了肖申克被禁閉人們的精神上的自我。

(七)《人民的名義》：解構(gòu)小官巨貪的內(nèi)心糾纏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是由中國當代作家周梅森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最高檢反貪局偵查處處長侯亮平與國家部委某司項目處處長趙德漢之間斗智斗勇、精彩紛呈的對手戲拉開了反貪反腐的序幕。在趙德漢的辦公室里，他鎮(zhèn)定自若地面對侯亮平的調(diào)查，從容不迫地接受盤問，沒有絲毫破綻。侯亮平在拿出趙德漢出入豪宅的視頻證據(jù)時，趙德漢終于驚慌了，不過他依然矢口否認。在滿冰箱、滿墻和滿床的紅色鈔票面前，在侯亮平一次又一次的靈魂叩問下，趙德漢終于還是被破開心理防線，坦然承認了自己貪污“兩億三千九百九十九萬五千四百元”的事實。

清代戲劇理論家李漁主張戲劇開卷之初要有“奇句奪目”，電視劇《人民的名義》開幕就正是通過“奇句”緊緊抓住了觀眾的眼球：最高檢反貪局對某部委有實權(quán)的“小官”趙德漢展開了調(diào)查[35]。開幕算是全劇的點睛之作，敘寫了貪官趙德漢從驚慌狡辯、極力否認到愧疚哭泣、平靜交代的過程。貪官趙德漢在剛開始階段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因為一開始檢察官侯亮平?jīng)]有拿出決定性證據(jù)，只是在他住的地方與工作的辦公室搜查(這兩處并沒有贓款或者犯罪事實的證據(jù))，因此他甚至都能一邊與侯亮平聊天，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炸醬面。侯亮平亮出底牌，徑直將趙德漢帶到他通過貪污受賄買來的豪華別墅前，他表現(xiàn)得非常緊張，滿臉冒汗，極力狡辯，走路顫抖，內(nèi)心一直為自己隱藏的秘密而高度緊張。在侯亮平拿出確定性證據(jù)并且在別墅里翻出大量現(xiàn)金的那一刻，趙德漢一下子無法控制，哭泣著交代受賄事實。之后，趙德漢在與侯亮平的談話中，語氣平靜，帶著對人民的愧疚之情。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正義可能遲到，但絕不缺席，違法犯罪終將迎來法律的制裁。敘事治療過程中，趙德漢貪污受賄構(gòu)成了此案中的“問題故事”。雖然藏在趙德漢心里不能被外人所知曉的秘密是被動地揭開并展現(xiàn)在外人面前的，但是自從他的秘密被徹底曝光以后，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雙眼透露出深深愧疚與懊悔、語氣卻異常平靜的趙德漢，甚至他還可以清晰地說出貪污受賄一共“兩億三千九百九十九萬五千四百元”的事實。侯亮平成了解構(gòu)趙德漢生命故事的“治療者”，將趙德漢貪污受賄而煩擾壓抑的“問題故事”重新建構(gòu)為坦然平靜的歉疚者的新的生命故事。

四、結(jié)語：法律故事的敘事語言為人類心靈打開另一扇生命之窗

當我們打開文藝作品，閱讀其中的法律敘說或涉法故事，給以進一步的深入探究，可以獲得文藝作品中法律故事文本的案例體驗。在揣摩法律故事的敘事語言與生動修辭時，我們會關注“怎樣說話”與“如何表達”，關注語言對他人的情感愉悅和寬慰，就像法律判決書中的“暖心話語”。在敘事治療過程中，文藝作品中的法律故事在敘事語言的外化作用下，從一個“問題故事”，再到重新建構(gòu)成一個新的生命故事，故事中主角的“問題故事”被解構(gòu)，主角也從悲傷苦難中解脫出來獲得了救贖。在體悟文藝作品中敘事語言對角色的療愈作用時，我們不知不覺置身其中，療愈的氣息也浸透了心靈肺腑。

本文以文學中的法律——特別是講“法律故事”的文學文本作為敘事治療實踐中的行動藍圖，用敘事療法解構(gòu)法律故事的實踐過程作為認同藍圖，描繪了一幅敘事療愈的藍圖。不僅為疾病敘事領域和法律與文學領域搭建了一座橋梁，也彌補了文藝作品中法律故事文本的文學治療研究的空白。在疾病敘事領域，這是敘事療法——即作為治療工具的敘事運用的一個新的敘事實踐。人就是人，從敘事療法到敘事實踐，敘事療法已不僅僅是一種“療法”，更是一種新的人文生態(tài)實踐。在法律與文學領域，有學者唱出了“法律與文學在當代中國未老先衰”的挽歌，特別是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的法律[36]。本文姑且給文學藝術(shù)中的法律研究開辟了一個更加關注生命療愈的維度，也可以算作是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法律研究的新的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