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榮堯
來時,身子后跟著一片布
走后,塵世里住下一個夢
這不是詩,是我在黃河流經的青海東部、甘肅南部、寧夏中部地區(qū),聽到的一茬茬不分季節(jié)地瘋長、卑賤得貼地但又尊貴地從嘴里飄出后定居在一代代人心里的莊稼,它有個柔弱但浪漫的名字,也有青銅般的生命,那是連接黃河流經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地段的口音,是黃河如一個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喚出的嗓音。它叫“花兒”!
一
黃河邊,一抹夕陽正緩緩掠過山崗,給散亂地定居在山下貧瘠鄉(xiāng)村里那些簡陋的黃泥小屋涂上一層金黃,也給田野不時留下樹枝的陰影,牧羊的東鄉(xiāng)族少年馬烏尕德跟在一片亂噪的咩叫聲后,將腳步送回家。馬烏尕德看見村里同齡的女子海娜正挑著水,在滿是泥土的村道上,鋪出一個即將告別青澀、即將成熟起來的身影,那不就是讓馬烏尕德半夜里老睡不著覺時苦苦想著的尕女子嗎?一股莫名的騷勁,像八月暴雨引起黃河洪流沖破河床,讓一道村里人熟悉的聲音從馬烏尕德的胸腔里澎湃而出——
天上的月亮者,出來了
星星的光氣哈,給壓下去了
尕妹的模樣們,長全了
皇上的正宮們哈,全壓下去了
就像一場雨后,從地里突然冒出來的韭菜,綠了田野;就像一場沒被云兜住的雨,從天而降,少年馬烏尕德的嘴里奔涌出的詞,是從腦子里即興冒出來的,沖破少年害羞心門的曲調,是莊子里的大人都熟悉的。大人們聽到少年的那一嗓子后,心里念叨著:“這娃,長開了,知道漫‘花兒’了!”
在黃河流經青海和甘肅交界的積石山一帶,一個少年成熟的標志之一,就是從嗓子里躥出的歌聲如河里上漲的大水,漫過堤壩般地鉆進心儀的姑娘心田,它不是小曲般地哼、秦腔般地吼、民歌般地唱,它有個專屬的字——“漫”,那是黃河與積石山相遇地域里的少年心思,如黃泥抹墻,如春雨潤苗,如出浴后的女子慢慢地爬出那正變音的喉嚨,緩緩地在口腔里打著漩兒似的轉幾圈,徐徐地從口腔飛出,如春水進田般地細細浸過莊稼地的每一寸肌膚,一秒一秒地鉆進一個又一個耳朵。這個“漫”字,天下也就適合“花兒”了。一個河湟少年,長到能漫“花兒”的年齡,意味著他知道通過喉嗓的這一盆火,能燒開思念的水,滾滾燙燙地送到心儀的女娃耳邊,表達一份少年的青澀之愛。
白天,少年馬烏尕德會通過漫“花兒”表達自己的情感;夜晚,他拿出偷偷買來的筆和紙,點亮煤油燈,開始畫畫。有人進來的時候,他展示的是自己畫的山崗與月亮,蓮花與鴛鴦;沒人的時候,畫著的是心儀的尕妹。夜深人靜時,他將畫好的尕妹海娜像掛在墻上,端起煤油燈,一遍遍端詳。最終,還是在一聲嘆氣中撕下來,揉碎,放在燈上燒掉。馬烏尕德總覺得天下最好的畫師,也難畫出海娜的俊俏模樣來。但第二天晚上,還是重復這樣的事。畫好,觀賞,撕掉,再重畫,這樣一天天看似被復制的生活里,一段成型了的“花兒”,逐漸像熟了的青稞收割回來后攤開在麥場上,被來回翻挑著供隨后而來的磙子碾過一樣,在馬烏尕德的胸腔里來回翻滾——
畫上十五的明月亮
再畫上戲水的鴛鴦
巧畫上尕妹的俊模樣
落在阿哥的枕頭旁
海娜的模樣是海浪,馬烏尕德的枕頭是岸;海娜的模樣是刀劍,馬烏尕德的枕頭是鞘。兩年后,馬烏尕德像他的故鄉(xiāng)位于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間,站在了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門檻上,對海娜的思念就像喝過頭道和二道后的罐罐茶,更加濃苦了。兩年間,他用“花兒”的表白并沒有得到明確回復,雖然在一個村子里,但見個面面容易說個話話難,更別指望能拉到海娜那繡花、洗衣、做飯的小手手,兩人同在一個莊子里,卻像黃河里的一條魚和天上的星星。
又是一個圓月之夜,馬烏尕德的心里越來越惆悵,一曲“花兒”不由自主地沿著舌尖漫了出來——
十五的月亮咋這么圓
剛剛爬上山口是半圓
天上的月圓人不圓
把個少年想成了病漢漢
少年不再,青年馬烏尕德得跟著莊子里的大人出去討生活,他們要以“趕腳”的身份走到西寧城,然后繼續(xù)往西,逆著湟水河向陌生的青藏高原腹地走去。到湟源一帶,山體早不是故鄉(xiāng)那位于黃河邊的紅色丹霞,而是被林木覆蓋的一片蔥綠;河谷里已經不見故鄉(xiāng)的小麥與雜糧,在河谷和山交界的山坡上,是一片片瓦藍的青稞,那種異域般的自然環(huán)境與生活場面,讓馬烏尕德有了感觸:
百七百八上抹青稞
二百的街道里過上了
十七十八上尋樂和
老來時思謀就沒錯了
馬烏尕德跟著有經驗的大人們,翻過日月山去牧區(qū)收羊皮。大雪封路,他膽戰(zhàn)心驚地走在被大雪覆蓋的一盤一盤山路上,仿佛是磨坊里拉著磨盤轉圈的毛驢。在埡口處,馬烏尕德看到經幡都凍得翻卷不起,鷹也懶得起飛,群山被凍得如僵硬的巨蟒,討生活經過的這一盤一盤的天路圍繞著的日月山時,對家鄉(xiāng)尕妹的思念,雪崩般涌來,一曲《日月山的盤天路》唱得鷹驚豹慌,山醒冰裂——
日月山的盤天路,高得很
盤不到天河的嘴嘴里
尕妹是海里的紅珊瑚,深得很
撈不到阿哥的手手里
從牧區(qū)收來羊皮與山貨后,運到家鄉(xiāng)的碼頭邊,馬烏尕德要跟著在黃河上搞運輸的水把式,前往甘肅的蘭州或寧夏的銀川,甚至內蒙古的包頭,這讓馬烏尕德有了一個新的身份:筏子客。
馬烏尕德幫大人們裝好貨,帶好夠十幾天吃的干餅子,坐穩(wěn)羊皮筏子,開始黃河上的生活。離開家鄉(xiāng)不久,就是著名的積石峽,湍急的水中,皮筏子像一枚飄落在地面上又被風卷起的樹葉,時而在浪尖上起伏,時而在漩渦里打轉,時而像一支射出的箭飛速前行,兩邊的荒山和河谷地帶的莊稼一閃而過。
看著這波濤洶涌的大河,想著越來越遠的故鄉(xiāng)及尕妹,馬烏尕德盤腿穩(wěn)坐在貨物中間,憋在肚子里的“花兒”從口里躥了出來——
千萬年的黃河水呀不干
萬萬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么萬剮的我情愿
舍我的尕妹是萬難
——《千萬年黃河的水呀不干》
黃河穿過積石峽中最逼仄細瘦的狐跳峽時,剛才還要遠遠看著的高山,像是被河流拉著往前靠近,高聳的山崖同時相向而行,朝河中央逼來,浩蕩大河變成了一道細急的湍流;狐跳峽就像一枚銀針的鼻眼,皮筏子猶如一根線,手執(zhí)劃板、穩(wěn)坐筏頭的筏客,像一位眼神好、手法穩(wěn)、出手快的穿針巧婦一樣,“嗖”的一聲,就讓皮筏穿過了細峽。端坐皮筏最前端正中間的主筏客,猶如一只盤踞懸崖上的雄鷹,雷達般的眼睛快速而精準地掃描著暗石、漩渦,眼盯著皮筏如被關在圈里餓了幾天的羊出圈后,狂奔卻平安地跑赴草地,沖向突然開闊的河谷。馬烏尕德聽見左舷上坐的副筏客漫起了“花兒”。那是告別穿峽過谷的緊張狀態(tài)后,給自己熬制的一副舒緩心理緊張的藥劑——
左邊的黃河,右邊的崖,明白的人呀
南天門修一條路來
我搭上天橋你過來,有緣的人呀
看一趟尕妹的病來
沒想到,岸邊有愛“花兒”的人,高聲漫起了一曲“花兒”來應和筏子上的“花兒”。岸邊的人和筏子上的人并不認識,在匆匆而過的筏影中,以“花兒”為媒,搭建了人世間的一段聲音之緣,留下了一段經典的“花兒”曲目;讓岸邊的、水面上的“花兒”,相逢在黃河上——
黃河的皮筏子下來了
山邊的花兒們笑了
阿哥是甘露者下來了
想尕妹者要病了
——《黃河的皮筏子下來了》
行旅的騾馬投奔的是店,水上奔駛的筏子尋靠的是碼頭。蘭州城是來往水上的筏子客交貨、上貨的重要集散地。筏子客們會在靠近城區(qū)南岸的金城老碼頭休整。黃昏進城去逛逛,晚上披著星光回到筏子旁,拿出隨身帶的衣物,地上一鋪,年輕人圍坐在老筏客身邊,望著盛裝一天星斗的河面,眼角一抬,便能看見對岸的北塔山。老筏客的“花兒”落在河面上,和水里的星星跪地結拜,讓這凄惶的聲音被一河的星光收留,日后,便是蘭州城的一道聲音記憶:
蘭州的木塔里藏著的經
五泉山下站著的空酒瓶
想斷了肝花疼爛了心
望麻了阿哥的一對黑眼睛
——《蘭州的木塔里藏的經》
告別蘭州城,皮筏依次穿越桑園峽、烏金峽、小三峽、大峽、石門峽、車木峽、黑山峽,每一個峽谷都是考驗筏工膽量與智慧的考場?;仡^時,故鄉(xiāng)已遠,蘭州不見——
西寧的城,循化的面
積石峽里魚不站
羊皮筏子賽軍艦
“嗖”地一聲過中川
昆侖的雪,黃河的浪
蘭州城里逛一逛
萬千的女子眼前過
阿哥把阿妹揣心上
——《羊皮筏子賽軍艦》
羊皮筏子即將進入寧夏境內的青銅峽時,老筏客告訴馬烏尕德這個地名。青銅之色,不就是故鄉(xiāng)女子的臉色?思念故鄉(xiāng)和尕妹的青年,再次讓“花兒”漫過逼仄峽谷里的水面——
青銅的燈盞是十八轉
降龍木刻下的是底盤
等上個千年者心不變
五百年修下的婚緣
——《青銅峽里青銅盞》
一路行來,馬烏尕德和老艄公比賽般創(chuàng)作著、傳唱著“花兒”,讓單調又刺激的水上生活有了彩色,有了溫度,有了快樂?!盎▋骸憋h灑在千里河面上,一次大河之旅變成了“花兒”之旅,給馬烏尕德的心上種下了一顆“花兒”的種子,像一副迷藥,讓他此后中了“花兒”的毒。
在寧夏平原上最大的城市銀川靠岸,卸貨、重新裝貨的日子,讓他們在這座東靠黃河、西依賀蘭山的城市度過幾天美好時光。這柔潤的城市羞怯而低調,像是藏在花蕊中的蜜蜂,這又成了馬烏尕德漫“花兒”的一次機會——
白花花的雪者遮賀蘭
西夏王朝成云煙
想起個尕妹子心里酸
眼淚蛋蛋直往黃河灌
——《想起個尕妹子心里酸》
快到水上之旅的終點包頭城時,遠處的陰山撲入眼簾,天上卻下起了毛毛細雨。這情景讓老筏客沖馬烏尕德喊了起來:“尕子,還不漫個‘花兒’來?”
馬烏尕德的河湟口音,在陰山下飛蕩了起來——
毛毛雨下者罩陰山
水紅花罩住了塄坎
若要咱兩個的因緣散
除非九道的黃河水干
——《毛毛雨下者罩陰山》
任何一條兩岸有人居住的河流,都有自己的口音,“花兒”就是黃河從青海經甘肅到寧夏的口音,就像兩岸的梨花,從青海貴德到寧夏的南長灘一樣,就像梨花結成的果實被羊皮筏子載著沿河而行,被馬烏尕德這樣的筏工口噙著的“花兒”,隨著一河浪花綻放的“花兒”,隨波而漫在從青藏高原到黃土高原間的河道上。
返回家鄉(xiāng)后,比馬烏尕德家境更好的人家去尕妹家提親了。想起苦戀的尕妹或許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馬烏尕德只能用“花兒”表達自己的內心:
積石山根里的一眼泉,尕桶子擔
樺木的勺勺舀不干
要得么我和尕妹的情誼斷
三九天,青冰上開起一朵紅牡丹
馬烏尕德和那時積石山下的很多青年一樣,沒能擺脫被抓去當兵的命運,被強征到西寧的馬家部隊,經過集中訓練后,就趕赴果洛、玉樹一帶鎮(zhèn)壓當地牧民的起義?!盎▋骸背闪诉@一路伴隨馬烏尕德的盤纏,成了壓在他心底的干糧,成了旋繞在他頭頂的云彩。那些和他一起被征集的新兵,在高寒的雪域之地,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沒有往家里寄的錢兩,只有隨時會丟掉的性命。想家的時候,大伙兒會起哄,讓馬烏尕德漫上一曲“花兒”。那是一朵朵被移栽到適合格?;ㄊ㈤_之地的“牡丹”,是從他家鄉(xiāng)起步逆河而上的皮筏。在黃河沿岸,馬烏尕德留下了一曲《黃河沿上的孤路雁》:
黃河沿上的孤路雁
石頭上蹲了兩千年
人家們成雙(者)我打單
陽世上活下得可憐
在遙遠的玉樹草原駐守時,馬烏尕德的心里越發(fā)放不下故鄉(xiāng)和他的尕妹。在瀾滄江邊的一杯清茶里,他遙望黃河,漫起了《清茶熬成牛血》:
清茶(哈)熬成牛血了
茶葉(哈)滾成個紙了
渾身的白肉(哈)想干了
只剩下一口氣了
馬烏尕德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時光,就丟在了玉樹的冬天。一個深夜,三江源地區(qū)玉樹二十五族牧民聯合發(fā)起的反抗回擊中,馬烏尕德被子彈擊中。他明白,生命的喪鐘已然敲響,在這塵世,還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他在激烈的槍戰(zhàn)聲中想了很久,最終發(fā)現放不下的就是“花兒”。
一股高腔像一列快車,穿過槍炮聲、吶喊聲、詛咒聲、哭喊聲構成的隧道;一曲“花兒”像一葉踩著星星而行的快舟,緩緩地駛過高原冰冷的夜空,它像一趟長途列車進終點站時播放的薩克斯名曲《回家》,像在江蘇聽到《茉莉花》和在浙江聽到越劇《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在場交戰(zhàn)的馬家軍和藏族牧民都聽到了“花兒”中傳唱最經典的那一句——
花兒(么)本是心上的話
不唱者,是由不得自個家
血從腸子里往外涌,“花兒”從喉嚨里往外涌,喊一嗓子就像往上提了一下血涌的閘門。馬烏尕德剛唱出這曲“花兒”的前兩句,在場的人仿佛聽到了一道停戰(zhàn)令,雙方的槍聲都停止了;那兩句高腔就像地上快速生出的一層層膠,黏住了交戰(zhàn)雙方的腳步;那兩句像量喉制作的活塞,堵住了交戰(zhàn)雙方的喉嚨,讓大家都說不出話、喊不出聲。
刀子(哈)拿來頭割下
不死就是這個唱法
如今,聽到這首“花兒”的人都知道,最后兩句是拿木锨要揚到天上去的兩撮麥粒,是能覆蓋住星星之眼的兩行飛雪,也是能把天空鉆兩個窟窿的子彈。再往下唱,馬烏尕德明顯感到氣不夠用了,胸腔里是棉花般的云彩在軟綿綿地回蕩,喉嚨里總有什么被堵住似的,讓他無法唱完最后的幾個字。那是裂開底的布鞋,是斷開了的褲腰帶,是凝固在半空中的雪粒,是被啞彈塞住管孔的長槍。就像阿Q 臨終前要努力畫好那個圓一樣,馬烏尕德一次次努力,試圖把最后那句唱得破了天、裂了地、碎了耳、分了心。然而,馬烏尕德失望了、絕望了;很快,隨著生命的終結,他連失望、絕望的機會也沒有了。馬烏尕德沒來得及唱出最后一個詞,像突然被攔截到半空中凝滯的氣團,只有馬烏尕德看得見:那是那時的“花兒”在青藏高原上飄得最遠的地方。
二
身為一個西北人,和南方的、東部沿海地區(qū)的詩友們聚會時,常常會被點將唱幾句西北的“花兒”。彼時,才發(fā)現太對不住這種從黃土里長出的聲音了,不是自己不知道唱詞和調令,是“花兒”的曲調像一頭難以馴服的烈馬,確實不好駕馭、把握,有的高腔部分根本就唱不上去。那一剎那,真心佩服起那些掙扎在苦焦之地上的農人,大多是及時起興,面對引起唱興的場景、人物、時間,讓歌詞以最快速度涌進大腦,又以最快速度合著契合的調令,在含著濃濃旱煙味的口腔里來不及逗留,便如山間疾流撞開門戶般的雙唇,讓那一嗓子或者回蕩在窮人的精神狂歡中,或者飄蕩在流落異鄉(xiāng)的窘境中,或者如求愛禮物般遞送到心儀之人的耳邊,或者表達了對枯焦命運的不甘甚至抗議。二〇一七年夏天,我在魯迅文學院進修時,同樣遇到被同學要求漫一曲“花兒”的情景,幸好同班的青海作協秘書長、作家邢永貴用高亢的青海腔替我解了圍。那個晚上,老邢一張嘴,就讓那曲經典的“河湟花兒”《下四川》沖出宿舍,像一股失火后沖門竄窗般的濃煙向外傳去:
一溜溜子山來,兩溜溜山,三溜溜山
腳戶哥下了個四川
誒,腳戶哥下了個四川
一朵朵子云來,兩朵朵云,三朵朵云
雨過天晴出了彩虹
誒,雨過天晴出了個彩虹
……
這段“花兒”詞像是一條韁繩,給我牽出這樣一幅圖景來:下四川的長路上,替人馱貨是一件辛勞的事情,穿過一溜溜山后又是一溜溜山,翻過群山的腳戶們,穿風過雨后不說自己被淋濕的狼狽,而是說看到一道道雨后的彩虹,異鄉(xiāng)的秋風里,單薄的衣衫難耐迎面而來的冰涼,一陣陣風里讓行走于異鄉(xiāng)古道上的腳戶聽見的卻是爽朗的笑聲,風聲漸消,笑聲漸遠,晃蕩于眼前且一路上陪伴著腳戶哥的,是走騾脖子下的叮叮當當的串鈴聲,在伴奏樂般的串鈴聲里,騎在走騾上的腳戶哥被搖晃得舒服不已。
以前我聽“花兒”一般都是幾句,歌詞像黃土高原上舍不得用的水,精短得就那么幾句。沒想到,《下四川》卻這么長,長得鋪滿從青海經甘肅到四川的千里長途中,為這兇險、寂寞、枯燥的行程,添加了諸多樂趣。在這個歌星占據熒屏和舞臺的時代,邢同學的“花兒”自然贏得了滿桌子的掌聲,何況那天的酒桌上站立著一桶他從西寧空運過來的青稞酒?!盎▋骸庇錾锨囡?,那豈不像海鮮遇上啤酒、鮮花餅遇上云南鮮菌?從那天后,同學們每到芍藥居周圍的街邊餐館聚會時,《下四川》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演唱曲目。
作為一個甘肅出生的人,我知道這首《下四川》是一曲被青海人借走的“花兒”,就像一個異鄉(xiāng)的富足人家抱走了一戶貧困人家的孩子后,孩子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長大后卻不愿回到貧困的故鄉(xiāng)一樣,這曲《下四川》常常被人以為是青?!盎▋骸薄?/p>
每一首經典的“花兒”就如同一篇經典的文章,一首經典的詩歌,都是在一次次改動中形成的。我聽過甘肅版的《下四川》,歌詞是這樣的:
今個子牽(來著喲噢),明(噢)個子牽
天天的每日牽啊,夜夜的晚夕里夢見
(噢喲喲?。┮挂沟耐硐飰粢姟?/p>
腳踩上這大路(來著喲噢),心(噢)牽著你
心中牽著你啊,喝油也不長這肉了
(噢喲喲?。┖扔鸵膊婚L這肉了……
“今個子”“明個子”“晚夕里”等甘肅方言里的字詞,讓這個版本烙上了明顯的甘肅口音。無論是青海版的,還是甘肅版的,我每次聽到的都是一場趕著牲口走長路的悠嘆,一絲情牽萬里的眷戀,一種望鄉(xiāng)早歸的期盼。那不僅是一個或幾個從隴上或河湟走出的腳夫,“趕腳”身份后的酸楚與悲苦,那是“花兒”離開它的故鄉(xiāng),向更遠的異鄉(xiāng)漂泊的試探、遠足。
“花兒”的故鄉(xiāng)究竟在哪兒?漫“花兒”的人,究竟在哪里出生又在哪里生滅?把隴上的《下四川》演繹成從青海走出的經典“花兒”的人,又是誰呢?對這些問題的追尋,讓一位叫朱仲祿的老人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就認識了著名詩人葉舟。大學畢業(yè)時,我選擇前往騰格里沙漠的一個風寒小城,以教師的身份養(yǎng)活自己的詩歌。葉舟在蘭州的一家報社做副刊編輯,我偶爾去蘭州和他見面,他多是帶著我去農民巷的火鍋店或小西湖的東鄉(xiāng)手抓肉店。吃飯中間少不了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少不了唱歌,歌才是最好的下酒佐料,歌中少不了漫一曲蘭州版的“花兒”。葉舟就是一座飛奔的燈塔,總是留給我這些縣城寫作者一縷燈光;是一方詩歌的江湖,總讓我領略到詩外之人無法品嘗的甜味;是一處芬芳著漫山遍野的文學之花的高丘,讓我看到蟲草與格桑聚會其間。然而,我最羨慕葉舟的是二〇〇六年一月十二日那天,他在西寧城采訪到了“花兒”傳人朱仲祿,看到老人簡陋的客廳墻上,掛著創(chuàng)作著名兒童歌曲《丟手絹》的音樂人關鶴巖先生題贈的四句話:
黃土無極,河水澹澹
花兒千首,興觀群怨
葉舟采訪完朱仲祿一年多后,朱仲祿于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去世。
青海有兩個人,他們活著時是我一度想拜訪但因各種原因沒能見到的,一個是詩人昌耀,另一個就是朱仲祿。那是兩盞永遠亮著的燈塔,矗立在高原,他們仿佛自高山奔流下來的兩條支流,一條跳躍著詩的光芒,一條閃耀著歌的命韻,匯成了一條獨屬青海的高原之河。朱仲祿的出生地是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保安鎮(zhèn)的永安村,但從學說話時起,聽到家人說的話卻是甘肅臨夏一帶的河州話,而且家人一直強調他們的根在河州。河州話,就像是黃河流經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縫隙地帶的雪白鴿子,飛旋于大河兩岸,成了黃南藏族和甘肅臨夏兩個州的民族共飲的水;河州“花兒”,是他們共享的食糧。
長大后,朱仲祿才知道祖父朱成林是清末同治年間的戰(zhàn)亂中,從位于今甘肅省臨夏縣橋寺鄉(xiāng)朱家墩村逃亡到青海同仁的。那時,沒有行政意義上的甘肅與青海之分,高闊的積石山像一峰高大的駱駝塑像,東側的河州和西側的黃南,就像兩個緊緊依在駝兩肋的包裹,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出于生計需求,常常來回穿越這四季積雪的“駝峰”到對面去討生活。
十七歲那年,朱仲祿考進青海省當時的最高學府西北昆侖中學,遇見了在學校擔任音樂教官的著名作曲家王洛賓,讓朱仲祿的“花兒”枝杈得到一個好園丁的修剪:朱仲祿從王洛賓那里掌握了基本的音樂知識,也開始創(chuàng)作“花兒”。二十歲那年,朱仲祿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和當地回族姑娘索菲亞的一次對唱“花兒”,讓這兩個不同民族的青年男女,因“花兒”相戀相愛結成夫妻。
二十七歲那年,朱仲祿考進中國人民革命大學三分部(今西北民族大學前身)。畢業(yè)那年,音樂人關鶴巖隨西北文協采訪團到蘭州采集民歌,發(fā)現了朱仲祿那不一樣的嗓音,讓他的人生之路在此再次拐彎:前往西安進行音樂專業(yè)培訓,隨后在西安工作了十三年。關鶴巖后來曾給朱仲祿題字:“黃土無極,河水澹澹;花兒千首,興觀群怨?!边@題字后來被朱仲祿找人裝裱后掛在客廳,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一九五三年春的一天,前往甘肅天水至武都一帶采風的朱仲祿,耳朵被禮縣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放羊老漢唱的山歌撞疼了:
羊吃路邊的青草哩
我唱山歌調調哩
掌柜手拿菜刀哩
要宰我的羊羔哩
和當地人聊天后,朱仲祿才知道,這里是甘肅人、青海人將食鹽、藥材、鴉片運往四川的驛站,四川出產的茶葉、絲綢、布匹也從這里進入甘、青、寧。甘、青一帶的人稱走四川為“下四川”,行走在這條古道上的人也被稱為“腳戶”。
朱仲祿對這首山歌進行了改編,成了唱紅西北的“花兒”經典曲令。以那首隴中山歌曲調為基調、與作曲家劉烽編創(chuàng)的大合唱《下四川》,赴北京參加聶爾音樂周演唱會,被列為國慶十周年獻禮作品。朱仲祿最初版本的《下四川》歌詞是這樣的:
一溜溜子山來,兩溜溜山,三溜溜山
腳戶哥下了個四川
誒,腳戶哥下了個四川
今個子牽來明個子牽,天天牽
夜夜的晚夕里牽……
來自民間的小曲,像一簸箕一簸箕的小麥顆粒,被朱仲祿放進自己打造的石磨眼里,一圈一圈地拉磨后,從磨沿縫里流出的就成了細面。這些細面中,《花兒與少年》更是細面中的精面。
一九五六年冬天,為了迎接即將舉辦的全國專業(yè)音樂舞蹈匯演,朱仲祿向作曲家呂冰提供了取自甘、青民間小調的《藍橋相會》《四季調》《五更調》的音樂、舞蹈、服飾、道具等全部素材,并以他最為熟悉的河州型“花兒”格式,寫下了“春季里么就到了這……”的歌詞,這就是后來譽滿神州的青海民歌《花兒與少年》?!盎▋骸迸c少年的相遇,是怎樣的語境?二〇二〇年春節(jié)期間,寧夏衛(wèi)視的一檔關于“花兒”的非遺節(jié)目上,我作為受邀嘉賓這樣解釋:
這明顯是一曲與愛情有關的“花兒”。西北民歌中的“花兒”,取自牡丹與芍藥,但不再指向某種植物,而是寓意少女,是追求愛情與富貴的花語;再加上西北人說話喜歡在詞尾加個兒化音,一種根植于西北的民歌就成了“花兒”。一方面從語言上顯得親切,一方面有了它的精神特質,是西北鄉(xiāng)下少女那種“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的清純與內斂。青海與甘肅一帶傳唱的“花兒”,就是專指牡丹和芍藥的花語,是少女的化身,形成了河湟、河州兩地“花兒”的特色。河州與河湟一帶的東鄉(xiāng)族、回族人遷徙到甘肅和寧夏交界的六盤山一帶,受當地文化影響而形成了“六盤山花兒”,歌詞中不再是單純的牡丹,而是出現了胡麻、莧麻、韭菜等實用性植物,最有名的是那首《綠韭菜》。
“花兒”像風箏,飛翔的聲音拽著朱仲祿的嗓音,不僅向中國音樂界的金字塔頂端視線中飛去,也因為《花兒與少年》隨中國代表團參加了在莫斯科舉辦的第七屆世界青年聯歡會文藝演出而綻放海外。他和青海的“花兒皇后”蘇萍把那曲《花兒與少年》帶到央視春節(jié)聯歡晚會后,更多的國人了解了這朵來自青海的“花兒”。
青海提供給朱仲祿創(chuàng)作“花兒”的不僅是題材,連一些歌名中的名字都帶著明顯的青海元素,如帶有民族色彩的撒拉令、撒拉大令、保安令和帶有地理概念的孟達令、互助令、東峽令、湟源令、西寧令等。
朱仲祿在“文革”中被關押了三年,命運殘酷地和他開了個玩笑,小時候拼命學習想離開的貧困家鄉(xiāng),卻迎接了他的再次到來:他被開除公職,遣送回出生的永安村,以生產隊放羊人和護林員的身份,跟在一群羊的后面,走進尕瑪溝放羊。
尕瑪,藏語中是星星的意思。尕瑪溝收留了朱仲祿八年的時光,
孤獨的日子,對音樂家來說意味著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對著寂靜的山溝與高入云天的森林,他創(chuàng)作了《綠林放歌》《也有孫子買黃瓜》等“花兒”作品。一九七八年七月,青海省首屆民歌大會上,朱仲祿漫了一首以“金晶花令”填詞的《鳥兒出籠馬脫韁》,標志著他再次“出山”,他被安排到青海省群眾藝術館工作。第二年,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參會的朱仲祿在會后的晚宴上即興演唱了新編的“花兒”《河州三令·黨中央藍天哈擦亮了》。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十八日,詩人吉狄馬加前去拜望朱仲祿老先生。病榻之上,那軀殘弱的身體里集聚著一個民間“花兒”傳承者最后的力氣,房間里飄起了一個守護“花兒”者的最后一次唱腔:
上去(這)高山(者喲啊呀)
望(啊哎嘿)平(了)川(呀)
(哎嘿喲)望平(了)川(呀哈哈)
平川里(哎嘿)有一朵牡丹(呀)
(哎)看去時容易(者喲啊呀)
摘去時難(呀)
(哎嘿喲)摘去時難(呀哈哈)
摘不到(哎嘿)手里是枉然(呀)
四天后的十四時十分,朱仲祿在青海西寧家中逝世,四天前的那曲《上去高山望平川》成了他留給人間的一曲絕唱。他撇下了人間的平川,沿著自己鋪就的“花兒”之路,走向天堂中的“高山”,在那里繼續(xù)俯瞰長滿“花兒”的平川。
“來時,身子后跟著一片布;走后,塵世里住下一個夢。”我不知道,他來到這塵世時,身后是否跟著一片布,但他一定在這塵世里種下了一個“花兒”瘋長的夢。他只能讓那句萬年不死的唱詞,猶如一朵巨大蓮花盛開般、大河洶涌處漩渦般回轉在內心:“刀刀拿來了頭割下,不死時就這個唱法。”這不死的“花兒”呀,和這永遠不曾死去的人呀,相依偎在任何一個認真聆聽的耳朵邊。如果,朱仲祿能再多活一年,就能看到《花兒與少年》最輝煌的一次傳播:二〇〇八年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以千人表演的豪華陣容向全球直播。這個把一生都獻給“花兒”的人吶,就是一朵棲居在人間高原的“花兒”。
三
“花兒”在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交錯地帶上,如山間的小溪、春田上的野草,歷經幾代“花兒”歌唱家和歌手的努力,從河湟谷地升起一縷縷綠色,漫漶成了甘青交界處披山染野的大地衣裝。
無論是河湟谷地碧綠的田野里勞作的人們,還是在甘、青相連的積石山下的宴席曲里,無論是高高山崗上的牧群中,還是開著車行駛在茫茫雪域的撒拉族年輕司機的遠途中,帶著翅膀的“花兒”總是在青海大地上飛舞。那是以另一種形式飛翔的哈達,是在視覺的高地上舞動的風馬旗。這飛翔與舞動,以黃河支流大通河和湟水及黃河兩岸為舞臺,形成了來自民間的狂歡——“花兒會”。
各種“令”的“花兒”,就如來自不同地區(qū)、不同階層的代表去赴會比賽。相聚在“花兒會”上,不僅是“花兒”的傳唱者們“唱談”的渠道,更是他們和大地的約會、與季節(jié)的合歡。河湟地區(qū)“花兒會”則是這些狂歡中最迷人的、規(guī)模盛大的聚會,吸引眾多青年男女來參加對歌擂臺賽,表達敬慕、思戀、贊美之情。那些曼妙的聲音帶著磁性,飛過的地方便似乎吸引著更多的耳朵傾聽,更多的眼睛關注,更多的歌喉介入,更多的文筆創(chuàng)作,青海自然就成了“花兒”怒放的家鄉(xiāng)。青海大地上,時光日歷上記著這些因“花兒”而閃亮的日子:農歷二月二、五月五、六月六。這些日子讓我看到,“花兒”如高原上的牡丹,屬于春天與夏天,永遠生機盎然。
馬烏尕德這樣的筏子客、淘金者、腳戶,讓“花兒”踩著濤聲、順著流水、騎著騾馬走向遠方;朱仲祿這樣的藝術家,借助外界更高、更大的平臺及收徒等方式,讓“花兒”長上了飛翔的翅膀,飛向更為遼闊的遠方;還有一批特殊的、將“花兒”送到更遠地方的人,他們是前往新疆的移民、拉面師、打工者,這是一條沿著祁連山通往天山的“花兒”之路?!盎▋骸毖?,就這樣,漫著,漫著,走遠咧!
穿行在青藏高原上,沿途的寂寥是難免的。那些年,我常常會打開隨身帶的MP3,里面下載的藏族音樂和西部“花兒”成了排解心頭孤寂的伴侶。那些傳唱在青海大地上的“花兒”,那些河湟谷地的民間“花兒會”,那些我采訪過的“花兒”歌手如野草一般執(zhí)著地穿梭在大地上。那些未經任何技術化和商業(yè)化污染的泥土里長出的聲音,那些去世的“花兒”大師留下的空白,那些年輕“花兒”歌手大河后浪般涌來,給西部大地甚至中國藝術園地里留下了神奇的一頁。無論從哪一行閱讀,都能從心靈深處聆聽到這種草和土結合出的青銅般質地的聲音,像高原上年年劃過的罡風,硬朗、凄約、高亢、潔凈、有力。
二〇二〇年春節(jié)前,接受寧夏衛(wèi)視一檔關于“花兒”的節(jié)目訪談后,走出演播大廳,和同期嘉賓、來自寧夏南部六盤山地區(qū)的“花兒”傳承人呂秀峰告別,看著老人兩鬢白發(fā),突然就想起了朱仲祿,覺得在演播大廳里訪談時對“花兒”的理解還是沒說夠。好在,能在這里寫出來:“花兒”,是冬天冰冷土炕上的一副熱身子,是夏天熱日頭下的一碗涼漿水;是光陰之嘴里嚼著的一塊冰糖跌進熬著的罐罐茶,是貧瘠土地里的生生不死的一茬茬莊稼;是疾病中的一劑藥,是干旱大西北的一株綠蔭;是歌喉的信仰,是胸腔的希望;是從口里射向天空又被彈回人間的箭頭,是唱給大地長出喂養(yǎng)心田的口糧;是從家里出發(fā)走向遠方又帶回家的盤纏,是劃向枯焦生活土壤的鐵犁帶來的花朵;是添進去粗糧淌出細面的石磨,是從胸腔里掙扎出來潤濕咽喉的茶水。盤在西部大山里的路有多長,穿過高原林叢的水有多長;對心上人的念想有多長,對窮困日子結束的盼望有多長,對美好未來的憧憬有多長,“花兒”就能走多遠。
一曲“花兒”,把地下埋的苦楚,心里壓的惆悵,眼里含的愛慕,喉嚨里回旋的心聲,嘴里憋的不甘,唇邊噙的心疼都能唱出來。
唉,還是葉舟在他的《花兒:青銅枝下的歌謠》中總結得好:“‘花兒’,是窮人的詩歌,貧瘠的宗教,漢語的凈土,靈魂的抒唱,愛情的爝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