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開焱
(廈門大學 嘉庚學院,福建 漳州 363105)
提要: 中國敘事學研究是最近四十年取得豐碩成果的一個領域。以西方敘事學為參照和對話對象,中國學者采取了“照著說”“接著說”“對著說”“說自己的”多種研究方式,產(chǎn)生了一系列有價值的學術成果。一部分中國學者采取“照著說”的方式,主要致力于對西方敘事學成果的介紹、轉述和將其運用于具體文學現(xiàn)象的分析。一部分中國學者采取“接著說”的方式,按照順向性延伸的路徑,從西方敘事學結束的地方開始拓展性研究,或對已有西方敘事學成果進行深化、發(fā)展、反省、審視性研究。一部分中國學者采取“對著說”的方式,遵循逆向性思維,追求尋找與西方敘事學已有成果相異相反的角度和領域展開研究。其中最重要而且有民族特色的,是對中國古代敘事理論的清理總結,以及從中國古代豐富的敘事現(xiàn)象中歸納出系統(tǒng)的敘事理論的成果?!罢f自己的”,即按照追求獨創(chuàng)性超越的思路采取多種方式形成具有超越西方敘事學的理論成果,許多學者先后進入過這四種路徑,并在不同階段取得了不同成果。其中申丹、楊義、傅修延、趙毅衡、譚君強、董乃斌、喬國強、趙炎秋、尚必武、龍迪勇等學者研究的創(chuàng)新性最為引人注目,有些學者和成果已經(jīng)產(chǎn)生明顯的國際性影響。中國敘事學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過程和路徑對中國人文學術如何創(chuàng)新具有某種參照意義。
很多年來,一個問題經(jīng)常被提出:為何中國當代出不了躋身世界人文學術界的大師名作?這個問題并不只確認中國當代人文學術水平整體上尚未達到足以影響國際學術界的狀態(tài),也表達了一個雄心和高遠目標,泱泱大國,應有一批足以影響國際學術界的名師巨作。能提出這個高遠目標,本身就是巨大進步。我們冷靜環(huán)視,將發(fā)現(xiàn)中國人文學術界這幾十年進步明顯,一些重要學者的學術成果被國際學術界關注,故我們也不必太過焦慮。但應承認,中國當代人文學術研究創(chuàng)新能力還較貧弱,有重大國際影響、引領國際學術思潮和走向的學說和學者還是鳳毛麟角。學術成果的價值和影響力與創(chuàng)新性有內在關聯(lián),產(chǎn)生重大國際影響的學術成果一定是具有高度創(chuàng)新性的,因此如何提高創(chuàng)新能力才是大問題。學術創(chuàng)新涉及問題甚廣,本文只以中國當代敘事學發(fā)展為例來討論這個問題。
學術研究都面臨特定學術背景,已有專業(yè)資源和傳統(tǒng),它由過去和當下其他重要學者的研究成果構成。中國敘事學研究面臨的基本學術背景就是西方當代敘事學,它是在西方敘事學的刺激和召喚下產(chǎn)生并獲得迅速發(fā)展的。譚君強教授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顯示,1950年至1979年,有敘事/敘述這兩個關鍵詞之一的論文每年不足10篇。而1980年以后逐年增加,僅2016年一年內發(fā)表的論文就達到5548篇[1],由此可見敘事學在國內發(fā)展的迅速。這與一個基本背景相關:20世紀80年代開始,西方當代敘事學傳到中國,激發(fā)了中國學者敘事學研究的強烈興趣,相關學術成果激增。目前看來,這是最近四十多年中國人文社會科學成績最顯著的領域之一,這不僅體現(xiàn)在成果越來越豐富,更體現(xiàn)在學者們的創(chuàng)新度越來越高。這個領域一些著名學者的成果已引起國際學術界高度關注,并產(chǎn)生良好反響。例如,申丹教授的一系列成果,尤其是她關于敘事雙重進程的成果,在國際敘事學引發(fā)熱烈討論。趙毅衡、楊義、傅修延等教授的中國敘事學研究也已引起國際學界關注,影響較廣泛。這些都意味著,中國敘事學發(fā)展40年,由最初對西方敘事學的引介、運用,到現(xiàn)在其領軍學者已進入具有相當獨立性和創(chuàng)新性的研究狀態(tài)。
以中國敘事學研究為案例,可以對學術創(chuàng)新的路徑做某些歸納嗎?記得1995年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論室為筆者文化敘事學成果舉辦的一個小型學術座談會上,錢中文先生將中國學者對待西方理論的基本態(tài)度通俗地歸納為四種,即照著說,接著說,對著說,說自己的[2],從本文所論中國敘事學研究而言,這也是四種基本路徑,它們之間有關聯(lián),也有差別。我們不妨結合當代中國敘事學研究,按照這四種學術研究路徑來討論學術創(chuàng)新問題。
首先討論“照著說”這條路徑。“照著說”的方式有多種,復述、轉述、圍繞經(jīng)典原意進行討論、運用經(jīng)典理論分析具體案例等,總體上都屬照著說的路徑。這些研究都是在承認作為學術背景的理論具有權威性和正確性前提下進行的。這種路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研究者對這些著作和理論的譯介、轉述、復述、注解、運用是否正確和準確的討論上,中西學術史上這都曾是重要的學術路徑。在中國古代,“照著說”的學術路徑是主要的,尤其體現(xiàn)在對儒家經(jīng)學的研究上。西方學術史上這種研究也長期存在,最典型的就是對《圣經(jīng)》的復述、注疏和講釋。中西學人這種“照著說”的研究,基本是延續(xù)“述經(jīng)式”“注經(jīng)式”或“證經(jīng)式”闡釋的路徑。這種研究的價值是顯而易見的,準確了解和理解并在此基礎上運用經(jīng)典,是任何有價值研究的基礎和起點。
中國當代敘事學發(fā)展過程中這種“照著說”的研究大量存在,傅修延先生在2015年出版的《中國敘事學》中說“就其犖犖大端而言,迄今為止國內敘事學研究仍未完全擺脫對西方敘事學的學習和模仿”[3]14。國內學界需要首先客觀準確閱讀、了解和理解西方敘事學著作和理論,并初步學著運用這種理論分析敘事現(xiàn)象,其價值不可否認。大體歸納一下,“照著說”有三種主要形式:
一是介紹性著述。除了翻譯西方敘事學原著外,國內學者自己撰寫的介紹西方敘事學的著作也不少,如傅修延的《講故事的奧秘》(1993年)、《文本學》(2004年)、趙毅衡的《苦惱的敘述者》(1994年)、《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1998年)、胡亞敏的《敘事學》(1994年)、羅剛的《敘述學導論》(1994年)、張開焱的《神話敘事學》(1994年)、董小英的《敘述學》(2001年)、祖國頌《敘事的詩學》(2004年)、申丹的《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合著,2010年)、譚君強的《敘事學導論:從經(jīng)典敘事學到后經(jīng)典敘事學》(2008年)等,大都屬于此類。這一類著作對中國學人概要性了解西方敘事學具有重要意義,基本可以歸為“照著說”的學術成果。
二是關鍵詞和命題研究。這是圍繞西方敘事學的某些重要概念、命題、觀點、方法進行的研究,研究的目的是如何準確理解它們。近四十年來,西方敘事學許多重要概念、命題、方法等,都在中國學術界被認真討論或者爭論過,一個典型的案例是20世紀80年代多位學者圍繞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中作者與主人公關系問題展開的討論。錢中文先生在《外國文學評論》1987年第1期上發(fā)表一篇文章,對巴赫金復調小說有關作者與主人公對話關系的理論進行介紹[4],不同理解和認知的若干位學者介入討論,宋大圖、張杰、黃梅等學者先后撰文,就巴赫金復調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關系的觀點是怎樣的和應該是怎樣的進行深入探討①。其后,錢中文先生又發(fā)文對自己的理解和觀點做進一步闡述[5]。這些討論或者說爭論的是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中的作者與主人公關系究竟是怎樣的?誰的理解更準確?誰的理解存在誤解?等等。這次討論具有標本意義,討論的核心就是如何才算準確地“照著說”。這些討論的價值顯而易見:準確理解西方敘事學本身,即準確地“照著說”,是進一步研究的前提和基礎。
三是理論運用?;韭窂绞菍⑽鞣綌⑹聦W已有理論和方法運用到對具體敘事現(xiàn)象研究中,這方面的成果最多。一些文學史和文學作品研究者對于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常有疲勞感,而文本敘事形式又是常被忽視的領域,西方敘事學的傳入正好為這個角度的研究提供了理論框架和切口。這種研究將所借用的敘事理論當成標準和框架,并對具體文本進行分析,就邏輯而言,分析結果在分析的理論框架中潛含著,它客觀上也證明了所使用的敘事理論的正確性有效性,是“照著說”的一種特殊形式。
從學術的創(chuàng)新性角度講,“照著說”的方式在理論上有創(chuàng)新性元素嗎?這要具體分析。上述三種都可能完全是“照著講”,即復述性、證經(jīng)性的,也可能加入了一定程度的創(chuàng)新性元素,即有作者自己的獨創(chuàng)性研究在其中。如有些著作在介紹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時加入了較多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不研究而作者自己認為很重要的內容,或加入中國古代敘事理論的一些觀點以擴大和豐富對相關問題的理解,有的著作在介紹時也帶有某些檢討性,等等,這些都意味著這些著作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創(chuàng)新元素。還有的著作將西方敘事學遷移到中國古代敘事現(xiàn)象的研究,開辟了一個新領域,這其中一個典型案例是李楊教授的《中國民間故事形態(tài)研究》(1996年),他借鑒普羅普的民間故事形態(tài)分析模式,隨機選取50個中國民間故事,從功能、人物、序列三個方面詳盡探析其敘事形態(tài)結構。因為他的研究嚴格按照普羅普的理論和方法展開,印證了普羅普民間故事形態(tài)分析模式的普適性,對于中國本土民間故事形態(tài)研究又是開拓性的,這是筆者迄今所見對中國民間故事進行形態(tài)分析的最地道、最嚴密的成果,其開拓意義和學術價值顯而易見。
又如趙毅衡的《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一書引入比較的視野,該書在總體框架組織上保留一些西方敘事學的核心概念和命題,但具體討論中則加入許多西方學者一般不討論或涉獵較少的中國敘事現(xiàn)象及其特征問題。申丹的《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合著)、董小英的《敘述學》等書在以西方敘事學核心概念或主要流派理論構架全書的前提下也作了許多個人性研究的延伸。筆者的《神話敘事學》以形式—結構敘事學關于故事主體和故事功能作為核心結構框架前提下,加入了話語構形與形象及角色化特征、神格構成與敘事特征、功能組織與文化邏輯等西方形式敘事學不討論的問題。并且在所有問題的討論中,都平等地選擇中國和國外敘事現(xiàn)象作為案例進行分析。譚君強的《比較敘事學》一書幾乎每章都大量加入中國、印度等國家古代敘事理論和經(jīng)驗的研究。這些都突破了西方神話敘事理論的界限,具有一定新意。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許多敘事學學者在那些看似“照著說”的敘事學著作中加進了許多“接著說”的內容。趙毅衡的《苦惱的敘述者》盡管使用的基本概念術語還是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的,但他用以研究的主要對象卻是中國古代的敘事現(xiàn)象。全書分上下兩篇,每篇若干章,上篇為“中國小說的敘述學發(fā)展”,下篇為“中國小說的文化學研究”,討論的都是中國古代小說敘事問題。又如胡亞敏的《敘事學》,在扎實嚴謹?shù)亟榻B西方敘事學方面獲得普遍好評。該書在忠實介紹西方結構敘事學主要理論成果的前提下,引入接受理論的視野,對敘述接受中的一系列基本問題進行討論,從而明顯表達了突破經(jīng)典敘事學的理論指向。她還將碩士論文《金圣嘆敘事理論》附于書后,拓展讀者對中西敘事理論差異的認知。
并不是只有這幾部著作具有這種特征,本文第一節(jié)列舉的不少學者的著作,在介紹國外敘事理論的同時,要么添加了大量他們認為應該進入敘事理論、但被西方學者忽略了的內容,要么對國外敘事理論成果進行清理和檢討,并在此基礎之上提出自己的見解,都具有在“照著說”的框架中注入許多“接著說”的內容的特征。大量“照著說”的成果總體上創(chuàng)新度有限,主要以準確理解、傳達、轉述或使用某種敘事理論為目標,但其仍有重要價值,學術對話需建立在對對象的準確了解基礎之上?!罢罩f”是學術創(chuàng)新的前提,更何況許多相關研究成果中也有不少突破其研究對象的內容。直到今天乃至以后,在與西方敘事學同行的交流中,“照著說”仍將是必要的。
“接著說”是指研究者順著參照對象的邏輯,在其結束的地方開始自己的研究,或是對已有成果進行進一步深化性研究,得出新的結論,或是對其沒有涉及、但在邏輯上可以推演延伸出的領域進行拓展,并提出新觀點,建構新理論。這可能存在三方面的創(chuàng)新:一是對學術背景的反思和深化,二是新領域的發(fā)現(xiàn),三是新觀點的提出。
在當代敘事學中,這種“接著講”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例如西方當代敘事學的奠基人之一弗拉基米爾·普羅普的《故事形態(tài)學》被認為是“為現(xiàn)代敘事理論樹立的最重要的先例……成為結構主義人物理論的基礎”[6],相當意義上講,后來結構敘事學應該是“接著講”的成果。但法國結構敘事學家們并沒有完全重復普羅普的理論,而是要么對他的理論進行檢討和深化,要么對他的理論的不足進行彌補,要么對他的理論未涉領域進行拓展,《故事形態(tài)學》只是在敘事研究的總體方向上提供了一個指引。對民間故事角色類型和功能模式的歸納是這部著作最核心的成果。無數(shù)民間敘事作品的人物千千萬萬,但角色類型可以簡化為很少的7種,人物具體行動紛繁復雜,其功能(行動)單位可以歸納為很有限的31種。這一成果到格雷馬斯那里,按照結構語言學的模式進行了更進一步簡化和重新命名組合,歸納出三組六個行動元和二十種核心功能單位,格雷馬斯做的就是典型的“接著講”的工作。其他結構敘事學家如羅蘭·巴爾特對文本敘事結構進行細致分層描述,托多羅夫對敘事語法進行高度抽象的提煉,布雷蒙對故事組織的邏輯進行細致推演,熱奈特對敘事話語進行開創(chuàng)性的細致描述等,都和普羅普的故事形態(tài)學既有關聯(lián)又有區(qū)別:關聯(lián)在于,這些學者都是從敘事形態(tài)角度切入對敘事作品研究的,并且都將研究重心放在文本的話語和故事層面,致力于這兩個層面的研究;區(qū)別也是明顯的,所有結構敘事學家們,都有更強烈的以結構語言學作為元理論的意識,而這是普羅普沒有的,所以,他們對敘事文本的構成和規(guī)則有遠比普羅普系統(tǒng)、豐富和全面的研究。這些研究都是從普羅普對敘事形態(tài)描述發(fā)展出來的,但從方法到結論又大大超越了普羅普的理論視野范圍,豐富和發(fā)展了敘事學的領域和成果。
而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西方敘事學更是將敘事學的研究范圍、觀念和方法不斷遷移到新的領域,如詩歌、戲劇、電影、電視、動漫、史著等,甚至音樂、舞蹈、雕塑、攝影、廣告、心理分析、醫(yī)學、法學、教育學等也都成為敘事學研究的領域,這是在經(jīng)典敘事學基礎之上的研究領域和范圍的大擴張。同時,在語言學基礎之外,還從社會學、文化學、倫理學、修辭學、認知理論、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理論視角切入敘事問題研究,大大豐富了敘事研究的領域和角度。這些研究領域和研究角度的擴大與豐富,導致了眾多敘事學分支產(chǎn)生。
在中國當代敘事學界,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照著說”的基礎上,學者們“接著說”的意識日趨強烈,這種“接著說”主要發(fā)生在兩個方面:一是對西方敘事學已有成果進行檢討,從而提出具有深化性的新見解;二是將西方敘事學理論用之于新領域的拓展,并由此得出新結論或新觀點。二者有時候是分開的,有時候則結合在一起。中國學者這方面的成果十分豐富,如徐岱的《小說敘事學》(1992年)、申丹的《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1998年)、《英美小說敘事理論研究》(合著,2006年)、《雙重敘事進程研究》(2021年)、喬國強《敘說的文學史》(2017年)、董小英《敘事藝術邏輯引論》(1997年)、張開焱的《文化與敘事》(1994年)、《敘事中的政治:當代敘事學論著研究》(2021年)、唐偉勝的《文本、語境、讀者:當代美國敘事理論研究》(2013年)、尚必武的《當代西方后經(jīng)典敘事學研究》(2013年)、《跨國界的非自然敘事:跨國和比較視角》(2019)、龍迪勇的《空間敘事學》(2015年)、方英的《小說空間敘事論》(2017年)、江守義的《敘事形式與主體評價》(2005年)、陳然興的《敘事與意識形態(tài)》(2013年)、謝龍新的《文學敘事與言語行為》(2017年)、王委艷的《交流敘述學》(2022年)等,都大體屬于這一類的成果。這些成果要么圍繞西方敘事學的已有成果進行研究,對其價值、啟示進行發(fā)掘,同時也對其存在的問題進行揭發(fā)和深入探討,要么在介紹西方敘事學的理論中,加入很多西方敘事學沒有關注或有意回避和拒絕的問題于其中,要么從西方敘事學已有理論出發(fā),邏輯地推演出其未曾注意到的領域,并對其加以深入討論,從而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在上述方面,中國學者學術成果十分豐富,六個典型案例可稍加介紹。
對西方已有敘事學成果進行深入檢討,分析其價值,揭示其問題,并提出新領域、新觀點和新理論以深化和拓展它們,這方面中國學者最成績突出的是申丹教授。她一直活躍在國際敘事學界,發(fā)表出版大量學術論文論著,不少學術觀點和成果獲得廣泛關注,其中她最引人注目的是關于隱性(雙重)敘事進程問題的研究成果,這基本是沿著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方向邏輯地拓展的一個領域??傮w上看,無論是俄歐敘事學,還是英美小說敘事理論,主要關注的是敘事文本顯性進程和敘述要素的研究。申丹教授發(fā)現(xiàn)很多小說實際上在顯性進程之下,還存在一個隱性敘事進程,兩者的關系呈現(xiàn)出十分復雜的狀態(tài)。她指出:“在不少敘事作品中,情節(jié)發(fā)展與‘隱性進程’在富有張力的關系中共存?![性進程’是一種強有力的隱蔽敘事動力,不同于以往挖掘出來的各種深層意義,它以其獨特的方式使讀者反應復雜化。顯性和隱性進程在作品中從頭到尾并列運行。情節(jié)發(fā)展本身可從各種不同角度闡釋,而與之并行的隱性進程則進一步呈現(xiàn)出與之對照甚或對立的主題意義、人物形象和美學價值,邀請讀者做出更為復雜的反應。這兩種敘事動力以各種方式產(chǎn)生互動,從和諧互補一直到劇烈顛覆?!盵7]十多年來,她通過一系列論文從具體文本分析到理論探討兩個層面揭示和論證雙重敘事動力和隱性敘事進程的存在以及其理論特征。從邏輯上推斷,文本有顯性敘事進程,就可能有隱性敘事進程,而且它們并不一定簡單同向,從敘述主體角度看也必然存在雙重敘述動力。所以,申丹的認知是能成立的。但“自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以來,對敘事作品的探討一直聚焦于情節(jié)發(fā)展。若要挖掘和解釋‘隱性進程’和雙重敘事動力,在敘事學、文體學和翻譯學等領域,都需要打破長期批評傳統(tǒng)的束縛,對現(xiàn)有的理論概念和研究模式加以拓展或革新”[7],西方敘事理論基本是建立在對敘事顯性進程基礎之上的,申丹的有關研究在邏輯上就是顯性敘事研究領域的延伸、發(fā)現(xiàn)和拓展。而這也必然產(chǎn)生一系列問題,這些問題的探討和解決必然產(chǎn)生新的認知和理論,從而更新敘事學已有的觀念和知識。申丹就此發(fā)表的系列研究成果已在國際敘事學界引起廣泛影響,美國《文體》期刊2021年春季刊將全部篇幅用于探討由申丹首創(chuàng)的雙重敘事進程理論,為此特邀申丹以《“隱性進程”與雙重敘事動力》為題撰寫“目標論文”,并邀請九個國家的十六位學者就此分別撰文發(fā)表各自的觀點,然后再由申丹撰文逐一作答。這是文學研究領域西方頂級雜志第一次用主題特刊的方式集中探討一位中國學者的理論創(chuàng)獲[8],正是申丹廣泛國際影響的證明。
趙毅衡先生的《廣義敘述學》(2013年)是另一個典型案例。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基本是狹義敘事學,即它是建立在以語言為媒介的敘事作品(尤其是神話、民間傳說和小說)基礎之上的。后經(jīng)典敘事學從媒介傳播特征或職業(yè)特征角度對不同媒介與職業(yè)的敘事活動進行拓展性研究,于是就有了影視、音樂、舞蹈、戲劇、圖像、教育、法庭辯論、醫(yī)療、經(jīng)濟、精神分析等領域的分類敘事學。還有從不同社會文化理論視角切入敘事問題研究,于是就有了敘事文化學、敘事政治學、敘事社會學、敘事倫理學、性別敘事學、后殖民敘事學、空間敘事學、認知敘事學、非自然敘事學等主題性分類敘事學?;诓煌浇閿⑹卵芯康谋姸嗉毞中詳⑹聦W,在邏輯上預留了一種可能,即一種超越各種差異性媒介和角度的、以一統(tǒng)萬的廣義敘事學,這種邏輯可能性在趙毅衡的《廣義敘述學》中變成現(xiàn)實。趙毅衡的《廣義敘述學》以符號學作為基礎,將所有敘述活動看成是一種符號活動,這使人類所有敘事活動找到了一個共同基礎,他從符號敘事特征角度推演所有敘事活動的基本構成特征、規(guī)則、規(guī)律,在這個前提下再探討不同符號的敘事特征和規(guī)律,由此建構起一個邏輯上能囊括所有敘事活動的理論體系,《廣義敘述學》基本是沿著形式論和符號論相結合的思路推演建構的。從邏輯上講,從符號學角度建構一個囊括所有敘事現(xiàn)象的理論是完全可能的,而且這種思路也正是經(jīng)典敘事學思路的邏輯延伸。經(jīng)典敘事學追求建立對所有敘事現(xiàn)象都有效的理論,在邏輯上必然誕生一門建基于符號學基礎之上、對所有敘事現(xiàn)象都有效的廣義敘事學。趙毅衡先生的廣義敘事學是典型的“接著說”的成果。
第三個典型案例是譚君強先生的審美文化敘事學。20世紀80年代以來,譚君強的學術研究興趣一直集中在敘事理論研究,除先后譯介米克·巴爾的《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初版本和修訂本外,還出版發(fā)表了大量研究性論文論著,是在這一領域成就卓著的學者。他的成果中既有研究西方經(jīng)典和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也有研究中國著名作家魯迅敘事藝術特征的,還有獨立建構自己敘事理論的?!皩徝牢幕瘮⑹聦W”是其獨立建構自己敘事理論的重要成果,除發(fā)表許多學術論文外,他先后就此出版《敘事理論與審美文化》(2002年)、《審美文化敘事學:理論與實踐》(合著,2011年),系統(tǒng)展示了他“審美文化敘事學”的基本思考和構想。在譚君強的理論中,“審美文化”的范圍包含了文學、影視、廣告、戲劇、舞蹈、音樂等所有具有審美特征的藝術符號樣式,盡管羅蘭·巴爾特在《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一文中一開始就說敘述不僅存在于文學中,還存在于人類許多符號形式中,但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主要還是以神話和小說作為其研究對象的,這在邏輯上就暗含了將敘事學對象擴充到文學之外廣大審美性符號敘事樣式中的可能性。如果說趙毅衡的廣義敘事學是建立在符號學基礎之上的,那么譚君強的審美文化敘事學的研究對象就要相對有限一些,只針對那些有審美特征和價值的符號樣式,這使他們注意的重點也因此而有區(qū)別,譚君強更關注的是敘事文本的審美特征,關注敘事方式、策略、形式等如何能創(chuàng)造和傳達特定的審美意義和價值,這種關注其實早就體現(xiàn)在他的博士論文《敘述的力量:魯迅小說敘事研究》中(2000年),可以說,這是他三十多年敘事學研究關注的重心所在。西方敘事學基本不關注敘事的審美問題,譚君強的“審美文化敘事學”可以說是填補了這個空白,在邏輯上是“接著說”典型成果。
第四個典型案例是喬國強教授的文學史敘事理論研究。二十年來他在敘事文本研究、敘事理論研究等領域成果頗豐,尤其是在文學史敘事理論研究領域,獨辟蹊徑,自成一家。他的《敘說的文學史》是國內外第一部從敘事學角度研究文學史撰寫的理論著作,他在對中外文學史撰寫的各種理論,尤其是西方多種著名文學史理論問題的分析基礎上認定文學史是一種敘事活動,從敘事學角度對它進行研究就既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他將敘事學的一些理念和方法用之于文學史研究,從文學史的虛構特征、時空構成、倫理意涵、文學史敘述主體(敘述者)的三重身份、文學史的三重世界、文學史話語構成等方面,深入討論了文學史的敘事特征和獨特性,建構起文學史敘述的一套基本理論,這個理論體系獲得學術界廣泛關注和好評,有學者評價他的文學史敘說理論“在當前的敘事學界獨樹一幟,是中國敘事學界對國際敘事學界的一份貢獻”[9]。三十多年來,后現(xiàn)代敘事學已經(jīng)由單數(shù)的經(jīng)典敘事學變成了復數(shù)的敘事學,敘事學從文學研究向人文社科領域蔓延,文學史撰寫領域在邏輯上也可以成為敘事學研究的新領域之一。在這種意義上,也可以將喬國強的文學史敘事理論視為在一般敘事學和歷史敘事學的空白領域“接著說”的成果。目前來看,他的文學史敘事理論在中外敘事理論研究中還是填補空白之作,其獨特價值顯而易見。
第五個案例是尚必武的非自然敘事學理論研究。非自然敘事學是近二十年在西方興起的敘事學一個分支,目前方興未艾。尚必武在繼2013年出版了《當代西方后經(jīng)典敘事學研究》后,2019年其新著《跨界的非自然敘事:跨國與比較視域》作為美國勞特里奇出版社“中國視野”叢書之一隆重出版。該書在西方已有理論成果基礎上“接著說”,他將非自然敘事理論與倫理批評理論、修辭論敘事學結合,還提出以非自然敘事理論不研究的“非自然情感”為研究對象,超越了已有的非自然敘事理論的論域。該書最令人注目的當然還是作者將比較和跨界的方法引入非自然敘事研究中,擴大了非自然敘事理論的研究視野,也豐富了這一理論研究的方法和領域。作者認為,目前非自然敘事理論研究基本是由英美學者主導并以西方文學作品為研究對象的,明顯體現(xiàn)出歐洲中心主義立場,因此有必要引入比較敘事學的視野,這一視野追求在敘事理論領域中去殖民化,將那些被邊緣化和被忽視的國家和民族的敘事理論和敘事經(jīng)驗引入研究視野,為此他在著作中專辟兩章,分別研究中國古代和當代的超自然敘事作品(如古代的鬼怪故事與當代的穿越小說),同時還專門選擇伊拉克作家作為研究對象,這些都打破了非自然敘事理論已有視域,具有開拓性意義。尚必武以開拓性、國際性和前沿性為研究目標,以問題意識、本土意識和對話意識為研究導向,重新界定當下敘事學研究的前沿議題,挑戰(zhàn)在西方學界占據(jù)主導地位的自然化解讀與非自然解讀策略,超越西方學界對非自然敘事學的現(xiàn)有研究。他重點反映了中國學者從比較與跨國的視角對世界文學作品的批評性接受和批判立場,實現(xiàn)了與西方研究同行的平等對話,贏得對方的認可與尊重。
第六個典型案例是龍迪勇的空間敘事學研究。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和后經(jīng)典敘事學基本是建立在對敘事文本時間性研究基礎之上的,對于敘事文本中空間的研究相對忽略。盡管20世紀40年代美國學者弗蘭克的《現(xiàn)代小說的空間形式》、50年代法國學者加斯東·巴士拉的《空間的詩學》等已經(jīng)對文學的空間問題進行過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70年代以后的西方文化和美學的“空間轉向”也突出了空間的重要性,但在敘事學中,空間問題確實未曾獲得與時間同等程度的重視。因此,在邏輯上,建立在時間性基礎之上的西方敘事學就內在地預留著以空間性為基礎建構一門敘事學的可能性,龍迪勇的《空間敘事學》就使這種邏輯上的可能性變成了現(xiàn)實,他也是在西方敘事學終止的地方“接著說”,從而開拓了敘事學研究的一個新領域。
在“接著說”方面取得較好成績的不僅上面幾位學者,像徐岱的小說敘事學研究、高小康的明清小說敘事圖式與意識形態(tài)研究、筆者的文化敘事學研究都有創(chuàng)獲。中青年學者中唐偉勝的物敘事研究、譚光輝的小說敘事符號學研究、謝龍新的敘事述行問題研究、方英的空間敘事問題研究、王委艷的敘述交流研究、陳然興的敘事政治問題研究等,在西方已有敘事理論基礎上都有所發(fā)展??梢哉雇?,中國學者還會有更多的創(chuàng)新成果出現(xiàn),從而產(chǎn)生更大的影響。
中國敘事學創(chuàng)新的另一個路徑是“對著說”,所謂“對著說”,就是在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中,尋找與西方敘事學相異甚至完全相對的敘事學研究領域,并提煉出相應理論的方式。這種路徑中,最典型的就是以中國古代敘事理論或敘事現(xiàn)象為對象,從中歸納出一套不同于西方已有敘事學的觀點或系統(tǒng)理論。學者們認為,當代西方敘事學主要是以歐美為主的敘事現(xiàn)象為對象,對中國敘事現(xiàn)象的概括力和適用性十分有限。以建構具有普遍有效性知識系統(tǒng)為目標的西方敘事學并不具有普遍性,實際上也只是一種地方性知識,傅修延先生指出“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的敘事學,統(tǒng)統(tǒng)屬于‘地方性知識’的范疇”[3]36。因此,建基于中國古代豐富浩繁的敘事現(xiàn)象和敘事理論基礎之上,提煉出一套或多套具有中國特色、能充分表達中國敘事特征和傳統(tǒng)的敘事理論,就既是可能的,也是中國學者的責任。
基于這種認知,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一批學者先后轉向中國敘事學研究,并取得引人注目的成績。在學術著作方面,楊義的《中國古典小說史論》(1995年)、《中國敘事學》(1996年)、高小康的《中國古代敘事觀念與意識形態(tài)》(2005年)、趙炎秋主編的《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全三冊,2011年)、江守義的《唐傳奇敘事》(2006年)、傅修延的《先秦敘事研究》(1999年)、《中國敘事學》(2015年)、《聽覺敘事研究》(2021年)、張世君的《紅樓夢空間敘事研究》(1999年)、《明清小說敘事概念研究》(2007年)、張開焱的《世界祖宗性型神話:中國上古創(chuàng)世神話源流與敘事類型研究》(2016年)、董乃斌主編的《中國文學敘事傳統(tǒng)研究》(2011年)等都屬于此類。董乃斌、傅修延分別主持了國家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古代抒情文學的敘事性問題研究”和“中西敘事傳統(tǒng)比較研究”,系列著作即將出版,這些成果總體上是顯在或潛在地沿著與西方當代敘事學逆向對行的路徑展開研究的。
國外學術界對中國古代文學敘事問題研究取得不俗成果,加拿大學者浦安迪在北京大學系列講座基礎上成書的《中國敘事學》(1996年)是一個代表,這部書對中國學者研究本土敘事問題提供了有益啟示和借鑒,但比較簡略淺顯,中國學者的研究深度和廣度都超過了這部書。中國學者楊義和傅修延各有一部以“中國敘事學”命名的學術著作,比較之下,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楊、傅二學者著作的豐厚和獨特性。
就楊義的《中國敘事學》來講,整體框架與西方敘事學著作大不一樣,以結構、時間、視角、意象四個關鍵詞設篇組書,每篇都結合中國敘事現(xiàn)象和作家創(chuàng)作實際過程的特征,對其所涉問題進行精心設計,并作出獨具特色的論析。例如首篇《結構篇》中,作者借鑒李漁“結構第一”的戲劇理論,首先解釋“結構”在中國古代不僅是名詞,更是動詞(這和西方結構敘事學的“結構”相區(qū)別),指的是作家構思作品時對作品宏觀組織構架的設計和創(chuàng)造過程,這就使他的敘事學一開始在關鍵詞的使用上就具有中國本土的特殊含義。而且這樣使用“結構”,就既將敘事文本的宏觀構架和設計、組織、創(chuàng)造這種宏觀構架過程的雙重含義有機融合到一個詞匯之中。這樣的理解內在地設定了作者切入結構問題的研究角度和路徑,即從作品的宏觀敘事構架組織的生成過程、動力、規(guī)律、技法等等角度來研究敘事結構問題,而西方敘事學的“結構”恰恰是名詞,指文本已成的客觀組織形態(tài)和規(guī)則,完全不內含過程性和主體性。所以,楊義敘事學的《結構篇》中主要研究的敘事問題有結構的動詞性與“精神契約”、結構的技與道的雙構性思維、結構的要素、結構動力學、結構形體發(fā)展的五個主題,這五個二級題目下面又包含著眾多的三級題目,它們都是中國古代敘事文本或敘事理論中特別突出的問題。這些問題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都不涉及或不從這樣的角度涉及。楊義中國敘事學研究貫穿一個基本理念,那就是中國古代敘事中的所有問題、作家創(chuàng)作敘事文本的所有環(huán)節(jié)所有構成都滲透了中國古人對于天地自然哲理、歷史發(fā)展之道、個人生命真諦的哲性思考和領悟,滲透了中國特定文化觀念和文化精神,如中國古代敘事組織、技巧中有天道和結構中有生命。因此敘事研究也不僅是一個客觀分析死對象的技術性過程,而是要投入研究者的生命體驗,從有限中領悟無限、從具體中參解天道、從敘事結構中感受生命脈動的過程。楊義并不只是站在敘事文本外面冷靜地解剖分析文本,而是既從文本之外又從文本創(chuàng)作過程的雙重視角透視和分析文本。他有超強而豐富的文本感受力和領悟力,并將這些感受和領悟以充滿靈性和理論色彩的語言表達,這使他的論析充滿了豐富的個人感受性和領悟性、同時又具有理論的可傳達性和理解性。在中外敘事學論著中,他的這部著作最具有感受性和理論性結合的特色。
傅修延先生的《中國敘事學》也獨具特色。近四十年間,傅修延的學術道路貫穿了中國敘事學發(fā)展全過程,早年他有“照著講”的《講故事的奧秘》,但進入90年代中后期,他迅速轉身投入對中國本土敘事問題的研究,《先秦敘事研究——關于中國敘事傳統(tǒng)的形成》《中國敘事學》是這一轉向的結晶,前者以對先秦敘事實證研究的方式,從源頭上研究中國敘事傳統(tǒng)的形成。在中國早期文化的形成過程中,這些刻寫在簡帛、甲骨、金石、建筑物等介質上的圖畫和短小的記載性文字,從來不被敘事學研究者注意,但在傅修延那里則具有敘事源頭的意義,被深入研究。他的研究揭示,正是這些早期敘事的涓涓細流,在成長發(fā)展過程中匯聚成了后世雄偉的歷史敘事和繁復的文學敘事的長江大河?!吨袊鴶⑹聦W》作為他對中國敘事問題系統(tǒng)研究的理論成果,具有標本意義,故略加介紹。這部著作在總體結構上,有意打破西方敘事學乃至西方大多數(shù)理論建構過分追求形式邏輯嚴密性的基本思路,全書除緒論外,主體部分分為“初始篇”“器物篇”“經(jīng)典篇”“視聽篇”“鄉(xiāng)土篇”。這種總體結構框架不具很強邏輯性,而有一定的時間性和主題性。從華夏民族遠古神話“元敘事”,到早期器物(青銅器與瓷器)中體現(xiàn)的敘事特征,到秦漢以后經(jīng)典的文人和民間敘事作品和文類的特征,再到這些敘事文本中體現(xiàn)出的視聽倚重,突出中國古代敘事對聽覺的特別倚賴,以及聽覺敘事研究的重要價值。最后“鄉(xiāng)土篇”通過對羽衣仙女傳說和許遜傳說的個案研究,探討古代敘事傳播的一些規(guī)律性現(xiàn)象。這些內容板塊之間邏輯性相對松散,讓人感覺到它們像是幾篇專論。傅修延并非不知邏輯結構的規(guī)則和奧秘,他早期的《講故事的奧秘》一書整體結構就比較有形式邏輯上的程序感和嚴密性,所以本書采用超邏輯的專論性結構,明顯含有不愿因循西方敘事學慣有思維模式的深意。在該書導論中他專門討論過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借鑒結構語言學的方法和概念帶來的弊端,指出其體現(xiàn)出一種“物理學欽羨”,實際上是以自然科學作為最高原則的。他說:“經(jīng)典敘事學表面上是以語言學為師,其實是在語言學引導下努力趨近‘精密深細’這一自然科學的目標?!盵3]4而依賴自然科學的硬規(guī)則和硬邏輯,很難充分體現(xiàn)和展示人文學科研究對象的豐富性、多樣性、精神性和個性化特征,這正能說明他何以要使用超邏輯的方式結構全書的內在認知和追求。不僅在整體結構上,在每一篇中討論的主要問題他也很少使用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那些慣常的概念術語,而是另起爐灶,從中國古代敘事文本實際中提煉一些概念以構成自己的概念群?!吨袊鴶⑹聦W》“器物篇”中論及青銅器上的“前敘事”,通過對“紋/飾”“編/織”“空/滿”“圓/方”“畏/悅”等五對范疇的討論,梳理出“前敘事”與后世敘事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靖拍畹牟煌?,意味著切入的角度、關注的領域、呈現(xiàn)的對象和建構的理論必然不同,這使得傅修延這部《中國敘事學》比楊義的《中國敘事學》在整體結構原則和基本概念使用上與西方經(jīng)典敘事學距離更遠。這樣的追求在筆者看來利弊各有,但從與西方敘事學“對著說”,以追求自己學術研究的獨特性和創(chuàng)新性角度講,這種路徑和追求值得肯定的成分更高。傅修延這種另辟蹊徑的追求和成果不僅在國內學術界獲得高度關注,也獲得國際學術界良好評價。由德國著名出版社斯普林格發(fā)行的國際權威期刊《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評論》2018年第1期以22頁的篇幅發(fā)表他的長文《青銅器上的前敘事與中國敘事傳統(tǒng)》,論文指出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萌芽狀態(tài)與原生環(huán)境,就像小說出現(xiàn)之前有各種各樣的“前小說”一樣,人類正式講述故事之前也應有形形色色的“前敘事”存在——青銅時代歷時1500多年,從敘事學角度觀察青銅器上的“前敘事”,梳理“前敘事”與后世敘事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可以為認識中國敘事傳統(tǒng)的譜系提供一種新的角度。
在“對著講”的路徑上,趙炎秋主編的《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三卷本)具有特殊的理論價值。西方學者對他們的敘事思想史的清理都要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說起,中國有自己的敘事思想史嗎?趙炎秋這套書回答了這個問題,這是中國學術界第一部對中國古代敘事思想史進行全程性清理和研究的書,在這部三卷本著作中中國古代敘事類型特征和敘事學思想之間的關聯(lián)性得到凸顯,一些重要的理論命題或概念得到清理,展示出中國古代不僅敘事文類、構成、特征和傳統(tǒng)與西方有明顯區(qū)別,敘事思想和一些核心概念也有不同。
并不只是上面介紹的楊義、傅修延、趙炎秋等學者的敘事學研究具有明顯的“對著講”的意識,本文上面列舉的敘事學成果都有意無意顯示出這種思維取向,如高小康的《中國古代敘事觀念與意識形態(tài)》從對中國古代敘事觀念的清理入手,揭示中國古代以小說為主體的敘事文類觀念,滲透了意識形態(tài)即中國特有的文化觀念。這種意識形態(tài)又內化為敘事藝術中的世界圖景,并影響到敘事文本的敘事特征和風格。張世君20世紀90年代的博士論文《紅樓夢空間敘事研究》是國內學術界首次從空間角度對《紅樓夢》敘事世界構成進行全面描述的著作,具有開拓性意義。
此外,還有許多學者在這一領域取得不俗成績。董乃斌的《中國小說的文體獨立》(1994年)通過文學與“事”的敘述關系及其發(fā)展歷程,把敘事文學分為含事、詠事、敘事、演事四種類型和四個階段,頗有新意?!吨袊膶W敘事傳統(tǒng)論稿》(2017年)從中國古代詩歌、小說、民間文學、史傳敘事以及文論、史論中的敘事觀念等方面對中國敘事特征和傳統(tǒng)進行深入研究,提出一系列具有啟發(fā)性的觀點。江守義的《敘事形式與主體評價》(修訂本,2017年)從敘事基本理論角度探討敘事形式與主體倫理意圖和評價的關系,突出運用中國古代小說和文論資源,提煉出若干有中國特色的觀念。筆者的《世界祖宗型神話——中國上古創(chuàng)世神話源流與敘事類型》對中國上古四個創(chuàng)世神話故事進行還原性清理,對其故事組織規(guī)則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上古所有創(chuàng)世神話故事主體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即創(chuàng)世神都是特定族群祖宗神,故而筆者將其命名為世界祖宗型神話。具有世界性影響的《新大英百科全書》“人類創(chuàng)世神話理論與類型”詞條將人類所有創(chuàng)世神話故事歸納為五種類型,這五種類型中唯獨沒有世界祖宗型,這意味著中國上古創(chuàng)世神話故事類型特征沒有在其概括中獲得表達,而創(chuàng)世神即祖宗神,恰是最突出地表達了中國上古強烈的血緣宗法意識的創(chuàng)世神話故事類型,對中國文化具有源頭意義。上述這些都是“對著說”或具有“對著說”特征的成果。
“對著說”,意味著中國敘事學學者的本土意識、獨立研究意識和對話意識越來越強。筆者在新近出版的《敘事中的政治:當代敘事學論著研究》一書后記中回顧自己對西方敘事學理論的認知和態(tài)度,“經(jīng)歷過一個從仰視性接受到審視性接受的過程”[10],我想這是很多中國敘事學研究者都經(jīng)歷過的。他們都曾以一個聆聽者和復述者的角色面對西方敘事學的成果,但后來他們不再滿足于以西方敘事學為模板“照著說”,而更追求“接著說”或“對著說”。楊義先生這種“對著說”的意識十分強烈,他在《中國敘事學》的開篇中就強調中國文化和中國敘事自有淵源、特征和傳統(tǒng),與西方敘事現(xiàn)象既有相通之處更有相異元素。他說“二者之間存在著異質、異源、異流、異態(tài)等種種帶實質性的差異”[11]6-7,這種差異是西方建基于語言學基礎之上的敘事學無法圓滿加以覆蓋和表述的。他說當他看到西方學者對于《紅樓夢》和魯迅茫然不知時,“我覺得自己多少有資格對西方敘事學的‘世界性’產(chǎn)生懷疑”[11]4。他主張中國敘事學研究要奉行“對行原理”,“彼此相待為之對……‘對’之義在于注重文化交往中的主體性。舉步來往謂之‘行’……因此‘行’之義在于強調文化交往中的開放性”[11]7-8。傅修延先生也在《中國敘事學》中很明確地主張中國敘事學研究要“穿透影響迷霧和回望自身傳統(tǒng)”[3]14,他說的“影響迷霧”指的是對西方敘事學的仰視性心態(tài),是將西方敘事學當成一種普適性知識的認知。他主張“回望自身傳統(tǒng)”,那是因為他認為中國古代存在大有別于西方敘事傳統(tǒng)且一直被西方敘事學忽略的一個敘事海洋和獨特傳統(tǒng)。正是這種“對著說”的意識,使中國學者不再簡單按照西方敘事學模式進行敘事研究,而是運用逆向思維,尋找西方敘事學沒有涉獵的領域,建構與西方敘事學具有對話性的理論。而這個西方敘事學沒有涉獵的領域,對于中國學者而言,首先是中國本土源遠流長的敘事領域了,以這個領域為對象,建構出與西方可以對話的敘事學理論,既是可能的也是中國學者的責任和使命,還使中國學者在國際學術對話中獲得獨特性的資源。
中國敘事學界在“對著說”的路徑上也存在一些需要面對的問題,對此王瑛在《敘事學本土化研究(1979—2015)》一書中有較好的提示,其中有兩點是特別值得注意的:一是中國不同學者建構了不同的本土化敘事理論,但跟隨響應、將之用于中國本土敘事研究的學者并不多,未能形成學派;二是有些學者過度強調民族性而忽略了敘事規(guī)律的一般性、普遍有效性。這是在“對著說”的路徑上的中國學者應該特別注意的。
“說自己的”,這是一種特殊的學術創(chuàng)新路徑嗎?這首先取決于如何理解這個命題。什么是“自己的”?稍微寬泛一點看,“照著說”的成果中有許多其實是中國學者自己的總結和發(fā)現(xiàn),具有某些“對著說”的質素?!敖又f”和“對著說”,自然更是“說自己的”?!敖又f”,是學者遵循順向思維規(guī)則,從作為背景的理論知識體系中,看到了它們存在的問題或空白領域,因而進行深化性或矯誤性或延伸性研究,這些研究中所體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和理解,基本是學者自己的。至于“對著說”,是研究者遵循逆向思維規(guī)則,去尋找與學術參照背景相反、相異的研究領域、得出相反相異的理論觀點。這當然是研究者自己探索、思考的結果,也是“說自己的”。因此,“說自己的”理應包括上面“接著說”“對著說”的方式,但前面兩種方式和路徑都囊括不了“說自己的”的全部路徑和方式,所以有必要單獨作為一種包含了多種方式的創(chuàng)新路徑提出討論。
如何界定“說自己的”?一個核心標準應該是不管通過什么方式和什么路徑,其所講的都是別人沒有講過的,都是帶有明顯的言說者個人發(fā)現(xiàn)和標記的。按照這個標準,“接著說”和“對著說”的許多成果應該都是“說自己的”方式和路徑之一。但在這兩種之外,還有其他“說自己的”方式和路徑嗎?筆者覺得下面兩種最為重要:
一是超越順向-逆向思維模式,追求在學術背景基礎之上綜合創(chuàng)新的言說。有一類學者的研究成果,看不出與特定學術背景簡單的順向或逆向關系,他主觀上也不單純地以順向或逆向思維的方式來思考問題,而是以一種超越順向-逆向思維方式,追求綜合創(chuàng)新的立場來對待已有學術背景的。作者將自己的理論建基于綜合眾多相異或對立的思想基礎之上,形成一種非此非彼、亦此亦彼、彼此互滲的理論。作者當然也有自己的基本框架,但它們與已有學術背景卻非簡單順-逆關系,而是一種順-逆兼有、超越順-逆的綜合關系。國外當代學者中弗里德里克·詹姆遜是典型的代表,四十多年來,詹姆遜馳騁歐美文化與文論前沿,不斷以自己的理論攪動和影響西方文化與文論的走向。他的理論中幾乎可以看到近現(xiàn)代和當下西方那些最有影響的文化、美學和文學理論思想家、學者和流派的理論元素,這些思想家、學者、流派的理論之間可能互有對立或矛盾,但在詹姆遜的辯證闡釋體系中,它們都在不同層次獲得了特定的地位和價值,同時也顯露出各自的歷史和理論局限。有人曾批評詹姆遜的思想是個大雜燴的拼盤,沒有個人獨立的思想立場,這樣的批評顯然沒有看到詹姆遜令人眼花繚亂論述后面的基本理論框架和方法論,這個基本理論框架在他在《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政治無意識》《馬克思主義與歷史主義》等書和論文有明確表達,那就是將“生產(chǎn)方式”作為基礎性符碼來建構自己的社會結構理論框架。他很明確地說:“馬克思主義也提出一個主導符碼(a master corde),但這個主導符碼并不像人們有時所認為的那樣是經(jīng)濟學或者狹義上的生產(chǎn)論,或者作為局部事件/事態(tài)的階級斗爭。馬克思主義主導符碼是一個十分不同的主導范疇,即‘生產(chǎn)方式’本身。”[12]強調“生產(chǎn)方式”在馬克思主義社會結構理論中的統(tǒng)攝地位,這是詹姆遜從阿爾都塞那里借來的,但在他這里做了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和延展。在此基礎之上,他特別強調通過辯證法的運用,整合形形色色的近現(xiàn)代各種思想家、學者和流派的理論資源,在不用層面和階段利用它們的合理性達致對文化、文學和社會現(xiàn)象的歷史分析。因此,在他的理論中,所有這些近現(xiàn)代西方各種理論家、各種流派的思想都被信手拈來地加以利用,這些思想都在其理論體系中獲得自己的地位,展現(xiàn)自己的闡釋能力,同時也顯示出自己的局限性。因為詹姆遜有自己的終極性解釋框架,所以他有自己的立場和目標,但這種目標不是通過單純地依賴對某種理論的順向或逆向思維方式和路徑完成的,而是通過對眾多相關理論資源既超越又綜合的辯證利用和闡釋完成的,他的路徑我們可稱之為“綜合創(chuàng)新超越”的路徑,這應該是一種獨特的“說自己的”言說方式。
在敘事學研究中要具備這種“說自己的”言說方式,需要超越中西二元對立思維和差異比較意識。二元對立的逆向思維方式,為中國學者尋找和發(fā)現(xiàn)作為背景的西方敘事學理論之外的領域——尤其是中國本土敘事資源——起到了關鍵作用。中國學者以西方敘事學為參照,努力尋找和突出中國敘事學中與之相異的敘事構成特征和傳統(tǒng),以建構富有特色的中國敘事理論,這是迄今最有成就的研究領域之一。但也應該看到,逆向思維和差異性比較的方法路徑可以將各自的差異性特征突顯出來,并且還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嚴重放大而有意無意忽略和遮蔽雙方相同相近的構成,因而也暗含了某種局限。同時,這種思維方式和追求潛含一個問題,即人類有可能建構一種具有普適性的敘事理論嗎?如果認為追求普適性的西方敘事學不具有普適性,只是一種地方性理論,并不能有效覆蓋和解釋中國敘事文類的歷史源流、結構特征和傳統(tǒng),那不是正說明應該建立一種超越中西的亦中亦西、非中非西、中西互融的具有普適性的敘事理論嗎?這個問題是運用逆向思維的學者必須面對的。
研究中國敘事學的學者大都會盡力突出中國敘事現(xiàn)象中那些和西方敘事現(xiàn)象差異性比較突出的敘事構成和特征,也就是說,他們本來就不以追求建構一種具有普適性的敘事理論為目標,一些研究中國敘事學的學者們在實際上確認了自己所研究的敘事學只是一種地方性知識,相當意義上其內在潛藏著一種抵抗性心理,這種心理既有價值也有局限性,價值在于最大限度地發(fā)掘了中國敘事現(xiàn)象的特征和價值,局限性在于自己將這種理論定位為只能解釋中國敘事現(xiàn)象,而不具有普適性。但西方敘事學家們的目標可是要建構一種對人類所有敘事現(xiàn)象都有解釋力的敘事理論的,我們可以說他們實際上并未實現(xiàn)這個目標,但他們的主觀追求卻是理論的普適性。因為這種求異性抵抗心理,在一個更深的層次上,實際上我們的中國敘事學研究還是被西方敘事學預設了,這使得我們既是在“說自己的”,但“這樣說”深層仍然受“他者”潛限。
有沒有一種超越單純的順向-逆向思維的亦中亦西、非中非西、中西互融的“說自己的”方式?詹姆遜那種超越對立、整合創(chuàng)新的方式可能是值得借鑒的。在這種言說中許多在別人看來對立的理論元素都能獲得一種熔爐般的收納和重鑄,而被用之于一種具有普適性的獨特理論目標,我將這種方式稱之為綜合-創(chuàng)新-超越的方式,這種方式也許是我們在未來的敘事學研究中應該注意和追求的。在追求發(fā)現(xiàn)自己民族敘事現(xiàn)象和傳統(tǒng)的獨特性基礎之上,進一步融合中西,概括提煉對人類各民族敘事現(xiàn)象具有普適性的敘事學概念、命題和理論模式,這應該是中國敘事學家們的任務之一。西方敘事學家們對理論的普適性追求是值得肯定的,盡管他們實際上可能并沒有實現(xiàn)這個目標。
許多中國敘事學者的研究中其實都包含有這樣的潛質,像趙毅衡的廣義敘事學研究、傅修延的聽覺敘事研究、譚君強的審美文化敘事學研究、筆者的神話敘事學與文化敘事學研究、龍迪勇的空間敘事學研究、譚光輝的小說符號哲學研究等,其實都有這樣的追求和意識。傅修延教授的《聽覺敘事研究》將中西敘事文本和理論資源都當作自己的參照對象,盡管他更倚重中國資源,但并不簡單將聽覺敘事認定為只是中國古代敘事的突出特征,而更多的是從人類敘事活動的古今之變角度討論這個問題。他認為:“迄今為止的中西文論均有過度倚重視覺之嫌,當前使用頻率較高的一些文論術語如‘視角’‘觀察’‘聚焦’‘焦點’之類,全部在強調眼睛的作用,似乎視覺信號的傳遞可以代替一切。很少有人想到我們同時也在用耳朵和其它感官接受信息?!盵3]241這正是他研究聽覺敘事的原因和意義之所在,他認為“在當前這個過分倚重視覺的‘讀圖社會’,人們的聽覺敏感和想象力正在逐漸喪失……講故事本來是一項訴諸聽覺的行為,從聽覺角度重溫敘事作品中的相關書寫,既是為了抵抗日趨嚴重的視聽失衡,也是對人類敘事‘初心’的一種回望”[13]。他的聽覺敘事研究是基于人類具有普遍性的敘事歷史進程中的共同現(xiàn)象而展開的,盡管在這個研究中他仍在突出中國古代文化與敘事中突出聽覺的傳統(tǒng)(如突出中國古代文論對“物感”“聽無”“大音希聲”“淵默而雷聲”“無聽”等的強調[14],借用麥克盧漢關于中國古代人是“聽覺人”的說法,強調聽覺敘事對中國古代敘事的特殊重要性等),但他的整體理論基礎則是建立在人類聽覺與視覺敘事的古今之變這個歷史現(xiàn)象基礎之上的,其理論所覆蓋的范圍也具有普適性。
“說自己的”還有一條路徑不可忽略,那就是似無依傍,獨出機杼,原創(chuàng)性地提出自己獨特的理論或觀點,這最有難度、但也最具有原創(chuàng)意義。這里說“似無依傍”不是說和學術背景、學術積累無關,而是說看不出與特定學術背景的簡單影響關系(其實這種影響關系實際仍然是隱在的)。能在這條路徑上有所成就的學者,除了一般學者所需要的才、學、識外,最關鍵的是有過人發(fā)現(xiàn)力和理論原創(chuàng)力,這種發(fā)現(xiàn)力和創(chuàng)造力既與他的知識、理論積累有關,但又遠遠超過了這些。我們發(fā)現(xiàn)在學術史上一些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理論家,他們在提出自己具有原創(chuàng)性理論的時候,往往不是知識與理論積累最豐厚的時段,而是相對年輕、思想最活躍、思維能力最強的時段。這樣的例子很多,如:奠定尼采“悲劇精神”核心美學思想的《悲劇的誕生》一書,是他26歲時候出版的;影響了盧卡奇一生對小說“總體性”特征認知的《小說理論》,是19歲以前寫的;奠定了西馬理論基礎、被評為盧卡奇哲學著作中“影響最大、爭議最多,也許是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的”[15]《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是他37歲完成的;等等。這些思想家的理論,如果細究,都與某些思想學術背景有關,但都超越了這些思想學術背景,而提出了自己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
這里最典型的學者之一是巴赫金。巴赫金影響深遠的復調小說理論和對話主義理論是在《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問題》《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問題》(以沃洛希洛夫之名出版②)兩書中分別表達的,它們出版于1929年,文稿大約完成于1925年至1928年間,那時他才30歲上下,年紀很輕,學養(yǎng)和知識積累都不能說很豐厚。但在這一階段他卻提出了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這原創(chuàng)性在敘事學領域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巴赫金建基于對話主義、狂歡化理論基礎之上的敘事理論,這一理論在西方敘事理論的系譜中一直是令人棘手的問題,它無法歸類到任何一類敘事理論譜系中,這在詹姆斯·費倫等主編的《當代敘事理論指南》中有典型證明。該書“敘事理論的歷史”一編中,由戴維·赫爾曼和莫妮卡·弗盧德尼克兩位名家分別按照歐陸形式—結構敘事學和英美小說敘事理論與后經(jīng)典敘事學路徑撰寫的敘事理論發(fā)展史中,巴赫金卻榜上無名。所以,該書主編又邀請另一位敘事學者賴恩·麥克黑爾再寫一章,專門討論和介紹巴赫金的敘事理論。麥克黑爾在該章一開始就說:“有一個幽靈纏繞著敘事理論……這個幽靈不是別人,正是米哈伊爾·巴赫金……他無疑是20世紀影響最廣的敘事學家……一個人人喜歡的敘事學家怎么能從歷史中消失,尤其是從敘事史中消失呢?”[16]他說巴赫金敘事理論無法歸入俄法為主的形式-結構主義敘事理論和英美為主的小說敘事理論和后經(jīng)典敘事學理論中任何一個譜系中,乃因它太獨特了。巴赫金的對話主義、復調小說理論、狂歡化理論等,當然不是沒有學術根基和背景的平地高樓,但他的理論遠遠地超越了其學術背景中的任何理論,而顯示出突出的原創(chuàng)性。
中國當代敘事學中有這種似無依傍、獨出機杼的成果嗎?應該說有一些,上文提到的申丹、楊義、傅修延、趙毅衡、喬國強、尚必武、龍迪勇等人的成果,都有這樣的元素。當然,如果從更高角度看,大多數(shù)中國敘事學成果的原創(chuàng)性還相對有限,尤其是還未產(chǎn)生廣泛的世界性影響,這也是事實。要追求獨出機杼的原創(chuàng)性自然最為不易,但包括敘事理論在內的所有理論,如果要產(chǎn)生大范圍而持久的深遠影響,這卻是最為重要的一條路徑。我們欣喜地看到,中國學者追求原創(chuàng)性的意識顯然是越來越強烈了,有一批學者在國際敘事學領域已經(jīng)走上對話的前沿,在國際上最權威的學術雜志發(fā)表論文,在西方大學或研究機構做敘事學講座,以獨立不倚的學術立場和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學術理論在國際敘事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同時,一些重要的敘事學成果被遴選進中華外譯圖書項目,在國外重要出版社出版,中國敘事學界在四十年發(fā)展過程中取得的成績是引人注目的。在當下和未來,一方面中國敘事學界還將持續(xù)地對西方敘事學同行的成果保持高度關注和聆聽的姿態(tài),還會“照著說”,另一方面他們更會“接著說”“對著說”“說自己的”。世界,尤其是西方敘事學界,也越來越注意傾聽中國學者的聲音,重視中國學者的成果,注意中國的敘事經(jīng)驗,這些都是令人欣慰的變化。
以上從中國敘事學發(fā)展歷程中歸納了幾種創(chuàng)新路徑,正是通過這些創(chuàng)新路徑,中國敘事學呈現(xiàn)出蓬勃發(fā)展的良好局面,按照現(xiàn)在這樣的勢頭,我們有理由期待不遠的將來,在這個領域中會出現(xiàn)更多具有原創(chuàng)性成果、更多具有中國立場和世界眼光的學者,產(chǎn)生更廣泛而深遠的國際影響。
注 釋:
①參見宋大圖:《巴赫金的復調理論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者立場》,《外國文學評論》1987年第1期;黃梅:《也談巴赫金》,《外國文學評論》1989年第1期;張杰:《復調小說作者意識與對話關系——也談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外國文學評論》1989年第4期。
②巴赫金早年撰寫的幾部著作,除《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問題》以他本人名義出版外,其它均以他人名義出版,有關原因和澄清過程相當復雜,可參見錢中文先生為其主編的《巴赫金全集》(六卷本)(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寫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