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珊珊
立夏過后,我心心念念的梔子就要登場,素白簡凈,不施粉黛。
每年我都要買一盆梔子。花店在縣城深處的一條老巷,初夏,我蹬著自行車,明晃晃的光一路蔓延開來,點亮了一座老城的溫情。花店老板娘本人素雅,她五十歲上下,偏瘦,逢人總是溫和地微笑,愛穿本地特有的藍印花布,一張臉像極了一枝擱在藍印花碟上的帶露梔子,或許葉子沒有那么鮮潤了,但花瓣仍是一如既往的柔軟。
挑選梔子,首先要看葉,看有沒有枯萎的、泛黃的葉。如果一個病葉都沒有,再看根,花市上的梔子一般是用黑色軟塑料花盆暫時栽培,把小花盆邊上剪一個小口就能看到根,如果根是白白嫩嫩的,說明葉好根也好,就是一盆好梔子!
選回家一盆梔子,就是確認領取一份人間的小歡喜。在梔子旁久久凝睇,我看見一朵朵花,有的圓滾滾露出蠟燭頭,有的羞答答綻開兩三片,有的舞動裙裾?;ò陚償D擠挨挨,卻始終有秩序地交換著心頭的潔白,一朵欲謝時,一朵悄然而來,多像我們的生活,魯莽覆蓋著美好,美好又輕輕覆蓋著心頭的浮躁。有時候這般看久了,時間凝聚在花瓣上仿佛靜止了一般,仿佛我也是人間的一朵梔子花,又仿佛這人間本沒有我。
梔子帶給我一份閑情。我想起少年時背過的一首古詩:
雨里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
村姑相喚浴蠶去,閑看中庭梔子花。
農(nóng)忙之外,農(nóng)人有閑。煙青色的雨天,梔子一朵接一朵地開,花瓣上的詩句比月光更白。村莊被搖曳蓬勃的花香覆蓋,人們領受那飽滿甜蜜的情意,花海的磅礴,野外的自在,足以消融世俗的寵辱。光陰更迭,到了今時,梔子依舊白著、香著。生活,是一部平靜悠遠的長篇。
有一年,在復旦大學培訓。六月多雨,午后驟雨初歇,漫步校園,猛然瞥見幾株一人高的梔子,著實驚嘆。在魯南,我的梔子栽在盆里,是小門小戶,小家碧玉。第一次見到植株如此壯碩的梔子,它們立在墻邊,有一種遺世獨立之美。韓愈說,芭蕉葉大梔子肥。從前我是懷疑的,今天才算見到可以稱之為肥碩的梔子。好幾株梔子立在一起,復瓣的梔子花型大、肥厚,花冠高腳,波光閃爍。我想起張曉風寫的梔子花“那種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里勾上那么一點子蜜,在陽光的烤炙中鑿出一條香味的河。”如此色香味俱全,我再想不出更好的形容。我與梔子的會面,就這樣變成了一場與唐詩的會面,與現(xiàn)代修辭的會面。有時候,我不知道是生活讓我愛上了文字,還是文字喚醒了我對生活的重新認知。此刻,都市的繁華剝離殆盡,我重新睜開眼睛打量眼前的這片土地。高樓林立之外,原來還有爬滿苔蘚的蔭涼古樓,伸出陽臺的晾衣桿上彩色衣衫在風中搖曳,大學校園里騎著單車的青蔥少年一閃而過。氤氳在這樣的花氣里,上海,突然被梔子花打開了奶油色的濾鏡,多了一層平易近人的情懷。
在滬,我買了一包梔子花茶,時常泡上一杯,看花瓣在杯里浮沉?;蛟S,人的一生與花的一生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不同,年年歲歲花相似,但今夏的這朵已不似去年。歲歲年年人不同,人與萬物,終究有著相似的循環(huán),但是種花的土地不瘠,人的心不貧,這世間就一直會有想象可待,有往事可棲。
泡桐樹開花了,形容詞一樣立在河兩岸,把河流修飾得華麗、璀璨,極顯沉靜之美,端莊之美,大氣之美。
泡桐花懷有一股清甜之味,卻不能多,一旦多了,就散發(fā)濃郁悶人的氣息。葉子也有苦味,味道不好,摸起來手感卻不錯,毛茸茸的。仰觀一朵泡桐,花是紫色冠狀,漏斗如鐘,腹部有兩條褶皺,褶皺隆起處為黃色,掛在樹上,像一份翹首以盼的禮物。
兩棵挨得很近的泡桐樹,植株差異大,樹齡明顯是不同的。我各摘一朵花,觀察到它們的紫色有濃淡的差異,花筒里也大不相同。老樹開的那朵,里面全是點,小樹的花,里面是線段,大約跟人的指紋一樣,樹樹不同。老花里的點點讓人想到歲月在美人臉上留下的斑點,時光已過,再不能恢復青蔥細嫩的模樣。很早以前我就發(fā)現(xiàn),同種的闊葉樹,老樹的葉子常常比新樹尺寸小,而且春天老樹比新樹發(fā)芽似乎也晚一些。每到春天,我耳畔回響“春江水暖鴨先知”這樣的詩句,眼睛看到老樹的這種滯后,心頭更清晰地感知滄海桑田。老樹的生命活力需要調(diào)動更多的能量才能緩緩煥發(fā)出來,到了夏天,老樹的樹葉濃密均勻,氣質(zhì)卻出落得更為沉靜。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要歷經(jīng)多少風刀霜劍,才能老成一棵寵辱不驚的樹,所以一棵老樹常常讓人崇拜甚至自慚形穢。三毛說:“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傷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空中飛揚;一半散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毖劭粲咳霚厝?。
吹面不寒楊柳風。四月的風把泡桐花吹落在地,盤旋、停頓,然后四散而去。河岸的低洼地帶被花填平,蠟染花布一樣。泡桐花被春風聚攏,又被春風吹散,好像在歲月的說服下,一切都安靜下來。風繼續(xù)吹河岸,一朵泡桐花落在我眼前。我意識到了什么,一回頭,仿佛看到年輕的祖父走在前面,他吹著歡快的口哨,吹得村莊在記憶里搖搖晃晃。
老家院子門口有一棵粗壯的泡桐樹,在樹齡不到十年時,樹圍就達到了六尺有余。站在樹下,看那一穗穗大花,沉甸甸隨風搖曳,遠遠近近,滿樹滿枝淡紫色的小喇叭。風吹泡桐,不幾天地上就有落花。年幼的我最愛落花,撿起一朵花,一手捏緊它的嘴巴,一手捏住它的黃帽子,往中間猛地一收,“啪”地一聲就引爆一串歡笑。
祖父說泡桐是賤樹,長得快,木質(zhì)疏松,當不得大用。泡桐確是當不得大用的,村中早沒有泡桐樹了。只老家堂屋門后還立著一把桐油傘,笨重的竹骨架,金黃色的碩大傘面已經(jīng)舊成了淡黃色,落滿斑斑點點的霉跡,桐油的味道卻不依不饒,沒有要散去的意思。桐油傘,伴我度過童年的雨季,只是如今我再不愿意用它了。桐油傘只在夢里,撐起鄉(xiāng)愁。是啊,小時候看泡桐,不知道什么叫美,只知道去摸,去抱,去玩花,而泡桐樹太大了,我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樹尖兒。后來,我又見過多少與泡桐有關的美景?!皾M院綠苔春色靜,冥冥細雨落桐花?!蹦暇┛偨y(tǒng)府的熙園有“桐音閣”,或許“桐音”只是“琴音”,但我更愿意認為那是聽桐花墜落聲音的地方,一個心靜的人是能聽見桐花墜落的吧。清明時節(jié)的淅淅瀝瀝中,漫步熙園,綠草棵里、青石板上,桐花和著雨滴墜落,那一刻,倒有“桐花遠近淡無色,自開自落那關愁”的釋懷。是的,當我看過一樹一樹的花開,卻成了個實實在在的過客。一個過客,又有什么可以縈懷。在我不曾真正認識泡桐的少年,擁有過它,而認知清醒之后,就永遠失去了它——它就站在我跟前,卻更像一團紫色的霧,太陽出來就不見了。
我仰慕一樹泡桐,它沒有思想,遠離小我的心智,獲得真正的自由。每個春天,在不同的地方與泡桐相遇,都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泡桐樹也會老,不老的是春天的紫色穿過一茬茬歲月,浸染著時光。
日暮天低,春風輕輕地吹著。小區(qū)里隨處可見的是單瓣薔薇,一朵朵小花在暮春輕享著微風,小心地蕩漾輕柔的喜悅,美得節(jié)制謹慎。如果風再大點,它們的心就該慌張了吧。
比之玫瑰月季,單薄是我對薔薇固有的印象,但當我走近這叢薔薇,她卻比我曾以為的更為滿溢——有些花盛開了,自燃般熱烈,中間散落一簇卷曲的花蕊;有些花稍微含蓄一些,含著苞,花瓣一層趕著一層,向外溢出;有些花還是幼態(tài)的花骨朵,小小的,如同一粒粒粉圓的珍珠。
一花一世界。薔薇,把根扎在土里,把刺裸露空中,它攀爬的方向永遠向真向善向美。真善美,是生而為花的尊嚴。薔薇的花語是自由、浪漫、獨立,一朵朵連綴成花墻的盛大,給匍匐于悲欣人世,躬耕于塵埃之上的蕓蕓眾生一點安慰。
伍爾芙說,女人想要寫作,必須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如果再奢望一步,還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院落,那一定要在院墻外種上薔薇,種上薔薇,或許就能收獲“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的詩意和靈感。如果創(chuàng)作的靈感注定縹緲無依,那讓眼神棲息于薔薇也是好的。會有一個五月,薔薇化身嫣紅的瀑布,垂掛在我的窗前,來我家做客的人,需要低一下頭,才能踏進門內(nèi)。屋里有燈,窗外有花,大抵是人間煙火里最耐看的篇章。
二十歲時,在長沙梅溪湖,我邂逅過一叢白色薔薇,滿樹的白花,碎碎的,卻密實。南方的雨傾瀉而下,我撐著傘,看湖面冒出雨泡,看花謝了滿地,看街上的人們匆匆離去。雨珠落在地上,彈起來,浸濕我的小腿。我永遠記得梅溪湖畔彌漫的那股薔薇花的氣息,清新,可人,又帶著輕度的傷感,像重感冒之后尚在恢復之中。天涯何處無芳草,可當一個人暗自忍受另一個人離別時,花謝得特別快。
文化廣場東側(cè)的垂絲海棠開花了,紅暈的枝條,像女子的手臂,從紫葉李的身旁悄然探出。
一瓣瓣,一朵朵,一盞盞,那緋紅,純?nèi)?、灼熱、羞澀,像胭脂,像粉面,像少女欲說還休的心事。
垂絲海棠花梗細,花開的時候細細的梗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一路低垂著?;üI鲜窍∈璧娜崦?,呈現(xiàn)溫柔的紫色,從基部向頂端,顏色一點點稀釋,把紫色渡成粉色。垂絲海棠花朵是蓬松的,細看每一瓣花卻很薄,透過光看花背面,薄得竟露出了毛細血管。
海棠太美。蘇軾說,“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楊萬里偏愛垂絲海棠,“垂絲別得一風光,誰道全輸蜀海棠?!?/p>
不輸,不輸,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立在樹下看,海棠把天際都攪紅了。海棠素有睡美人之稱,大觀園里湘云醉臥芍藥,曹雪芹寫的是芍藥花,其實是把湘云喻作海棠春睡。湘云的性格也與海棠親近,陽光明朗又溫柔可人,與人相交,一片冰心,無功利盤算。站在垂絲海棠樹下,就仿若看見了湘云的一顰一笑,聽見她“愛哥哥,愛哥哥”地叫著,確是海棠醉人。湘云的花語是海棠花,彼時抽的花簽上寫道:“香夢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正因為韶光易逝,好景不長,才要在夜里秉燭賞花。湘云之美似海棠,美在天性豁達,“也宜墻角也宜盆”。
經(jīng)冬歷春,木本植物比草本植物讓人多一份敬重。世人愛用媚來形容海棠,可海棠從來就是堂堂正正的花樹,不是花瓶。它既有勇氣,又有智慧。眼前的這株垂絲海棠,當它被園藝工人栽在此處時,抬頭一瞧,紫葉李竟遮住了自己的陽光雨露。一棵樹,不是一株寄人籬下的草,總要為自己的困頓另謀出路。一棵樹,能有啥出路?它沒有腳,不能半夜三更跑路。它只能依靠根,根往下扎,它的力量就多積蓄幾分,伸長了枝椏,扭動起腰肢,海棠終于明白一切筆直都是騙人的,一切美好都是彎曲地接近自己的夢想,不管人間如何滄海桑田變幻,海棠一直堅持著自己對太陽的守望。
海棠的紅是太陽給的,恰到好處,不甜不膩,清新淡雅,花瓣的數(shù)量也合宜,不單調(diào)也不繁復,宜入畫。臺北故宮博物館里藏有南唐徐熙的《玉堂富貴圖》,圖中玉蘭、海棠、牡丹、杜鵑布滿全幅,石青襯地,枝葉花鳥皆用墨筆勾輪廓,再敷以色彩,湖石下點綴一只野禽,意趣盎然,沒有爭奇斗艷,卻是熱鬧非凡。評論家愛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可出身江南名族的畫家徐熙明明不是個愛熱鬧的人,他一生以高雅自任,冷淡自持,不肯出仕,不愿與世俗親近。他專注于畫,硯耕不輟,畫花果用澄心堂紙,用絹則“其紋稍粗如布”,江南處士的情懷和審美趣味獨高一格??倸w,藝術家可以不是個熱鬧的人,但藝術不能沒有熱情。徐熙把他的熱情給了汀花野竹、水鳥淵魚,在水墨丹青中寄寓一生,時人稱“徐熙野逸”。
一樹樹海棠花,盛開在徐熙的《玉堂富貴圖》里,也開在張大千的《海棠春睡圖》里,從古到今,變換的是畫家的筆法、心境,不變的是對海棠的偏愛。確實也只有海棠,可工筆,可寫意,可繁華,可簡素,可以美成一段世俗,也可以是世俗之外的一場清夢。
垂絲海棠的花苞是深粉色的,但是完全開放后,花的顏色會越來越淺,最后變成很淺的粉,近乎白。像一卷卷軸畫,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消弭了落筆時的顏色。當初新潑的墨,如今風干了;當初新裁的絹紙,如今褪色了。
起風了。垂絲海棠的花與枝一起搖曳,它們的舞蹈引來了蜜蜂的圍觀,偶有落花也不妨礙春天的盛大。何謂春天?無非是一株海棠搖動另一株海棠,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看花人凌晨四點還不能眠,心中惦念一個微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