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靜 [寶雞文理學院,陜西 寶雞 721000]
薇拉·凱瑟(1873—1947)是20 世紀初的美國女作家,她的早期小說主要以西進運動后美國的拓荒為主題,描寫了一代又一代人艱苦奮斗的歷程,而這種敢于冒險、艱苦奮斗與追求財富的精神成了美國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美國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捍衛(wèi)傳統(tǒng)精神,文筆清新淡雅卻不失內(nèi)涵。隨著一戰(zhàn)的發(fā)生,凱瑟的創(chuàng)作凸顯了針砭時弊的意味,反映著時代的變遷與人們的精神缺失。發(fā)表于1923 年的《一個迷途的女人》(A Lost Lady)真實再現(xiàn)了兩輩人面對拓荒時代的不同態(tài)度,成功塑造了福瑞斯特夫人這一步入迷途的女性形象。作品名中的lost 有“迷路的”和“喪失的”等意,董衡巽翻譯為“迷途的”,迷途在漢語中有“迷失道路”或“錯誤的道路”等意。凱瑟正是通過“迷失”的福瑞斯特太太來看女性自我的迷失以及時代的變遷。
凱瑟在《一個迷途的女人》的開篇用回憶的方式和對比的手法描寫了福瑞斯特一家的迷人與沒落的氛圍,將全文背景定于新舊交替的時代。丹尼爾·福瑞斯特上尉作為老一輩的拓荒者,有著敢于冒險的雄心和魄力,積累了一定的物質(zhì)財富,成為甜水鎮(zhèn)的風云人物。比福瑞斯特上尉小二十五歲的福瑞斯特太太由于丈夫的地位和保護成為拓荒時代末期一個迷人的人物,她行為舉止優(yōu)雅大方、得體自然,每次開設宴會都深得人們的歡心和贊賞,例如當與勃林頓鐵路有關的人來到甜水鎮(zhèn),他們總愿意到最舒適的房屋,去欣賞這位遠近聞名的迷人太太。她擁有典型的貴婦人氣質(zhì),不論穿什么衣服,無論干什么事情,都凸顯著迷人的氣質(zhì)。當小孩在房屋周圍玩耍時,她會給孩子們提供豐富的食物,當孩子受傷時,她又積極幫助救治,正是這些優(yōu)秀的品質(zhì),讓故事的敘述者尼爾沉溺于福瑞斯特太太迷人的品質(zhì)之中無法自拔,一旦她有出格的行為,尼爾就對她失望幾分。福瑞斯特太太身上所具備的特征是傳統(tǒng)時代對于女性的理想要求。
福瑞斯特太太的迷人建立在物質(zhì)基礎之上,福瑞斯特上尉拯救了這個迷人的女人,使她過上了體面風光的生活。她的風光與福瑞斯特上尉的風光同在,她的生活全部倚仗丈夫,“經(jīng)濟危機一來,他們退出舞臺了。福瑞斯特一家人跟其余的人一樣,地位下降了”①。隨著丈夫的垮臺,福瑞斯特太太也一步步地走向迷途,步入墮落的深淵。尼爾·赫伯特和之前來家中參加晚宴的弗蘭克·艾林格都對她的迷人欽慕不已,艾林格對福瑞斯特太太的癡迷只是為滿足自身的欲望需求,但在福瑞斯特太太的丈夫去世之后,艾林格拋棄了她。尼爾對福瑞斯特太太的欽慕是出于她對丈夫的衷心態(tài)度,這是她最美好的品德。但隨著第三者艾林格的介入,尼爾對她的看法也發(fā)生了相應的改變。這也可從敘述者尼爾的口中得知:“起變化的是福瑞斯特太太自己。自從她丈夫去世之后,她成了另外一種女人?!雹谒龁适Я藢で笞晕业哪芰?,隨風搖擺,漂浮不定,喪失了她原本所具有的一切傳統(tǒng)美德,浮華性格逐步顯現(xiàn),開始依靠年輕律師艾維·彼得斯,最終她仍然屈服于物質(zhì),嫁給了有錢的英國老頭亨利·柯林斯。她的一生充滿了流言蜚語,但她并不會為此爭辯,甚至以風流為榮。她從迷人到迷途的歷程都是依靠男性權力,從未掙脫男性權力而選擇走向自我之路。
西蒙娜·德·波伏瓦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③,這說明女性的地位不是生來就有的,是男人和社會的雙重影響使其成為第二性。女性的社會地位不能由生理、心理和經(jīng)濟決定,但波伏瓦仍舊認為“婦女不是作為主體而是作為客體的生存狀況主要取決于她們生存的環(huán)境,尤其是她們所處的經(jīng)濟地位使然。婦女能否解放自身,也主要取決于她們在經(jīng)濟上能否擺脫自己的依附地位”④。福瑞斯特太太的迷人特質(zhì)與拓荒時代的拼搏奮進息息相關,這是美好時代醞釀的結果,但她也是因依附男性權力而成為迷人的女性的,當舊勢力倒塌時,她就會立即尋找新的依附對象,逐步步入迷途,用“風流”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福瑞斯特太太始終在男性中尋找自我,以依附的方式來成就自我。依據(jù)波伏瓦對于女性解放的觀點,她的墮落和迷失自我是由于她的依附性格。“當時女性在經(jīng)濟上要依附男性,地位無奈而又尷尬,夫貴妻榮,夫衰妻辱。作為‘lady’而不是‘woman’的福瑞斯特太太也不能免俗。”⑤在凱瑟看來,福瑞斯特太太應屬于拓荒時代,作者用尼爾的口吻表達對福瑞斯特太太的定位:“她不愿意犧牲自己,不肯當這些偉人的未亡人,她屬于拓荒的時代,但她不愿意與這個時代共存亡;她愿意接受任何條件去生活?!雹捱@個迷人的女人拋棄了與丈夫在一起時的美好品德,選擇風流瀟灑與墮落的生活方式以謀求未來的生存。站在捍衛(wèi)傳統(tǒng)精神文明的角度,福瑞斯特太太的迷途之路是不可取的,站在人本主義的視角,生存下來才是首要的。但為了生存而選擇不斷依附有勢力的男性的行為,與她原本擁有的美好品質(zhì)漸行漸遠,由此她也喪失了女性的獨立地位。福瑞斯特太太的墮落成為“迷失”的表層意蘊。
《一個迷途的女人》是凱瑟從初期創(chuàng)作轉向中期創(chuàng)作后較為典型的文本。原本恪守中立政策的美國開始動搖并決定參與戰(zhàn)爭,這一決定給美國社會帶來了巨大影響,也使美國經(jīng)濟實現(xiàn)了巨大的發(fā)展。20世紀20 年代成為美國歷史上重要的十年,“這是美國歷史上濃墨重彩的10 年,一方面是戰(zhàn)后社會的空前繁榮,另一方面是物欲橫流帶來的精神空虛和道德墮落,最終則戛然而止于大蕭條”⑦。這個時代的美國商業(yè)空前發(fā)展,失業(yè)率降低,人民生活質(zhì)量普遍提高,社會達到空前繁榮。殘酷的戰(zhàn)爭、理想的不復存在、生產(chǎn)的不斷發(fā)展、收入的不斷提高和閑暇時間的增多等,使物質(zhì)主義和享樂主義在社會中蔓延。正是這樣的社會狀況催生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社會態(tài)度,即絕望與希望?!懊糟囊淮迸c哈萊姆文藝復興成為這個時代典型的文學潮流。此外,西奧多·德萊塞、舍伍德·安德森、薇拉·凱瑟等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跨越戰(zhàn)爭前后,繼承并發(fā)展了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戰(zhàn)爭的殘酷給人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幻滅感,人們對奮發(fā)、開拓等傳統(tǒng)價值普遍存在一種失望情緒。在凱瑟看來,戰(zhàn)后物欲橫流的社會狀態(tài)和及時行樂的享樂生活使人們遠離了她所贊揚的拓荒時期的那種積極進取、勇于開拓創(chuàng)新和艱苦奮斗的優(yōu)秀品質(zhì)。經(jīng)歷過一戰(zhàn)的美國人認識到了崇高理想的不現(xiàn)實,認識到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生命的脆弱,及時行樂成為戰(zhàn)后人們普遍認為的最好的生存方式。戰(zhàn)爭裝備的需要促進了美國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使當時的美國物質(zhì)文明極度發(fā)展,但這種虛假繁榮的背后隱藏的是巨大的社會危機,災難性的經(jīng)濟危機的降臨給美國的發(fā)展帶來了極大的損失。
福瑞斯特上尉的社會地位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而發(fā)生了變化,由于全國性的金融危機,丹佛銀行破產(chǎn),福瑞斯特上尉受此影響也破產(chǎn)。福瑞斯特上尉面對危機,并沒有退縮,而是遵循顧客提出的條件一一進行賠償。盡管他自身已陷入經(jīng)濟危機之中,但仍然堅持絕不能少存戶一元錢,他的做法得到了法官的贊賞:“一位正值的人就該這么做……他要么名譽掃地,要么保持自己的名譽?!雹嗦蓭煱S·彼得斯則認為應給自己保留資產(chǎn)。福瑞斯特上尉和艾維·彼得斯由于價值觀念的不同逐漸趨向不同的發(fā)展方向,上尉盡管守不住自己的江山,但卻能守住拓荒時代人們的美好品質(zhì);艾維·彼得斯沒有經(jīng)歷過拼搏,在上尉遭遇災難之后將他的財產(chǎn)據(jù)為己有,追求的是一種物質(zhì)至上和利己主義的價值觀念,艾維·彼得斯所代表的年輕一代用文中的話來說,就是“他們享盡別人的幻景,驅散早晨的新鮮空氣,挖掉偉大的自由的思索精神,鏟除偉大的占有土地的人的自由自在在的生活方式”⑨。福瑞斯特太太因物質(zhì)放棄了擁有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上尉,不愿與拓荒時代共存亡,成了“迷途的女人”。她的迷途也是時代的迷途。這個時代從追求自由、進步和正義變?yōu)橐粋€人們信仰缺失、精神幻滅和及時行樂的時代。時代的變遷成為“迷失”的深層意蘊。福瑞斯特太太的墮落與時代的變遷相互呼應,互為表里,傳達著凱瑟對于拓荒時代的懷舊情緒,同時又對時代和社會的誤入迷途進行了批評。福瑞斯特太太原本擁有的傳統(tǒng)女性的迷人氣質(zhì)隨著新舊時代的變遷逐漸消失,她選擇以生存為先,淪為了別人眼中的風流女人。誤入迷途是她生存的手段,也是迫于時代變遷的選擇。《一個迷途的女人》融追憶與幻滅于一體,成為凱瑟創(chuàng)作中期的經(jīng)典作品,傳達著凱瑟對時代和女性生存問題的擔憂。對于凱瑟來說,傳統(tǒng)的精神文明是不能隨時代的發(fā)展就丟棄的東西,但對福瑞斯特太太,凱瑟在小說中并沒有明確指責她的“失職”,只是表明她拋棄了原有的道德觀念,選擇了一條所謂的迷途之路,這其中更多的是一種無奈,一種面對新舊時代變遷女性如何體面生活的無奈。
不同于海明威等重點描寫戰(zhàn)爭的幻滅,不同于菲茨杰拉德等突出描寫金色年代醉生夢死的生活,凱瑟著力描寫了美國的拓荒時代,懷念傳統(tǒng)的美國價值觀念,同時透露出對現(xiàn)實的不滿。作者將敘述者尼爾置于一個懷舊的立場,他仿佛是作家的代言人,在個人精神缺失和信仰危機的時代擔當重建時代精神的使命,他對于福瑞斯特太太的愛慕也是由于她身上那種忠誠于丈夫的迷人性格。尼爾“已經(jīng)見到一個時代的告終,見到拓荒者的晚年。他生逢一個光輝幾近消逝的時代”⑩。在見證福瑞斯特一家的盛衰景象的同時,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變遷。在物質(zhì)極度發(fā)展和精神逐步空虛的20 世紀20 年代,故事的敘述者尼爾與作者凱瑟一樣懷念拓荒時代的精神面貌和社會狀況。董衡巽在《一個迷途的女人》的譯者前言中寫道:“品格高尚的創(chuàng)業(yè)者不能適應新的時代潮流,而像艾維·彼得斯這樣沒有道德但善于鉆營的人卻成為‘新時代’的主人。如果說《我的安東尼》是拓荒時代的一支頌歌,那么,《一個迷途的女人》就是那個時代的挽歌了?!边@樣的評價在筆者看來是較為中肯的,尼爾的懷舊情緒和福瑞斯特太太的風流都是在惋惜那個時代的衰亡。
布魯姆認為,凱瑟的小說世界與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及??思{的小說世界都是懷念舊時的美國,但是凱瑟“探討一戰(zhàn)后美國人精神狀態(tài)的方式比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都要隱晦,但也是對那個時代痼疾的一個貼切再現(xiàn)”?。布魯姆認為將凱瑟的《一個迷途的女人》與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德萊塞的《美國悲劇》等作品放在一起閱讀仍然不失其美學特色,并認為《一個迷途的女人》“比這些作品更微妙,更柔和,但同樣也是一曲深刻的挽歌,祭奠一種失去的光輝或和諧,祭奠一種關于純真、優(yōu)雅與希望的獨特美國夢的失敗”?。從福瑞斯特太太的自我迷失和時代的變遷兩個方面解讀凱瑟蘊含于其中的情感,更能體會凱瑟的懷舊情緒和對一戰(zhàn)后美國社會的無奈。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現(xiàn)代人逐漸遠離拓荒時代已成為必然,但也要承受現(xiàn)代文明對于人的異化,進而產(chǎn)生一種抵抗情緒,因此難免會在懷舊與絕望的十字路口產(chǎn)生一種迷失感。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代表人物特里·伊格爾頓曾說:“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中,它一方面壓迫我們進入對于短暫快樂的追求,另一方面又把對滿足的無盡推延強加給社會中的所有人?!?如何不“迷失”的話題同樣也是文明發(fā)展進程的問題。
①②⑥⑧⑨⑩〔美〕薇拉·凱瑟:《一個迷途的女人》,董衡巽譯,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72頁,第107頁,第120頁,第63頁,第74頁,第119頁。
③〔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合卷本)》,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359頁。
④ 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6頁。
⑤ 馬敏:《迷失的三層次——薇拉·凱瑟〈一個迷途的女人〉解讀》,《濮陽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5年第1期,第101頁。
??〔美〕哈羅德·布魯姆:《小說家與小說》,石平萍等譯,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54頁,第255頁。
⑦ 錢滿素、張瑞華:《美國簡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349頁。
? 〔英〕特里·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