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小寧
存在主義關注人在具體環(huán)境中的具體存在,即人此時此地具體時空的存在、能夠意識到自己存在的覺解性存在、自由選擇的能動性存在、完成與完善的發(fā)展性存在。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人存在于世界之中,人對于自身,以及對于自身存在的世界具有很強的自覺性;世界是自我感知的存在,自我存在于自我感知的存在之中;自我與世界沒有界線。存在主義看重人的“存在感”,強調(diào)人的清醒、人的自覺,即人時時處處要感知自己的存在。具體的時空則構(gòu)成人存在的具體的“場”,人要時時清醒地認識到“場”的存在,自覺于“場”的存在,自覺于此時,自覺于此所,自覺于自己存在的當下。
存在感很強的詩人,往往有很強的自我意識,他借助語言表達自我的言語欲望就非常強烈,龐德無疑是這樣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qū)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借助語言,可以找到人與世界,以及人與自己內(nèi)心的聯(lián)系,可以找到回家(回到故鄉(xiāng))的路徑。不妨,借助語言所進行的“這一場”真實有效的言語活動,探一下龐德《在一個地鐵車站》里的“這一個”詩人,在這一具體時空的“場”中所能意識到的自己的存在,以及對于這種存在之存在實際感知的內(nèi)心體驗。
詩之標題“在一個地鐵車站”的“在一個”三個字必然不可或缺(這首詩的翻譯,好幾個中文譯本標題為“地鐵車站”),“在一個”相當于“這一個”?!霸谝粋€”更強調(diào)“在”,即存在;它包含雙重存在形式,即“這時”和“這里”,“在一個”就是“在這時”和“在這里”的意思?!暗罔F車站”既是中心事件的存在,又是事件背景的存在;事件與背景原本是一個整體。那么,在這一個地鐵車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
在一個“地鐵車站”的具體場景中,這一個詩人,他首先看到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面孔”——在“人群中”,他感覺如“幽靈一般顯現(xiàn)”;進而他隱蔽而不動聲色地進行浪漫主義的聯(lián)想——“許多花瓣在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在這一個驚心動魄的意識流場景中,由于這一個詩人的及時出場,以及多年以后的努力追憶,上升到自由言語的真實記錄,從此這一首《在一個地鐵車站》就永恒地定格成意象主義詩歌的里程碑。
“這一個”地鐵車站,它陰暗、潮濕、壓抑,令人窒息,但卻有一種迷幻凄冷的美感:一張一張美麗的面孔,影影綽綽,重重疊疊,在燈影幢幢里幽靈一般顯現(xiàn);倏忽之間,卻被黑魆魆的人群之流裹挾,淹沒,卷走。人群到了,寂靜就被打破,剩下的只有喧囂,只有支離破碎的感覺。這一個詩人,置身于現(xiàn)實的彼岸,他洞若觀火,在那時間的河流里,他卻看不見自己的倒影;意識的堅冰被打破了,他的潛意識一片混沌;在潛意識混沌的河流里,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眼前交疊、游移、閃現(xiàn)、飄忽,仿佛一個夢境。莎士比亞一語道破人存在的天機:“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保ㄉ勘葋啞尔溈税住放_詞)但是,人必須直面自己的現(xiàn)實存在,并在反抗現(xiàn)實存在的存在過程中,尋找精神存在,以及使之繼續(xù)存在的種種理由。
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對本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人,詩意地棲居》所進行的哲學闡發(fā),既發(fā)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呼喚,又詰問“在貧困時代里,詩人何為?”在一個敏感的詩人看來,既然感知自己“棲居”的世界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么內(nèi)心就不應該遲鈍與脆弱,在無意義的世界中努力尋求詩意,盡可能地消解存在的無意義感,就成為詩人之所以存在的最好理由。龐德在“面孔”的紛亂、回旋、飄移的倏忽之間,靈光一現(xiàn),“許多花瓣”的意象突兀地跳躍于腦際,浮現(xiàn)于目前,一瞬間的捕捉,一剎那的玄想,濃縮了整個世界,凌亂了本自孤獨的“自我”,“我”就被一下子推到前臺,成為主體。
“我”這個意念性意象,似不可見,實則操控著“面孔”“枝條”“花瓣”這些可見意象,并將其“并置”于同一畫面之上,不需要過分夸飾、渲染,直接表現(xiàn)事物,給人撲面而來的視覺沖擊感。通過類似于意識流的全息通感,表現(xiàn)一種新異獨特的心靈體驗,有實有虛,虛實相生,生成一個渾然天成的審美境界。如同一幅印象派油畫的創(chuàng)作,筆觸粗糙,色彩熱烈,具有很強的視覺沖擊力。因而,龐德是在研究了大量中國詩之后才做此詩的,不難發(fā)現(xiàn)這首詩的中國式筆法與技巧?!对谝粋€地鐵車站》直接敘述,以“敷陳其事而直言之”的賦法開篇,繼之以“以彼物比此物”的比法,激活讀者聯(lián)想、想象的心理機制。全詩盡管只有短短的兩句,但句子之間有跳層,形成空白,情感落差極大。從“面孔”到“花瓣”的自由聯(lián)想,是由“我”潛意識里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促成的。潛意識是最真實的生命活動,當然要受到意識的過濾、壓抑與限制。除過意識的標準,還有集體無意識——約定俗成、往往必須遵守的所有規(guī)則,以及潛規(guī)則,包括語言。由語言到言語,這中間還需要“意識”的過渡與銜接,也就是日光下的自我,即披著道德大氅的那個常常自以為是的“我”。
是“我”就要言語,言語必須借助語言。語言是一種集體記憶,言語者必然從中汲取營養(yǎng),才能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言語范式。在漢語記憶系統(tǒng)中,由“面”到“花”的聯(lián)想,古典詩詞的例子很多,起初只是簡單的比喻:“顏如舜華”(《詩經(jīng)·鄭風·有女同車》),“顏若苕之榮”(《史記·趙世家》),“妖姬臉似花含露”(陳叔寶《玉樹后庭花》),“腰如細柳臉如蓮”(顧夐《荷葉杯·春盡小庭花落》)……至于“人面桃花相映紅”(崔護《題都城南莊》)的美麗邂逅,盡管也是一種靈魂遇見的追憶,但“人面”與“桃花”的并舉,卻是兩個意象的簡單羅列;至于“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白居易《長恨歌》)的擬寫,很像龐德所說的那種“意象疊加”手法,它摒棄了喻詞,完成了從意象到意象的優(yōu)美跳接,形成意識流式的全息通感。龐德這首詩就是實踐他“意象疊加”理論的好例子。
龐德一向喜歡中國詩,其名作《劉徹》《河上商人的妻子:一封信》就是漢武帝《落葉哀蟬曲》李白《長干行》的改寫。艾略特把龐德稱作“我們時代的中國詩歌的發(fā)明者”(轉(zhuǎn)引自裘小龍譯《意象派詩選》),如此看來,龐德的所謂“發(fā)明”其實并不十分高明,他只是在中國古典文化里實行了“拿來主義”罷了。徐敬亞先生談論這首詩,以及與之相關的《劉徹》一詩時說:“詩(《劉徹》)的最后一句,龐德干脆把那女人說成了‘一片貼在門檻上的濕葉子’??磥?,龐德寫詩也就那么幾招:葉子。葉子。濕葉子!”道出了龐德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情:刻意模仿,然后創(chuàng)造;冷靜處理,絕不煽情;客觀描述,突出一個意象。
無論是“濕葉子”,還是“濕漉漉的黑色枝條”,都是龐德精心選擇的意象,突出他觸摸世界時的一種特殊感覺——“濕”。濕,表面看似乎關乎天氣,實際上是由于心靈。但是,龐德寫詩卻不怎么十分賣力地移情,他拒絕煽情,他更擅長創(chuàng)造中國式的“以物觀物”的“無我之境”(王國維《人間詞話》)。濾掉自己的個人情愫,把自己像“物”一樣置放于具體的“物境”中,也更符合存在主義哲學對人的處境的認識與闡釋。
大千世界,到處都是忙忙碌碌、苦苦掙扎的人們,其實每個人都是獨立存在的個體,而這些個體也都是圍繞著自己而存在的忙亂的人群,紛亂的花瓣,混亂的時事,混沌的心靈,詩人卻如此冷靜地旁觀、描述、想象、追憶。詩作所能定格的瞬間,濕漉漉的黑色枝條到底意味著什么,是污濁的社會現(xiàn)實,抑或頹唐的現(xiàn)實生存?經(jīng)過風雨肆虐后的花瓣,潮濕、殘敗、零落、散亂,卻是一種極其凄美絕倫的冷艷。詩作所透露的,是一種青春的暗殤,一種悲劇的美麗與莊嚴,一種崇高,一種浮華過后的平靜與安詳。相比孟浩然“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所體現(xiàn)的單純的靈魂追憶,龐德的詩則更顯得孤獨、冷峭、沉著、莊嚴。
一張張面孔,一片片花瓣,一幀幀畫圖,紛至沓來,幻化迷離,卻稍縱即逝,沒有停留,如同蒙太奇般畫面的創(chuàng)造,詩人原本想要表達的或許是一種明媚的東西,然而,字里行間卻沉積了太多黑暗的因子,再加上讀者的心靈在集體無意識所觀照下的移情作用,讀此作品,不能不感到一種真實的沉重,甚至于深深的恐懼。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人的恐懼感是人存在于世界的不可規(guī)避、無法調(diào)節(jié)的真實心理體驗。因為世界本身是荒誕的,人的存在是荒唐的,而恐懼總是指向未來的,但未來卻是人一無所知、難以把握的,所以,人就迷于過去、期于未來,更重要的是陷于當下,卻往往難以自拔。
西方現(xiàn)代詩發(fā)軔于西方現(xiàn)代哲學逐漸成熟的時代,在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方面往往更具體、更客觀、更理性,更能切入現(xiàn)實,直逼心靈的痛苦,抵達潛意識的黑暗。龐德同時代的另一偉大詩人——英國詩人艾略特在《窗前晨景》寫道:“我感到女仆們潮濕的靈魂/在地下室前的大門口沮喪地發(fā)芽?!保眯↓?譯)一語中的,真誠地道出了現(xiàn)代人生存的窘迫與無奈。
匆忙而又庸碌的人們,只能停留在生活的表層,在膚淺地感知這個世界的同時交織著美麗與丑惡、純凈與污濁的心靈掙扎,正如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的內(nèi)心剖白——“我心里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余光中 譯)。詩人往往能夠把生活撕開一個裂口,讓人窺見那一張張平靜外表下掩藏著的幽暗潮濕的靈魂,幡然驚覺,原來并非刻意麻木,只是生活迫使人們要平靜、要執(zhí)著,更要平淡,即使滄海桑田,歷經(jīng)劫數(shù),身心疲憊,傷痕累累,也要風雨兼程,勇敢前行。生活的磨難讓人學會了隱忍,從而獲得一種堅不可摧的強大力量。換句話講,人的存在,即使脆弱如同蘆葦,絕望如同土豆,但由于他的思想,世界就不曾毀滅他。正如這殘存的花瓣,它所帶來的信息——“春天正要流向夏天”那般,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