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林
從“漢學”“中國學”到“去漢學化”的漢學,其間的觀念和方法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變化?其間的深層邏輯和關鍵意蘊究竟何在?就此,柯馬丁教授關于早期中國文本的研究提供了典型的學理線索,而郭西安對其代表性成果的論析,不僅是以“潛文本、參照系和對話項”揭櫫其中的根本性問題,也是從這些“對話項”啟發(fā)進一步的對話;不僅用“表演”和“闡釋”使“以言行事”的脈絡得以貫穿,也借助柯馬丁等漢學家彰顯了中西、古今之間的思想張力。
在宇文所安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上卷,柯馬丁撰寫的第一章令人印象深刻。他從漢語的書寫系統(tǒng)開篇,卻認為通常被視作“象形”的漢字“主要代表的不是觀念、而是聲音”;他從《詩經》發(fā)掘中國早期的闡釋傳統(tǒng),卻不斷提醒我們許多說法并無史料依據,而且已經“抹去了早期詩學闡釋的大部分痕跡”;他從《左傳》還原早期文本的譜系,卻相信這并非過往歷史的公正記錄,只是被“編入”不同“選擇性和約定俗成”的政治話語,乃至必須追索“文本的不斷生成”。這大概就如郭西安所說——實屬“攪擾并挑戰(zhàn)我們原本舒適的問題模式和應答傳統(tǒng)”。然而問題在于:這一“攪擾”確實為我們提供了重訪傳統(tǒng)的獨特機緣。
柯馬丁相關研究的西學背景毋庸諱言。比如論及早期中國文本的“流動過程”,在西方闡釋學那里或有“流動的多種可能性”,在西方神學那里亦有“流動的教義學”;從而西方古典學研究、抄本研究、圣經研究近年所關注的文本形塑、文化編碼、話語機制等等,其實已成為他理解中國傳統(tǒng)的潛文本和問題來源。
與此同時,這種頗有意味的參照亦可能“經由中國而反觀西方”,使比較研究的觀念和方法成為深層的互釋和互參。這當是“去漢學化”的漢學研究對于“真正的國際領域”之期待,正如布羅代爾即使撰寫《法蘭西的特性》也認為“沒有法國史,只有歐洲史”,同時他還會立即補充說:“沒有歐洲史,只有世界史。”——歐洲的法國、世界的歐洲,恰似梁啟超關于中國民族演變歷史的劃分:自黃帝至秦代的“中國之中國”,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至清代乾隆末年的“亞洲之中國”,此后“與西人交涉競爭”的“世界之中國”。習近平總書記則在2019年5月15日“亞洲文明對話”開幕式的主旨發(fā)言中化而用之:“今日之中國,不僅是中國之中國,而且是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p>
由上觀之,柯馬丁留給我們的不僅是西學背景的“對話項”,也特別需要在郭西安式的對話中得以延展。也許亦是因此,“中國的西學”才能成為“西方的漢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