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24]
關(guān)于蘇軾所作詞的研究,按王水照先生所言,源頭應(yīng)上溯到北宋蘇軾生活的時代。而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風俗等諸多影響因素下,黨爭成為無法繞開的話題。
“黨爭”,也即兩個或多個政治勢力之間的交鋒爭斗,在北宋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甚至可稱為其主要政治形態(tài)之一,史學家們對這一點也認可。北宋重文力輕武功,詩人們用詩歌走上政壇,在儒家入世精神的指引下常發(fā)議論,這議論卻也會惹禍上身。前有烏臺詩案,后有車蓋亭詩案,繼而崇寧文禁,看似是文壇整肅,背后的新舊黨爭卻一直貫穿。同時,宋代官場主要由士大夫構(gòu)成。宋代的士大夫最主要的特點之一,是三位一體。他們是官僚,也是文人,更是學者。這直接導致士大夫們因為其復合身份,容易在政治觀點不合的前提下,為擊敗對方而查究對方“文字”上的錯處,甚至更為激烈地封禁對方的“文字”。
蘇軾作為典型的北宋文人士大夫,自然也有政治理想。他曾經(jīng)寫過《思治論》《進策》力主改革,但卻同王安石的觀點分歧很大,因而不得重用。縱觀其一生,每遭文禁與貶謫影響,他的人生起伏總與兩個黨派掌權(quán)情況的變動相呼應(yīng)。管中窺豹,蘇軾詞作的傳播過程中也體現(xiàn)著這種波動。
北宋的新舊黨爭與文禁結(jié)合起來,經(jīng)歷過相對寬松的“熙豐新政”、風向變化的“元祐更化”和皇帝紹圣后“紹述”這三個階段。
熙豐新政時期的政治環(huán)境相對而言比較寬松。雖然新舊黨之間的矛盾逐步累積、日益激化,但以文字來攻擊敵黨、排除異己的極端做法還沒有成為主流。蘇軾毫無疑問可以稱為“文壇宗主”,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已經(jīng)有一定名聲,開始大量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
此時蘇軾的詞作主要通過兩條途徑傳播:文人酬唱和歌伎傳播。他與張先、陳述古等人交游,詞大多先在親戚朋友之間傳播,之后由歌伎充當媒介演唱傳播,最后較大規(guī)模地為市井中人接受并流傳開來。
要說蘇軾詩詞真正意義上的廣為傳播,還是在“烏臺詩案”之后。作為其生命中的重大轉(zhuǎn)折,在這之后的三年里,蘇軾同時遭遇了政治上的落寞失意和創(chuàng)作上的靈感豐收。他在心理上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創(chuàng)作開始由作詩轉(zhuǎn)向作詞,考據(jù)這段時間的編年詞,數(shù)量近百,超過他一生中其他的任何一個時期。雖然他遭到了政治打擊,但這種傷害也就僅停留在他的政治生涯上,在人生意義的追尋方面并未受到影響。許多極具影響力和知名度的名篇都產(chǎn)生于這一時期,如《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念奴嬌》(大江東去)、《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滿庭芳》(蝸角虛名)等。
這一時期東坡詞的傳播呈顯性狀態(tài)。就其文人宗主地位而言,論及作品傳播范圍之廣、傳播速度之快,當時無人能出蘇軾之右。除了他本人詞作的快速流傳,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蘇門學士毫無疑問也大量受到他的影響。以著名的“蘇門四學士”為例,黃庭堅對于蘇詞的直接評論和感受不多,但他評蘇軾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時說:“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俗塵氣,孰能至此?”①與豪放派不同的婉約一派則以秦觀為代表,我們很難找到秦觀對蘇詞的直接評價,但蘇軾此時已經(jīng)有了“以詩為詞”的意識,他常常將秦觀與柳永并舉,甚至譏諷道:“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②其實是認為此時的秦觀詞風偏于浮艷濃麗,與自己差異較大。
在封建集權(quán)國家,皇帝的態(tài)度也直接影響文人作品的傳播與接受程度。好在這時宋仁宗和宋神宗對蘇軾及其詩詞都非常欣賞,曹太后對蘇軾亦是非常信任。他們的支持態(tài)度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蘇軾詞作的傳播與接受。
鲖陽居士在《復雅歌詞》中記載:“元豐七年,都下傳唱此詞。神宗問內(nèi)侍外面新行小詞,內(nèi)侍進呈。讀至‘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上曰:‘蘇軾終是愛君。’乃命量移汝州。”③引述材料中的詞指蘇軾在熙寧九年(公元1076 年)創(chuàng)作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這則事例來源于詞話而非史料,故常被認為是后人編纂而真實性存疑。但一首詞創(chuàng)作后的第八年,依然能夠被廣泛傳唱而非拋擲腦后,足可見北宋當朝人對蘇軾詞的喜愛。當時詞的流行度可以說盛極一時,神宗本人又頗為喜愛詞,因而這首作品能被傳到宮廷至帝王耳中也未必是訛傳。元豐七年正月東坡量移汝州,第二年年底就奉召回京,受到重用,其實也側(cè)面印證了這一點。
這個階段,蘇軾因為政治風波影響,所以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從以詩歌為主,變成了大力發(fā)展詞作。而他的作品因為被文人階層認可,也為在位帝王欣賞,無論在宮中,還是在民間,都有正面、直接的傳播,可以稱得上是蘇軾詞創(chuàng)作和傳播上的黃金時期。
這一時期自元祐八年始,哲宗主政,而蘇軾的政治生涯越發(fā)不順,一再遭遇貶謫,遷謫地也益發(fā)偏遠,如惠州、瓊州。這段時間詞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減少,即便創(chuàng)作出來,也由于地處偏遠、環(huán)境閉塞,傳播程度大幅減弱。
此時蘇軾在仕途上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這種飄搖使其詞作創(chuàng)作多帶有對人生的思考及總結(jié)的性質(zhì),但生活態(tài)度仍舊是達觀、豁達的。這一時期的典型作品譬如《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的下片:“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北銕в幸环N無與倫比的超脫。他并不會回避自己人生中的坎坷經(jīng)歷和消極一面,但是卻用更加超脫的態(tài)度去看待他們,這讓他的詞作更多了一些悲涼與滄桑。超脫曠達與慷慨滄桑相互結(jié)合交織,讓這一時期的蘇詞創(chuàng)作更添風味。
因此,這一時期的文壇對蘇詞的接受也出現(xiàn)了變化和轉(zhuǎn)型。蘇門學士們此時在政治上也各有遭遇,但這些挫折反而在增進人生閱歷的同時,助推他們進一步接受其師蘇軾的作品?;蛟S蘇軾詞作中所蘊含的那種屬于士人的積極向上的昂揚精神,和即便身處困境依然保持勃勃生機的生活態(tài)度,打動了也有相似經(jīng)歷的眾門人。以李之儀為例,他的《臨江仙·登凌臺感懷》內(nèi)容和題材都明顯開闊,在慨嘆貶謫的悲哀、人生的無常之中風韻別致,這正是蘇軾所提倡的“以詩為詞”,把以往詩歌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用詞寫就。
秦觀也在自己的作品中“稍以加坡”,甚至在有些具有豪放特色的詞篇中,還可以具體尋到一些蘇詞影響的痕跡,如《念奴嬌·過小孤山》:
長江滾滾,東流去,激浪飛珠濺雪。獨見一峰青崒嵂,當住中流萬折。應(yīng)是天公,恐他瀾倒,特向江心設(shè)。屹然今古,舟郎指點爭說。
岸邊無數(shù)青山,縈回紫翠,掩映云千疊。都讓洪濤恣洶涌,卻把此峰孤絕。薄暮煙扉,高空日煥,諳歷陰晴徹。行人過此,為君幾度擊楫。
這首詞和蘇軾名作《念奴嬌·赤壁懷古》選用了同樣的詞調(diào),這顯然不是一個偶然事件。詞中描繪的小孤山,與蘇軾的赤壁十分相似,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認為是一首致敬之作。
從李之儀和秦觀的身上,我們可以典型地看出,這一時期文壇中的婉約詞人們,對蘇詞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明顯轉(zhuǎn)變,出現(xiàn)主動揣摩、學習的情況。
宋徽宗時期已經(jīng)發(fā)布詔令,要求禁絕蘇學,相比父親與弟弟,蘇軾由于名氣更大,糾察更嚴,其作品的木刻、石刻版本都被銷毀,更遑論其詞傳播。有記載說:“蘇軾嘗與泗州太守游南山,作《行香子》一詞,刻于山上,時禁元祐文字,也被鐫去?!雹?/p>
既然明面上不可傳唱,蘇軾詞就此開始了暗中傳播的時期。
蘇軾文名極盛,從市井聽眾,再到文人貴族,甚至宋徽宗本人都對蘇軾的詩文詞有所喜好,因而蘇軾的詞創(chuàng)作,是從未被禁止的。因為有崇拜蘇軾的社會風氣,所以雖然政策上打壓蘇詞,但實際上頒布的這些禁令作用十分有限,在民間蘇軾詩詞作品依然被廣泛傳播。
同時蘇軾的一些門生及友朋也并不遮掩對蘇軾的敬仰,除了上文提到寫作中的致敬之外,還有晁補之直接以行動如隱退來昭示自己心中的不滿,他有詞《鹽角兒·亳社觀梅》,借歌頌梅花,表達自己的堅定崇高。
新舊兩黨雖然因取舍不同、主張有異,而多有摩擦,但歸根究底均為救國。最初都還能在彼此評價時盡量公正,如司馬光:“介甫文章節(jié)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而喜逐非?!雹菘隙ㄍ醢彩莻€“拗相公”,一心向國。
但情況在第三時期以后發(fā)生了變化。紹圣之后,高太后離世,哲宗登基后自此方實施親政,他再次啟用熙豐新黨,而重掌權(quán)柄的新黨手段已不復溫和,報復成為主要目的,驅(qū)逐元祐黨人,此為“紹述”。這段時間,元祐黨人即便重新回到政治中心,也維持不久,很快面臨再度流放,朝政基本由新黨把持。政治上已是不和,文化上迫害尤甚,除了元祐黨人碑,當時還有許多禁書案,“元祐學術(shù)”面臨被全面禁毀的局面。
崇寧元年年末,下詔禁止元祐黨人學說流行,尤其禁止他們教導學生、收納門人。第二年四月,明確列出名單,禁止三蘇、張耒、秦觀等八人的各類作品流傳。宣和期間,禁錮再次升級,《宋史》卷二十二《徽宗紀》錄有詔文:“有收藏習用蘇、黃之文者,并令焚毀,犯者以大不恭論。上述二詔所禁,主要是蘇軾、司馬光、黃庭堅三人文集?!雹薏粌H僅是分享傳播,甚至連私人收藏、閱讀蘇軾的作品,都會被歸為違法行為。
在這種嚴令禁止下,蘇軾所作文章詩詞,大多被破壞、焚燒,不僅在傳播上遇冷,甚至許多人都沒有膽量再與之書信往來。文誠之《丹淵集拾遺卷跋》記載:“間有詩與坡往還者,輒易其姓字?!娭蟹布白诱罢?,率以子平易之。蓋當時黨禍未解,故其家從而竄易,斯文厄至于如此,可勝嘆哉!”⑦
盡管風險程度如此之高,蘇軾詞的暗中傳播仍在繼續(xù)?!读合尽防镉涊d一則軼聞,在宣和年間對蘇軾作品查禁如此嚴重的情況下,仍然有位士人偷偷帶著蘇軾的作品集試圖出城,但不幸被抓獲,遭到了相關(guān)部門的審問處罰。雖然沒有明確寫明出城目的,但想來應(yīng)是為與他人分享。
《曲淆舊聞》卷八云:“崇寧大觀間,(東坡)海外詩流行、后生不復有言歐公者。是時朝廷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逾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誦坡詩,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彼稳酥軣惖摹肚宀s志》中同樣可以考證到這條記載,可見旺盛的好奇心與求知欲古今相同,被朝廷禁絕詩詞的傳播,這對蘇軾來說是件顯而易見的壞事,但因其名聲在外,此時的文禁反而促進了蘇軾詞的暗中傳播。
這對蘇軾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自然會產(chǎn)生影響。蘇軾的世界觀始終是矛盾的,他是一個達觀知命的樂天派,同時也展現(xiàn)出悲觀的態(tài)度。吟嘯徐行是蘇軾,彈鋏悲歌亦是蘇軾,晚年還遭遇牢獄之災,他難免有了些許畏禍心態(tài),對作品傳播的態(tài)度也越發(fā)審慎起來。
比如蘇軾年輕的時候,常常隨手把自己題詞的畫作贈予友人,但自他被貶嶺南之后,再不敢如此。李之儀有言為證:“東坡嶺外歸,所作字多他人詩文,似是有所避就然也?!雹嘤直热缣K軾曾經(jīng)表示“大者鏤之金石,以傳久遠”。說明潛意識里,蘇軾是更看重石刻的,認為這種傳播更優(yōu)越。但后期卻會對友人表示“寄示石刻,暴揚鄙拙,極為驚怍”,“昨日詩發(fā)一笑爾,慎勿刻石”。⑨
縱觀蘇軾詞在北宋的傳播,雖然從未斷絕,但隨著黨爭新舊勢力的此消彼長,其傳播的難易程度、傳播范圍和傳播心態(tài)都受到了影響。從顯性傳播轉(zhuǎn)為隱性傳播,暗中傳播或多或少違背了蘇軾作為詞作者本來的愿望,但如果沒有這些傳播,后人又怎能得見諸多佳作?
究之根源,是作者在政治斗爭中遭受排擠,使得作品被牽累。北宋文禁的根源是黨爭,文禁與黨爭緊密相連。
縱觀歷史,政治對文學始終存在著影響。無論有意無意,不僅創(chuàng)作上存在制約,作品的傳播和接受上,也被深深影響著。
①〔宋〕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第26卷。
② 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3頁。
③唐圭章:《詞話從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9頁。
④ 〔宋〕胡仔:《苕溪漁隱從話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頁。
⑤ 〔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374頁。
⑥ 〔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14頁。
⑦ 〔宋〕文同:《丹淵集(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2年版,第拾遺2卷。
⑧ 〔清〕紀昀:《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47頁。
⑨〔宋〕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8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