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通
(南開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350)
2022年8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辦理信息網絡犯罪案件適用刑事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2022年《意見》”)。其中,第21條對涉眾型信息網絡犯罪案件確立了新的犯罪數額推定規(guī)則。依據該規(guī)則,控方只需證明“有關賬戶主要用于接收、流轉涉案資金”,法院即可“按照該賬戶接收的資金數額認定犯罪數額”①。雖然推定規(guī)則可以從實質上降低控方的證明難度,但也可能會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置于過分不利的境地,故刑事推定規(guī)則的設定需要綜合考慮人權保障、刑事政策等多種價值。若依此審視2022年《意見》中的犯罪數額推定規(guī)則,那么,該規(guī)則是否具有理論正當性?司法實踐中在適用該規(guī)則時又該注意什么?這些問題構成了筆者研究的邏輯起點。
近年來,司法實踐中逐漸確立了以綜合認定為主的犯罪數額認定方法。相較于嚴格的印證證明規(guī)則,綜合認定已經不再要求嚴格的印證證明,且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證明標準[1]。為犯罪數額的認定設定推定規(guī)則,無疑會進一步降低控方的證明責任。對于推定的設定奉行必要性原則,筆者認為,當前并無必要專門設定推定規(guī)則,現(xiàn)有的簡化證明方法已經能基本解決涉眾型信息網絡犯罪案件中犯罪數額的認定難題。
第一,依據涉案賬戶金額來認定犯罪數額的推定規(guī)則,可能會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擔過分不利的法律后果。推定體現(xiàn)了刑事司法政策的要求[2],在當前信息網絡犯罪高發(fā)、涉眾型信息網絡犯罪更是會嚴重影響社會安定的背景下,通過設定推定來強化對信息網絡犯罪的打擊力度有其現(xiàn)實正當性。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在解釋依據涉案賬戶金額來認定犯罪數額規(guī)則時也明確指出,主要是為了解決因被害人人數眾多而難以逐一取證和認證的問題[3]。但是,推定的設定應當綜合考慮多種價值目標,尤其是不能過度違反程序法的基本價值,如無罪推定、罪疑唯利被告等。從涉眾型信息網絡犯罪數額推定規(guī)則的內容來看,該推定規(guī)則可能會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擔過度不利的法律后果,從而帶來實質性違反無罪推定原則的風險。例如,推定規(guī)則總體上要符合經驗法則的要求,推定中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應當存在比較穩(wěn)定的相關性。但從該推定規(guī)則的表述來看,基礎事實中的“主要用于接收、流轉”本身就是不確定的,依此作出的推定也就缺乏準確性。其實,2018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檢察機關辦理電信網絡詐騙案件指引》曾明確規(guī)定,不能僅依據“犯罪嫌疑人無法說明款項合法來源”而將賬戶內款項全部推定為“犯罪數額”。
第二,綜合認定方法可以基本解決被害人人數眾多以及難以確定等問題。不可否認,被害人人數眾多、逐一取證困難的確給涉眾型信息網絡犯罪案件的處理帶來了極大挑戰(zhàn),但這并不意味著必然要采取推定規(guī)則。雖然2022年《意見》中將推定限定在“確因客觀條件限制無法收集證據逐一證明、逐人核實涉案賬戶的資金來源”的案件中,但該條件本身就是進行綜合認定的條件。而且,刑事推定作為一種非證據證明方法,只有在證據證明非常困難或無法實現(xiàn)的情況下,刑事推定才具有設定的必要性與正當性。從當前的司法實踐來看,綜合認定方法已經能夠基本滿足司法證明的要求。例如,綜合認定依據的證據材料范圍非常廣,除被告人供述、被害人陳述、勘驗檢查筆錄等常見證據外,工資表、業(yè)績表、銀行交易明細、記賬本數據、微信轉賬記錄等材料亦可用于對犯罪數額的認定②。這些證據已經脫離了被害人而存在,對其進行收集并不是特別困難。而且,綜合認定方法其實已經放寬了對控方的證明要求,不再要求嚴格的印證證明、容忍更大的事實認定錯誤概率等。所以,綜合認定方法本身就是為了解決信息網絡犯罪中司法證明困難而出現(xiàn)的一種簡化證明方法。
雖然涉眾型信息網絡犯罪案件中犯罪數額推定規(guī)則在正當性上存在疑問,但對司法實踐來說,既然該推定規(guī)則已經確立,在未來司法實踐中必然會被適用。從平衡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角度來看,應當慎重并嚴格限定該推定規(guī)則的適用。
第一,堅持適用推定的補充性與最后性原則。刑事推定作為一種非證據證明方法,與其他證據證明方法之間是一種補充關系,只有在其他證據證明方法無法證明案件事實的情況下才可適用刑事推定規(guī)則。對于這一點,2022年《意見》中亦有表述,其規(guī)定只有在“確因客觀條件限制無法收集證據逐一證明、逐人核實涉案賬戶的資金來源”時才可適用該條款。而且,該條中的“確因客觀條件限制”應作嚴格解釋,其內涵應當比綜合認定方法中的“確因客觀條件限制”更為嚴格。通過對其作嚴格解釋,也可建立起證明方法的次序性,只有當窮盡其他證據證明方法都無法證明時,才可適用推定規(guī)則。這一思路在2022年《關于“斷卡”行動中有關法律適用問題的會議紀要》中已有體現(xiàn)。依據該紀要,“全力查證具體詐騙數額”“查證發(fā)送詐騙信息條數和撥打詐騙電話次數”“依據出境時間和次數認定詐騙情節(jié)”三種證明方法之間存在順序安排,只有前一種證明方法無法實現(xiàn)證明目的時才可適用后一種證明方法。
第二,降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合理說明”的標準。刑事推定會帶來證明責任的轉移,如依據2022年《意見》中確立的犯罪數額推定規(guī)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應就“主要用于接收、流轉涉案資金”賬戶中接收資金不屬于犯罪所得承擔一定的證明責任。對于轉移的是何種證明責任,學界存在爭議。有觀點認為,只轉移提出證據的責任而不轉移說服責任[4];也有觀點認為,兩種責任均會轉移[5]。筆者認同推定同時轉移提出證據責任與說服責任的觀點,因為推定規(guī)則的目的在于建立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在基礎事實得到證明的前提下,只要相對方未提出有效的反駁,該推定事實就會被直接予以確認。若允許相對方像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中那樣,當辯方提出線索或材料時即會引發(fā)非法證據排除程序適用,無疑會架空刑事推定規(guī)則,那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擔何種程度的說服責任?犯罪數額的證明困難不僅存在于控方,同樣也存在于辯方。要求辯方去逐一證明、核實涉案賬戶的資金來源,并將反駁事實證明至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程度,是不現(xiàn)實的。依據控方就定罪量刑事實承擔證明責任的要求,辯方的反駁并非要建立新的事實,其主要目的在于否定控方推定的可信性。當辯方否定控方推定的可信性之后,控方顯然應當就推定事實承擔新的證明責任。所以,辯方就反駁事實的證明只需達到合理懷疑的程度即可。
第三,建立依據涉案賬戶認定犯罪金額時的量刑減免制度。推定的實質是對日常經驗的確認,是對客觀詳情的歸納總結,故而推定中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的邏輯關系也并非確定無疑。從應然意義上來講,刑事推定不能被推翻并不必然意味著推定事實的成立,此時仍然存在推定事實在客觀上錯誤的可能性。而且從實踐上來看,雖然推定通過設定反駁規(guī)則保留了其被推翻的可能性,但是由于辯方存在舉證能力弱、記憶偏差等問題,且因辯方反駁而使推定被推翻的可能性總體上較低,所以,旨在減輕控方證明責任的刑事推定可能會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擔其本不應承擔的不利后果,這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來說無疑是非常不公平的。此時,司法機關可通過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給予適度量刑減免,以緩和減輕控方證明責任與增加被告人不利后果可能性之間的矛盾。其實,通過量刑來補償程序違法或證明瑕疵在司法實踐中一直存在,如2000年《全國法院審理毒品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指出,對于“犯意引誘”或“數量引誘”的被告人,在量刑時應當從輕處罰。當前刑事司法實踐中,在運用綜合認定或推定規(guī)則來認定涉眾型信息網絡犯罪案件中的犯罪數額時,也有通過適當減少犯罪數額認定來實現(xiàn)對被告人量刑減免的做法③。因此,為平衡打擊犯罪與人權保障二者之間的關系,可建立適用推定規(guī)則時的量刑減免制度。
注釋:
①2022年《意見》21條規(guī)定:“對于涉案人數特別眾多的信息網絡犯罪案件,確因客觀條件限制無法收集證據逐一證明、逐人核實涉案賬戶的資金來源,但根據銀行賬戶、非銀行支付賬戶等交易記錄和其他證據材料,足以認定有關賬戶主要用于接收、流轉涉案資金的,可以按照該賬戶接收的資金數額認定犯罪數額,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能夠作出合理說明的除外。案外人提出異議的,應當依法審查。”
②參見:(2019)浙 0483刑初 24號、(2019)浙 1023刑初 359號、(2020)陜04刑初53號等裁判文書。
③例如,浙江省桐鄉(xiāng)市人民法院在一起電信詐騙案判決書中指出,關于各被告人的涉案金額,公訴機關結合已收集的被害人陳述以及電子證物檢查工作筆錄、售后手機截圖、業(yè)績表、工資表等電子數據綜合認定,已屬就低。參見:(2020)浙0483刑初373號裁判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