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派吞·譚亞 著
預言
唐靜麗 譯
一
它在這里已經(jīng)很久了……
久到無人知曉它從何時開始扎根于此,連村中早已辭世的老一輩也曾說,自他們記事起它就是這般模樣了。如今它變得愈加粗壯,枝干伸展出去,樹根深埋地底并延綿周圍領域,可以說覆蓋了整個村莊的四分之一。在村子,一挖下去,保準能見到它的根。露出地面的,盤根錯節(jié),氣根一簇一簇的,形成簾幔。這些景象都在向人們訴說,它是這個村里最為古老的生命體。
從爺爺奶奶到孫子孫女,村子里世代流傳著關于這棵老榕樹的離奇故事與傳說。而且時間越久遠,那些故事就越是詭異,這棵老榕樹也就愈加顯得偉岸、令人敬畏,以至于到了令人聞之色變的程度。擺在樹底的神龕、拿來祭拜它的花環(huán)和供品的殘跡乃至纏繞著樹干的新舊綢布,形成了一道阻隔任何輕蔑冒犯的圣墻。從來沒有人問過,為什么要拿這些東西去裝飾它,也從來沒有哪個老人家會教唆后人去傷害它,他們會且只會教導后代一如既往地信仰和祭拜它。
二
它在這里已經(jīng)很久了……
而且還會在這里更久,假使它沒有把權力的根莖伸向附近的一座大佛堂。這座耗資百萬的佛堂曾讓寺廟引以為傲,卻被大榕樹擴散出去的枝干擠壓得不像樣子。仿佛是這榕樹在發(fā)出宣示,絕不允許任何東西爬到它頭上作威作福。更糟的是,它的部分根莖已突破佛堂地面,造成地面多處裂痕,而且這些裂痕日漸恐怖,保不準佛堂哪天會轟然坍塌。
這是最惡劣的問題,也是對寺廟相關人員的挑釁,尤其是掌管寺廟的住持,神情看起來比誰都嚴肅沉重。
“是選佛堂還是選大榕樹?”住持在寺廟委員會會議上拋出問題。
“沒有別的選擇嗎,大師?”布樂——寺廟委員之一思量著問道。
“難道還有別的方法不成……想必大家也記得,不久以前我們試圖在榕樹和寺廟之間挖一條渠,用來切斷榕樹伸向寺廟地底的根莖。結果呢,現(xiàn)在佛堂地面的裂痕更多了。”話畢,這位中年大師長吁了一口氣,一時間,一片死寂。
佛像前的大蠟燭燃燒著,映出橙紅色的燭光。燭光照在眾人臉上,清楚地顯出每個人扭作一團的臉色。燭光下的每個人,神情與空闊佛廳的眾佛像一樣凝重。
“真要砍了那榕樹么……”布樂害怕地再次發(fā)問。
“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咱們得先保住佛堂,好不容易建好的,至于那樹……”提到榕樹,住持欲說還休。
“那棵榕樹……我也知道它很受大家敬仰,但權衡利弊后還是要砍了它。實在沒法了,不管怎樣,有什么后果我擔著……”
住持說罷,嘰嘰喳喳的議論聲頓起,要提出任何想法或者做出任何決定都太難了,沒有人想過要對這棵大榕樹如此不敬,但這一次……這想法是受村民尊重信任的大師提出的,他老人家這樣說了,其他人也開始猶豫起來。
“要怎樣……在場的每個人,有什么想法就說。”住持看到眾人不語就再次重申。
“您認為合適,就按您說的辦吧,我們也找不到其他出路。要是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也不會讓您一人承擔的,我們都愿意承受后果。”灣說道——眾人之中最德高望重的長輩言語堅決,其他人也跟著同意。
“那就動手吧。看看要用什么方法搞,不能再拖了哦?!弊〕终Z畢就結束了當晚的會議。
三
那天晚上開會的消息就像干旱時節(jié)的野火一般,迅速蔓延開來,從第一張嘴傳到第二張,再到下一張,不到第二天,就在村民間傳遍了。此事非同小可,一下子就點燃了每個村民心中的恐慌和震驚。這真是小村子前所未有的糟糕事!
“早晚都得完蛋,你們就等著瞧吧……”村中的巫醫(yī)巴朗對著眾人咆哮道,“你們最終都得玩完……誰敢對這棵神圣榕樹下手,必將自食惡果!到底是哪個小鬼,竟敢支持大師是非不分到如此地步!”老翁大聲叫罵,眼神陰森可怕。
“那樣做是正確的哩,老丈,大師選得對。您可別忘了那座佛堂價值百萬,要不是大師,誰能建起來?您再好好想想吧?!辈紭啡滩蛔】棺h,不管怎樣他是站在大師那邊的。
“臭布樂……你這個小崽子,就你還想班門弄斧呢?也不想想,那佛堂可以用錢來買,有錢還能建得像宮殿一般哩。但這棵榕樹……這棵圣樹,哪是錢可以買到的?你們吶,愚蠢……蠢人一個!”老翁更加暴怒,不停往下說。
“你們根本什么都不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請你們看清楚,這棵榕樹藏有天地鬼神之靈,它樹根的每一個洞每一根枝干里都埋著先人的骨灰,我們的世代祖宗都在里面。你們中有誰想去破壞這棵樹,就等同于向天地鬼神挑釁,那才真是死定了……死定了……記住我的話,給我記好嘍!哈哈哈!”巫醫(yī)老翁瘋了一般爆出的這些話,使得在場的所有人寒毛豎起,紛紛將驚恐和厭惡的眼光投向寺廟委員會一干人等。委員會眾人還是堅持原先的想法,尤其是住持,即便面對這些指責和預言,也從未動搖過。
“咱們已經(jīng)騎虎難下,沒有退路了。生死由命,各位,都做好準備,不管怎樣,大師還是在我們這邊的?!睘嘲参勘娙?,語氣堅決。
圍繞著大榕樹展開的批評與議論逐漸激烈起來。反對的一方中,有的拿各種古老傳說來證明大榕樹的神奇力量,讓聽者感到驚慌失措。有的則將自己聽到的奇事講得天花亂墜。那些娘邁鬼林鬼的故事被搬出來講得滔滔不絕,仿佛整個村子都被包圍了,遍地都是妖魔鬼怪的哀嚎聲。
而后,這些嗚嗚的哀嚎聲被劇烈的震動聲覆蓋,大型拖拉機在某天傍晚挺進村子了。被那笨重腳輪碾壓過的地面立刻出現(xiàn)深深的印痕,簡直嚇壞了路過的村里人,而巨型白色峰刀所向披靡,分分鐘砍掉擋在它前面的任何東西,絲毫不亞于地獄惡鬼的青獠。它與大榕樹展開了戰(zhàn)斗,每次進擊時的嗞嗞巨響差點把村民的魂兒給嚇飛……可怕的交戰(zhàn)就要開始了。
寺廟委員會花重金聘請,才帶來了這個笨重的大機器。它無所畏懼地前進,來到距離大榕樹沒幾里的地方,鋒利的白色鏟刀舉向空中,嘎嘎的聲響像是示威。它現(xiàn)在就像是急紅了眼的斗士,踏著泥土大喊著挑釁著前進。
帕楠山上的交戰(zhàn)開始了。每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突突狂跳的心臟夾帶著興奮。大拖拉機再次引發(fā)劇烈震動,而后卻散盡鋒芒迅速出逃。各位看官的預測最終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收場。
“拖拉機司機他怕鬼?!?/p>
這是認輸后給出的簡短理由。僅僅如此,關于大榕樹的各種秘聞和奇跡再次響徹村莊,其聲音甚至比以往還要大幾倍。
四
“你說的是真的嗎?阿峰。”阿樊不敢相信地詢問起來。
“你見過我開玩笑嗎?”阿峰反問,而后抄起酒瓶對上嘴一頓喝,清澈的酒水灌進喉嚨后,才接著說道:
“怎么樣……要不要一起干,工錢一人一半,我保證你能賺到整月的酒錢……這事兒小菜一碟……”他一邊酷颯地說著,一邊盯著阿樊索要回復。
“你瘋了嗎?阿峰。正醉著呢,別開玩笑了,你看那拖拉機都被嚇跑了,就憑咱們兩個普通人能干得過嗎?指不定還沒開始就被搞死了。我跟你直說,我是真怕。”
“喂……你呀膽子可真小,咱們年輕人有哪個是怕鬼的?你不是著急用錢嗎?這次可是三千呢……咱們每人一千五,你就拿這錢去蘭緞家求親,肯定成功。她爸不是著急嫁女兒嗎?好好想想吧,你到底要不要蘭緞了?”
阿樊陷入沉思……是啊,自己早已認定這姑娘了,正缺彩禮錢求親呢。但至今自己一分錢都沒賺到,她爸一見面就催。還有那騎著新摩托的年輕警察,經(jīng)常去勾引蘭緞。再晚就來不及了!巫醫(yī)巴朗的詛咒縈繞耳畔……怎么辦!
“我還是有些害怕,”阿樊半推半就,“那巫醫(yī)說昨晚有鬼入夢,就是那些附在榕樹上的鬼,老老少少來了一群,哀嚎嗚咽鬧了一晚上,求我們不要傷害榕樹。領頭的還揚言,誰要是強行這么干,就擰斷他的脖子!巫醫(yī)每每入睡都會做這種夢,我這才怕的。”阿樊搬出這個新聞,一臉驚慌。
“那算什么,巴朗他老人家是巫醫(yī),老婆也變鬼了,一有什么他就拿鬼當借口。其實哪里有什么榕樹鬼,這種事我聽得多了去了,都懶得再聽。他說那樹有鬼,根本就是亂說,真有的話為什么那些大的香坡壘樹全被砍光了?整片林子都再找不出一棵,也沒見那些砍樹工倒霉,反而變得更有錢了。好了,行還是不行,給個痛快。”阿峰再次催促。
“行?!卑⒎曇麸h忽,蘭緞的臉龐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
五
它在這里已經(jīng)很久了……
它身上分布的每條枝干都無比茁壯,樹干更是龐大到七個人都圍不住,挺拔得如大山一般。氣根匯聚而成的簾幔像極了森林苦僧散開的濃密胡須,每一根每一枝都努力向陽生長,逐漸壯大,令人生畏。每當強風掠過,就會帶起一陣嗚嗡的林風,好似魔鬼發(fā)出的一般。大榕樹的每一部分都充滿了震懾的力量,令人戰(zhàn)栗。
阿樊的雙腿因為害怕抖個不停,心臟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身子一陣冷一陣熱。他一進入樹蔭底下,立刻感覺自己被籠罩住了,渺小得像粒沙子。抬頭一看,握著斧頭的手就濕黏發(fā)冷起來,潮濕的氣息從樹干縫隙中傳出,進入鼻腔。他回頭看死黨阿峰,那人像沒事人一樣哼著小曲。
“先把它的分枝砍掉,在佛堂屋頂附近的那些先用馬尼拉繩綁住再放倒。你們可得注意啊,砍完這些枝干后立刻涂上腐蝕藥劑,兩個月之內(nèi),它準會化為泥土?!彼聫R委員的聲音很近,但阿樊總感覺那聲音小得像是從遠處傳來一般。
“阿樊你咋了?”阿峰操著大刀砍向榕樹的氣根,心情愉悅地問道,“得先砍掉這些礙事的樹根,然后再上去清理掉所有枝干。要是不像你說的那樣——我們還沒開始就被擰掉脖子,十天工夫,我們就能把這里薅禿了?!卑⒎暹呎f邊砍,他的話搞得阿樊心底里發(fā)毛。
村子的這棵圣樹被這兩個渺小的人挑釁了。其中一個年輕無畏,只要能弄到酒錢,他什么都愿意做;另一個年紀相仿,卻與前者截然不同,為人軟弱自卑,可一想起心愛的姑娘,就立刻把恐懼拋之于腦后了。
僅僅過了三日,曾經(jīng)茂密多枝的大榕樹就被宛如螻蟻的兩人削弱了不少。在大半村民驚慌恐懼的注視下,在被詛咒不得好死的話語聲中,兩人依舊不停地揮砍下去。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都這么過去了,直到今天第九日,也沒見到有什么東西來制止住阿峰和阿樊手中的利斧。一直在監(jiān)工的寺廟委員們終于開懷大笑,心里不似之前那般七上八下的了。
正午的日頭火辣辣的,榕樹另一邊的枝干未被拽下地面之前,頭頂?shù)娜展馔耆珱]有機會穿過樹蔭落到地面?,F(xiàn)在,日光終于等來了它的首秀。阿樊與阿峰背對背站著,兩人壯實的后背被汗水漬得黏膩,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油亮。當阿峰舉起斧子清理大樹杈上密密麻麻的細枝時,突然咚的一聲,碰到了陷在污泥中的一件硬物。這聲巨響吸引阿樊立刻前來探看。
“阿峰,這什么啊?”阿樊著急地問。
“不知道啊,可能是塊石頭或硬鐵吧?”阿峰聲音沙啞,立刻用手去挖,不一會兒就挖到了這塊手感陰涼的物體。
阿峰心臟狂跳,慢慢地用手把這物件撬了上來,阿樊也在一旁輔助。兩人喘著粗氣,感覺心臟都要停歇下來。
“壇子……骨灰壇!”阿峰激動地說。
“骨灰壇……還是個金壇子咧,阿峰!”當發(fā)現(xiàn)壇子是純金打造的,阿樊簡直有點語無倫次了。這金壇即使外層銹跡斑斑,且被泥土掩蓋,依舊透著金光。
兩人別有意味地對視,眼睛閃爍著雀躍的金光,阿峰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了。
“阿峰,咱們先把它藏好埋好,下面的人在盯著咱們呢?!卑⒎c醒阿峰。
“今晚再來取。”阿峰聲音微弱且顫抖,兩人對這主意心知肚明。在阿峰把骨灰壇原地埋好的同時,阿樊大聲告訴底下的人,是斧子碰到石頭了。兩人繼續(xù)手頭的工作,一邊做一邊思來想去,各自都渴望著在那大樹杈上偶然發(fā)現(xiàn)的驚喜。
“今晚,咱們十二點在這兒見。”夜幕降臨,阿峰與阿樊約定好后,就各自回家了。
六
圍觀人群間的縫隙迅速被后來的人填滿,太陽從東邊的林子升起,榕樹底下散落著雜亂枯枝的地方幾乎聚集了整個村子的人。
直挺挺躺在榕樹枝叢上的尸體,從肉眼可判斷,死亡時間至少有五到六小時,尸體的狀況表明死者死之前有過劇烈掙扎。死者雙眼暴突得幾乎掉出眼眶,舌頭暗青伸出嘴巴,臉頰兩邊布滿鮮血,頸部有青色傷痕,仿佛是被人重擊后用力勒死的。如果有人用樹枝撬動死者的頭,就會發(fā)現(xiàn)那頭居然可以轉(zhuǎn)動一周。但奇怪的是,尸體周圍撒滿了腐化的骨碎。
“唉……阿峰啊,真不該這樣死掉啊?!蹦橙吮吹匕l(fā)聲后,跟著的是周圍一片咕噥聲。
“我就說吧…… 我說得沒錯吧?一定會發(fā)生這種事!都瞧清楚了,我的預言成真了不是?哼……都已經(jīng)提醒過了,就是沒人信,還說我是冥頑不靈的巫醫(yī)?,F(xiàn)在可算看到了,阿峰他被擰斷脖頸了。你們說是誰干的?為什么他會在這里死掉?難道不是因為大榕樹的神靈?看吧,這就是冒犯榕樹的后果,鬼神才讓他死。你們可得引以為戒??催€有誰不肯信我的,哈哈哈!”巫醫(yī)巴朗對著村民、住持和寺廟委員們的臉大聲痛快地訓斥,他說的話仿佛是總結陳詞,用“死”來證明他一直以來的預測是對的。
住持的目光從眼前的尸體上挪開,抬起頭一臉冷漠地掃視了圍觀的村民,冷淡卻充滿威嚴地說道:
“好了……大家到這邊來,聽我說一句。阿峰死都死了,管他是像巴朗說的那樣被鬼擰斷脖子還是怎么死的,這事以后再查?,F(xiàn)在請大家振作起來,人終有一死,誰也逃不過去。阿峰既然死了,就算是結束他的罪孽了,至于他的遺體,我全權負責。大家不用擔心,我和寺廟委員們會妥善處理的,但是……我希望大家先考慮清楚,不要一味相信某些事情。至于阿樊……”住持一時停住,轉(zhuǎn)身看向阿樊,銳利淡漠的目光讓臉色慘白的阿樊忍不住躲避。
“阿樊必須完成這項工作,這榕樹只剩下一處枝干了……管它會不會再生事,你都必須干完,聽清楚了嗎?”話畢,這個中年僧人揮手示意圍觀村民讓路,默默走了出去。
阿樊深深松了一口氣。人群中再次傳來喧鬧的議論聲……
心意
羅燕 譯
店里只有兩人,我和一個男子。不過,這僅指店里的客人,還未將老板娘以及她那看起來還不滿四歲的兒子算上。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店,飯菜味道估計不錯,正好人也不多。我不喜歡人擠人的地方,這家店正合我意。
男子大概與我年齡相仿,從舉止上來看是個不難相處的人。他不修邊幅,穿著一條舊牛仔褲,身上的靛藍色土布衣也已掉色泛白。我與他斜對面坐著。他點了一份九層塔炒飯。我要了瓶啤酒,已喝了半杯了。
老板娘體態(tài)微胖,年紀估摸不到四十歲。一張四四方方的臉上不見鼻梁,眉頭緊蹙成“一”字。她正準備炒飯。店里沒有服務生,她既要掌勺,又要上菜招呼客人。
小男孩坐在電視機前。我還沒進來的時候,小家伙已經(jīng)在那兒坐了許久。明亮的雙眼注視著電視屏幕,一眨不眨。頭發(fā)又長又直,棕中帶紅。臉上寫著對一切事物的好奇和渴望。他看起來和我兒子差不多大。我不由自主地掛念起自己的孩子來。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啤酒,以緩解緊繃的情緒。冰沙一樣的啤酒讓我舒心暢快。我今天幾乎沒和誰說過話,就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不知道一整天都不和別人交談的人,算不算不正常。
男子坐在那兒,有時轉(zhuǎn)頭,與我目光相遇。他一直咧著嘴,笑容燦爛,好似千日紅,花開不知謝。他怡然自得地坐著,和小男孩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機。如果沒記錯的話,正在播放的電視劇叫《聰明的一休》,我認得一休。小男孩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電視,一看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就咯咯笑起來,搭配一些興奮的小動作。
老板娘給男子端來炒飯,接著給他倒了杯水,然后就朝小男孩走去。
“這回放完就要關電視了哈,”她略帶嚴肅的語氣,“今天都看兩遍了?!?/p>
“不要!”小男孩回答她,眼睛依舊沒離開電視,“這遍放完了還要再看?!?/p>
“什么?”她提起嗓門,手往桌上一撐,大眼瞪著兒子,“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時候?”
“好看?!毙『⒆诱f著,對一旁的媽媽毫不在意。
她帶著一臉煩躁回到店前,將空桌椅擺放整齊,嘴上嘟囔著,聲音聽不太清楚。不過,我猜應該是在嘮叨小男孩和電視的事。
男子沒理會桌上的那碟飯,嘴巴半張,露出和小男孩一樣的笑容,目光鎖定在電視屏幕上。
墻上的時鐘顯示已是傍晚七點三十分。店門前的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沒有新的客人光顧。我把杯中的啤酒喝光,感覺輕松了不少,心情也愉悅了許多。我打算喝完這整瓶酒,再點份炒飯,吃飽喝足后就回住處,看幾頁書,然后上床睡覺。
今天是星期二,還有三天就到周五了。周五是我回家的日子,可以和兒子見面。我答應這次要帶他去一家名叫“彩虹”的冰淇淋店。那家店的冰淇淋很好吃,經(jīng)常坐滿西方游客。兒子喜歡看西方人,說他們長得很像動畫片里的人,不過有些人不好看,身材高大粗壯像夜叉。吃完冰淇淋,再帶他去租一部動畫片吧,我已經(jīng)想好,就要迪士尼的。每個周六,我都會一整天在家陪著孩子,到了周日,再坐上車回來繼續(xù)工作。我的每周,不過是跋涉五百公里來到這兒,從周一工作到周五,到了周末又返程回家看看孩子罷了。
此時此刻,孩子過得怎么樣,我也不清楚。我沒有太多選擇的余地,平時只能丟下他只身來城里。工作和孩子,兩個都那么重要,我無法二選一。不管怎么說,我的運氣還不算太壞,應該說,是我和孩子的運氣。無論如何,還有孩子的奶奶在。孩子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快一年了,雖然不能天天見到爸爸,但奶奶的愛足夠彌補了。他有得吃、有得玩,奶奶也會事事順著他。每次我一到家,他就會跑過來迎接我,一躍上身抱住我后,說:“我好想爸爸呀……爸爸什么時候才能和我們在一起呀,什么時候才可以不用去那個地方上班呢……”
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什么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強忍著哽咽和淚水抱緊他。孩子不說話了,我也什么都沒說,兩人就在彼此的擁抱中保持沉默。我覺得既幸福又悲傷,兒子也許和我有一樣的感受。
一休一如既往地利用自己的機智解決了問題。錄像一放到有趣的橋段,小男孩就放聲大笑。我越看他越想念自己的孩子。他倆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身形差不多,神情舉止也很像。尤其是癡迷于電視的樣子,簡直像極了。這種時候,無論是誰也拽不動他們,他們已經(jīng)深深地陷在電視劇情中了。
男子開始舀飯往嘴里送,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快活得意的樣子,仿佛也變成了一個小男孩。他嘴里塞滿飯笑的時候,兩個腮幫子就會鼓起來。
我想知道男子在想些什么,在一邊嚼著飯一邊看電視的時候,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特別的事,又或者,他只一心沉迷在劇中,根本沒有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事?他是誰,做什么工作,成家了沒有?如果他有孩子的話,一定會很疼愛自己的小孩吧。我不知為何如此篤定,但我想,一定沒猜錯。
我任由思緒飛揚。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有時這些想象會讓我黯然神傷,有時又讓我喜不自勝,就像現(xiàn)在,讓我覺得啤酒格外可口,店里的氛圍也讓我倍感融洽,有種莫可名狀的溫馨。
老板娘還在店前忙活,很久才瞟一眼孩子,然后無奈地搖搖頭。不知道老板娘有沒有丈夫,店里只有我跟他兩個男人。我想,她可能是個寡婦,或者丈夫離婚走了,拋下她和孩子兩人。我不愿繼續(xù)想下去,那傷感的事會讓杯中的啤酒變得苦澀起來。不過,生活總是會有著這樣那樣的悲劇。
一輛皮卡車掉頭停在店門口,一群男女下車走了進來。老板娘立即上前迎接,笑得十分親熱,并詢問客人的需求。新來的客人們找到一張空桌坐下,接著便商量要點些什么。
他們點了菜要了飲料后,老板娘急忙按照客人的要求去準備,先到后面飲料筐那里給他們拿飲料,順便關照了下小孩,再次叮囑道:
“這回放完了我就關了哈。你得去洗澡和吃飯了?!?/p>
小男孩毫不在意,舒展在臉上的笑容直到聽到她的反復強調(diào)才消失。
“不要,我還要看!”
“都看一整天了,你還沒看厭嗎?”
“才不,電視好好看!”
“給我小心點,”她兇了起來,“再和我犟,有你好看的!”
老板娘也就只有這么點時間來應付他,說完便忙著去給客人做菜了。小男孩像個勝利者一樣得意地笑了,隨后又回到屬于自己的世界里。
杯里的酒見底了,我還沒有點餐,估計這下也要等上好一會兒了。只有她一人做菜,沒有幫手,剛來的客人又點了好幾樣,看來一時半會兒,他們是不會離開的。
我有一會兒工夫沒關注那個男子了。轉(zhuǎn)頭再次看他時,發(fā)現(xiàn)他仍然維持著之前的姿勢,機械地將飯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眼睛盯著電視,間或轉(zhuǎn)去看看小男孩。他的臉上始終展露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濃郁刺鼻的香味飄來,將我的目光吸引過去。只見火苗呼呼向上沖,顛鍋聲、翻勺聲咣當作響,老板娘麻利地放食材、加調(diào)料,動作駕輕就熟。
當客人們第一杯酒喝下肚后,說話的音量便大了起來,蓋過了小孩和電視的聲音。錄像播完,屏幕上只剩下雪花點在閃爍跳動。小男孩轉(zhuǎn)過身望向還在煤氣灶前忙碌的媽媽。
“媽媽,播完啦?!毙∧泻⒔腥轮?。老板娘好像沒有聽見。
“媽媽,我還要看!”
不知道她是真的聽不到還是假裝聽不到,不過,客人的說話聲已經(jīng)大到足以讓她聽不見孩子的聲音。小男孩又叫了幾遍,見媽媽無動于衷,便站了起來,把椅子拖去貼在電視和影碟機柜子邊,再爬到椅子上。小男孩個頭太矮了,盡管雙腳踮到了最高,還是碰不到影碟機上的按鍵。
小男孩失望地嘟囔著,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四處張望,好像在尋覓能讓自己夠著影碟機的東西。我想站起來幫忙,又不敢,擔心被小男孩的媽媽責備。
小男孩心急地踱步。這個時候,那個男子站了起來,徑直向影碟機走去,伸手按了倒退鍵。他蹲下來和小男孩低聲耳語,像是在說著什么秘密。
小男孩頓時眉開眼笑,滿意地望著他,又驚又喜,小心地將椅子拖回原處,隨后坐下,雙手抱胸,屏息等待。
男子還沒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在那兒等到影碟機傳來咔嗒一聲,又伸手按了另外一個按鍵,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小男孩高興地沖著他拍手叫好。不一會兒,電視屏幕上再次出現(xiàn)畫面。我偷偷地舒了口氣,轉(zhuǎn)過身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完。
我感到無可言喻的高興,想請男子喝瓶啤酒,再隨便聊聊。
不如先讓他把飯吃完,等老板娘手頭上的活兒忙完了,我偷偷給他點瓶啤酒,也許會比我直接走過去跟他攀談有意思得多。對,我改變主意了,我要讓老板娘給他拿瓶啤酒,也要凍成冰沙那樣的,然后我再趁著他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離去。
光是想想就覺得有趣,我心跳加速,心快蹦到嗓子眼了。我不敢轉(zhuǎn)頭看他,害怕他識破我的心思,只好低頭盯著自己的啤酒杯。真是奇怪……我在杯子里看見兒子滿臉笑容,那樣子就像得到了稱心如意的東西。
我再次抬起頭,往那張桌子望去。
他已經(jīng)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