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勇
摘要:以英雄敘事為內核的影視文本,成為當下強化民族身份認同最適切的文化表意實踐。以蘇東坡展開英雄敘事的當代影視劇作,通過表現(xiàn)其“神性”與“人性”,營構了兼濟天下的儒隱志士、樂觀豁達的風流才子、重情重義的圓形個體以及獨具才情的千古奇才等蘇東坡形象。同時,對這些形象的抒寫又指涉現(xiàn)代語境下的英雄重塑、個體生活的平實化指歸、基于情動傳播的精神紓解以及加速社會的鏡像映射等美學內涵與文化命題。當代影視劇中關于蘇東坡的形象呈現(xiàn),既是弘揚優(yōu)秀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表達,也是使大眾堅定文化自信的表意實踐。
關鍵詞:影視劇;蘇東坡;美學內涵;傳統(tǒng)文化;文化自信
面對來勢洶洶的全球化浪潮,人們開始迫切地尋找一種文化上的歸屬感,隨著個性化的旗幟被高高揚起,認同的危機與強化形成了文化認同中充滿矛盾的兩極。這意味著,人們面對認同危機的同時,也越來越想找到一種文化上的更強的認同感。英雄敘事便是一種強化民族身份認同的有效策略?!霸凇说娜找嬗X醒之下,英雄的‘政治理想性逐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與民間話語的中心審美期待,現(xiàn)實地代替與補償原始的‘英雄崇拜情結。……英雄成為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精神支撐,是一個國家核心價值觀的形象體現(xiàn)?!盵1]在大眾的集體無意識中,對于英雄的崇拜,正是解決認同危機的切口,也是傳播中華文化與中國精神等文化資源的載體。
2022年6月8日,習近平總書記考察四川眉山的三蘇祠時指出:“一滴水可以見太陽,一個三蘇祠可以看出我們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我們說要堅定文化自信,中國有‘三蘇,這就是一個重要例證?!泵鎸θ蚧瘞淼奈幕J同危機,堅定文化自信,加強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和闡發(fā),便是解決認同危機的良方。蘇東坡作為北宋中期的文壇領袖,在文學、書法、美食、繪畫與水利等方面都頗具建樹,“全才式的藝術巨匠”是書法大家李志敏對蘇東坡的評價。無論是蘇東坡那些引發(fā)洛陽紙貴的文藝作品,還是其曠達超邁的人格魅力,均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視覺時代,影視文化業(yè)已成為大眾認識世界的重要途徑。相較于小說需要讀者個體想象力的參與,影視劇作的視聽語言所建構的世界則顯得更為直接,在快節(jié)奏的當下,人們有著更多的個性化需求,所以,傾向于“所見即所得”的影視文本更加受到大眾喜愛。由此,以英雄敘事為內核的影視文本成為當下強化民族身份認同最適切的文化表意實踐方式。
截至目前,以蘇東坡為核心人物的影視文本有四部,包括《千古風流蘇東坡》(1994年)、《風流才子蘇東坡》(2001年)、《蘇東坡》(2012年)、《東坡家事》(2015年)。雖然四部劇作的立意與側重點各有不同,有的依據歷史真實,有的采用虛構編造,但它們都殊途同歸地借由蘇東坡這一英雄形象,表現(xiàn)了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格情操與家國情懷,向觀眾呈現(xiàn)了兼濟天下的儒隱志士、樂觀豁達的風流才子、重情重義的圓形個體以及獨具才情的千古奇才的蘇東坡形象。這些蘇東坡形象既蘊含著獨特的美學價值,又與中國文化根脈相接,借英雄敘事引領大眾尋找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實現(xiàn)自我精神的超越并生發(fā)出更高遠的家國情懷,由此實現(xiàn)民族認同感。
一、當代影視劇中的蘇東坡形象
(一)兼濟天下的儒隱志士
學者徐大威認為英雄的內涵較為固定,但外延具有開放性與生成性,通過對英雄形態(tài)在歷史流變中的考察,他總結出英雄“神人合一性”“政治理想性”“道德實踐性”的審美特質。其中,“英雄的‘政治理想性是指英雄應具有高遠、匡時救世的政治抱負”[2]。影視劇作中呈現(xiàn)的蘇東坡契合這一英雄審美特質,呈現(xiàn)為兼濟天下的儒隱志士形象。
《千古風流蘇東坡》《蘇東坡》分別以蘇軾、蘇轍進京應試并金榜題名為故事起首,串聯(lián)起蘇軾任鳳翔簽判——任杭州通判——出任密州——出任徐州——烏臺詩案——被貶黃州——被招還朝——二任杭州——任兵部侍郎——任定州知州——被貶惠州——被貶儋州——身逝常州的大起大落的宦海沉浮以及政治命運。兩部劇作以史實為基礎,以線性敘事延展出不同時期、不同地點、不同官職的蘇東坡的為官事跡,展現(xiàn)出蘇軾遠大的政治抱負與為民當官的政治理想,把主人公塑造成為民眾造福、為社稷奔走的兼濟天下的志士形象。在鳳翔,蘇東坡為了百姓屢次違反朝廷律例,他開官倉、建村落、租田地、放欽犯。正如《蘇東坡》中蘇軾回應鳳翔太守所說:“下官不用在區(qū)區(qū)鳳翔沽名釣譽,早已經名滿天下了。非我自夸,下官雖是書生,官職低微,但以安社稷為己任,胸懷天下蒼生。”蘇東坡一心為社稷為蒼生的崇高情操與過人膽識,被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蘇洵病逝,蘇軾守孝三年后,宋神宗開始重用王安石,實施新法。宋神宗初見蘇軾便詢問其如何看待新法,何以治國。蘇軾答曰:“以民為本,以法治國?!痹诤贾荩驗樾路〒p害百姓利益,蘇東坡以一己之力抵制新法。在密州,面臨大旱與蝗災,蘇東坡積極救助饑荒中的災民,平息匪患,為百姓安康身體力行。在徐州,面對暴漲的洪水,蘇東坡親荷畚鍤,布衣草履,廬于城上,過家不入,與民眾一道搶救城池。在黃州,面對有些人丟棄女兒的陋習,蘇東坡私設公堂,成立救兒會,至此人們逐步除去丟棄女嬰的惡習。再到杭州赴任時,饑荒瘟疫橫行,蘇東坡下令各大藥房降價售藥,并開官辦大藥房,由此誕生了世界上第一所公立醫(yī)院——杭州安樂坊。在惠州,因修筑合江橋的資金困境,從不賣字畫的蘇東坡拿字畫上街售賣,并出資將惠州東南郊外被貶之人的遺骨合葬,讓亡魂入土為安。在儋州,蘇東坡治疾病,教牛耕,開水井,辦學堂,對海南的發(fā)展影響深遠。此外,《風流才子蘇東坡》《東坡家事》兩部劇作都虛構了遼國使者游說蘇東坡為遼國效力的情節(jié),面對豐厚財物與誘人官位,蘇東坡仍誓死效忠大宋??梢姡瑹o論官職高低,無論身在何處,蘇東坡總是心系百姓,為民當官,為國當官,力求讓民眾受到恩澤與庇護。
《蘇東坡》中蘇軾與佛印論道信仰時,有如下對話:
蘇軾:“儒釋道三教,蘇某皆信?!?/p>
佛印:“都信?還不如不信!”
蘇軾:“釋迦牟尼說四大皆空。老子說有生于無,無即是空,孔子說要舍己為人,既要舍己為人,那自己就是空,是無。儒釋道三教同根所生,正好取長補短,你說該不該全信?!?/p>
可見,蘇東坡的思想文化集中了中國哲學智慧之精華,儒釋道三教思想在其思想體系中相互融通。如果說儒家思想是一種積極進取、救世濟民、實現(xiàn)理想的精神向度,那么,在蘇東坡政治失意、身處逆境時,他便以道家的曠達和佛家的解脫面對不幸與迫害,消解內心的苦悶與痛楚。因此,兼濟天下是蘇東坡儒家思想的體現(xiàn),而在宦海浮沉中,蘇東坡多次自請外放,遠離朝堂爭端,就體現(xiàn)了道家的灑脫和佛教所強調的解脫。雖然究其一生也沒能實實在在地享受歸隱生活,但他內心羨慕陶淵明,需要指出的是,與陶淵明的身心俱隱不同,蘇東坡更多的則是精神上的歸隱,是一種內在的豐富和超越。
(二)樂觀豁達的風流才子
《千古風流蘇東坡》《風流才子蘇東坡》《蘇東坡》《東坡家事》四部劇作,都表現(xiàn)了蘇東坡在面臨人生磨難以及生死大事時,其樂觀豁達的精神境界。當時的海南島荒無人煙,《千古風流蘇東坡》中的蘇東坡再次被貶儋州,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中他并沒有被苦難打垮,仍然堅挺脊梁,向上向善生活。即使須發(fā)皆白,蘇軾仍為海南島的百姓特別是孩子們傳播中原文化,講學寫書,為當?shù)嘏囵B(yǎng)出了歷史上第一名進士。《風流才子蘇東坡》同樣表現(xiàn)了蘇東坡被貶儋州時的情形,當時,妻妾還陪伴在他左右,其妻王閏之問海南島這么遠怎么去時,蘇軾答曰: “這不是很難的事,首先到西江,之后走幾百里到梧州,再步行到雷州半島,再搭一次船就到了。”惠州至儋州的遙遙路途,在蘇東坡眼中也被消解為游歷山海的愜意。到海南后,仨人來到一處破敗的茅屋前,妻妾訴苦抱怨,蘇東坡說:“我們有房子住已經很好了。聽說那些黎族人是住茅棚的。下雨刮風的時候連茅棚也被吹走,很是凄慘?!笨梢姡K東坡面對生活窘境與艱難險阻時,仍保有積極樂觀的心境。在《蘇東坡》中,蘇東坡與兒子蘇過來到儋州,面對野蠻與荒涼之地,蘇東坡感嘆:“天涯海角,不知南海觀音仙居何處?好一片仙境。也許是天意為之,要讓我在此頤養(yǎng)天年?!碧K過反詰:“父親,怎么不管什么事情你都能一笑了之啊。這等蠻荒之地,豈能頤養(yǎng)天年!”《東坡家事》以蘇東坡為主角虛構故事,雖然沒有表現(xiàn)貶官遭遇,但也建構多處主人公面臨職場與生活困境的情節(jié),其樂天派的生活態(tài)度讓人在輕松愉悅中獲得共鳴。劇作結尾,皇上被琴操沉魚落雁的姿色所吸引,想要立其為妃,但琴操早已對蘇東坡心有所屬。酒館內的說書人將蘇東坡的詞改編為東坡和琴操的故事而廣為流傳,皇上聽到此詞后心中充滿恨意,責怪蘇東坡?lián)屓デ俨?,以蘇東坡在酒館所作詩詞為反詩為由,將其關入大牢,欲殺解恨。蘇東坡明白皇上是在借題治罪,面對他人紛紛在皇帝面前為其求情,他說:“我明白。其實與那首詩無關,現(xiàn)在皇上針對我,無論我寫什么,皇上都會說我造反。不管我們說什么,都不會影響到結果?!泵鎸磳⒌絹淼乃劳?,牢獄中的蘇東坡仍細品美酒,扮鬼臉逗兒子開心,全然忘卻自己是將死之人。四部劇作殊途同歸地建構蘇東坡樂觀豁達的風流才子形象,展現(xiàn)蘇東坡向上向善、樂天達觀的不凡氣度。
進而言之,《風流才子蘇東坡》《東坡家事》更多著墨于蘇東坡的精神抒寫,偏重描摹蘇東坡樂觀的精神氣度?!讹L流才子蘇東坡》除了依據歷史呈現(xiàn)蘇東坡在烏臺詩案和數(shù)次貶官事件中樂天開朗的心境,還用大量筆墨講述其幫助好友秦少游追求蘇小妹,捉拿俠盜“花蝴蝶”,與假僧人斗智斗勇的故事。在幫助與慰藉好友秦少游的過程中,倆人患難見真情。蘇東坡等一眾人被假僧人拘捕后,在經過花想容時,蘇東坡通過大罵好友柳月梅,暗示其被挾持的真相。《東坡家事》更多以虛構故事展現(xiàn)蘇東坡的樂觀態(tài)度,無論是發(fā)現(xiàn)韓家經營偽鈔被韓太君脅持,還是不顧王安石的阻撓,果敢入宮向神宗呈上《流民圖》,以及面對壽安郡主的百般刁難,他都以微笑面對,并以積極的態(tài)度引領開導身邊人。例如,當蘇轍被誣陷科舉泄題,只剩五天的審判期時,蘇東坡安慰蘇轍的妻子說:“應該說還有十個晝夜,還有時間,不用害怕。”可見,蘇東坡在家事與國事的處理與應對上,都流露著樂觀豁達的精神底色。
(三)重情重義的圓形個體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提出圓形人物的美學概念[3],認為其具有兩大特征,一是人物的性格豐富且復雜,不能一目了然;二是性格具有生成性,處于動態(tài)發(fā)展之中。在當代影視劇中,蘇東坡的性格特質符合圓形人物的美學特征。正如學者張德林的觀點:“規(guī)模宏大、生活容量豐盈、人物眾多、情節(jié)結構錯綜復雜的史詩式的長卷,更有利于塑造圓形人物,因為在這類作品中,人物的活動的空間大、時間長,有利于人物在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的沖擊下,展示性格的各個側面、各種層次,有利于透示靈魂的深度。”[4]《千古風流蘇東坡》《風流才子蘇東坡》《蘇東坡》這三部劇作,都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蘇東坡從進京應試至身逝北歸途中的壯闊圖景,在這歷史長卷的舒展過程中,人物較為直觀外顯的變化存在于外貌中,三部劇作中的蘇東坡都以充滿朝氣、年輕氣盛的青年形象出場,繼而逐漸留起胡須,最終變?yōu)轫毎l(fā)皆白的老年人形象。而人物較為內里的性格變化,則使人物的呈現(xiàn)更加豐富和生動。
在《千古風流蘇東坡》中,蘇東坡在鳳翔遇到知府陳希亮的刁難,后者數(shù)次以蘇東坡所呈公文言語不通為由,讓其修改重寫。心高氣傲的蘇東坡高呼:“士可殺,不可辱。”遂與陳知府產生嫌隙。因此,凌虛臺竣工時,陳知府邀請?zhí)K東坡前去觀賞,蘇東坡以偶感風寒為由拒絕了邀請。當聽聞馬輝要去趕考,蘇東坡說:“趕考,考上了有官可做,那又能怎么樣呢?要是遇到好上司,也是在前方沖鋒陷陣。要是遇不到好上司,那你心里別想舒坦?!彼妓髌蹋终f:“去考吧!考上了能為百姓做點兒事情?!痹诤髞砬楣?jié)的演進中,劇中的陳希亮解釋自己的行為,他上任后數(shù)次駁回蘇東坡所寫公文,要其不斷修改重寫,是為了打磨其銳氣,因為,官場不以文學定優(yōu)劣,也不以文章認高低,唯有官職大小之分。作為蘇東坡祖父的舊知,陳希亮認為自己應該讓蘇東坡明白這一道理。蘇東坡聽聞真相,眼含熱淚地向陳知府致謝。由此,不論是陳希亮還是蘇東坡的人物形象,都變得更加立體和豐富。所以,豪放耿直雖然是蘇東坡性格的主要特征,但在影視劇作的諸多細節(jié)的渲染下,蘇東坡的性格特征更為復雜多面,不僅有奔放曠達的一面,還有內在的細膩和感性,更趨有血有肉,真切可感。
在個人感情生活方面,劇作也表現(xiàn)了蘇東坡的重情重義。在《蘇東坡》中,為了哀悼妻子,蘇東坡立志三年不寫詩,眾多官員紛紛找其說媒也被當場拒絕。在山東諸城,蘇東坡夢到了逝去十年的妻子,內心無限感傷,遂寫下悼亡詞《江城子·記夢》。在《東坡家事》中,蘇東坡與繼室王閏之因琴操產生嫌隙,經老和尚提點,蘇東坡終于明白自己對琴操沒有任何情意,面對王閏之的誤解,蘇東坡無限包容,只為求得原諒。除了對家人真心實意,對朋友伙伴以及伯樂,蘇東坡也是情深義重。《千古風流蘇東坡》中的蘇東坡身處監(jiān)獄之時,聽聞曹太皇太后逝世,他跪地哀痛悲戚地說:“我未能報答您與仁宗皇帝的深恩,我有負于您。”隨后拾起摔碎的碗碟要隨太皇太后而去。在《風流才子蘇東坡》中,蘇東坡的好友陳季常之妻柳月眉掌家中經濟大權,且懂武功,陳季常入贅柳家后畏妻如畏虎,于是蘇東坡屢次助力陳季常對抗“河東獅”柳月眉,只是希望他們平等交流,夫妻和睦。
蘇東坡的性格是復雜多變的,除了豪放耿直與重情重義外,隨著幾部劇作呈現(xiàn)蘇東坡在宦海浮沉中的境遇,以及與不同人物之間的接觸來往,蘇東坡多種性格面向被呈現(xiàn)出來,沖動、真誠、謹慎、機敏等性格特征逐漸展開,一個具有靈魂深度的圓形人物形象被呈現(xiàn)出來。
(四)獨具才情的千古奇才
在英雄審美形態(tài)中,最基本的“神人合一”強調“神”性與“神”力,“神力”構成了英雄最基本的特質。在古代文藝作品中,“神力”往往是一種巨大的身體或精神能量,人物具有無邊的法力或超凡的能力。有意味的是,四部劇作都殊途同歸地塑造了蘇東坡的超凡才能。
在蘇東坡的諸多才能中,其創(chuàng)作的詩詞書畫最為被人稱頌。四部劇作不約而同地將表現(xiàn)蘇東坡超凡的詩詞才能作為刻畫蘇東坡才情的策略,無論是蘇東坡為難民求雨成功后,百姓在蘇家后院蓋了喜雨亭以示感謝,蘇東坡作《喜雨亭記》以示紀念;還是蘇東坡夢見妻子王弗,感傷妻子長眠于千里之外的孤獨與凄涼,隨即寫下感天動地、催人淚下的《江城子·記夢》,道盡對發(fā)妻的一片情深,其中的“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更是成為千古名句;又或是蘇東坡與友人乘舟泛江時,寫下了千古名篇《赤壁賦》;以及中秋佳節(jié),蘇東坡因思念親人吟誦“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創(chuàng)作出被譽為“中秋詞中第一詞”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除詩詞外,書畫也是劇作建構蘇東坡全才的注腳?!肚Ч棚L流蘇東坡》《蘇東坡》都呈現(xiàn)了如下情節(jié):蘇東坡出任杭州時,一位老婦與女兒無力償還借來的銀兩,本想賣扇子賺錢糊口,怎料一年到頭都是陰雨天,太陽甚少,又因房屋破舊,扇子全數(shù)受潮發(fā)霉。蘇東坡讓人遞上筆墨,于扇面上作畫,扇子瞬間被瘋搶,錢財解決了老婦人的困境。此外,《蘇東坡》還呈現(xiàn)了蘇東坡贈畫給舉人潘丙,潘丙將其裝裱后掛在酒家中,惹來民眾羨慕,杭州商人欲出三百兩銀子購買此畫。正如劇中人所述,在繪畫方面,蘇東坡和駙馬爺王詵齊名,但價錢更高。
除精通詩詞書畫外,蘇東坡還有超凡的軍事才能。新皇登基后,西夏大軍意欲進攻大宋。在臨近西夏的邊界之地鳳翔,蘇東坡招募義勇軍,訓練道觀中的道士和寺廟中的僧人一起保衛(wèi)城池,令西夏大軍無功而返。在蘇軾請求外放途中,西夏又大舉進攻西北邊境,無人敢?guī)П鴳獞?zhàn),太皇太后急授蘇東坡任兵部侍郎。蘇東坡運籌帷幄,一面固守城池,另一面命令拆毀路橋,填埋水井以拖延時日,并深入敵后,攻其糧草大營,最終梁太后只能下令撤兵落荒而逃。正如蘇東坡所言,兵法文法,一脈相承,皆在審時度勢。劇作通過刻畫兼具文韜武略的蘇東坡,呈現(xiàn)了一個才華橫溢、才情超眾的千古奇才形象。正如王安石對蘇東坡的贊嘆:“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二、當代影視劇中蘇東坡形象的美學內涵與文化根源
(一)別現(xiàn)代語境下的英雄重塑
學者王建疆結合我國現(xiàn)階段的社會形態(tài),提出中國正處于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雜糅在一起的“別現(xiàn)代” [5]。在這個時期“多元英雄觀相互抵牾、爭奇斗艷而形成的對傳統(tǒng)英雄觀的解構以及廣延式英雄空間的平面建構,既是英雄轉型的歷史,也是崇高消弭帶來的英雄扁平化、娛樂化、被消費化的別現(xiàn)代現(xiàn)狀”[6]。面對消費文化對英雄形象的消解以及人們對英雄所產生的新的審美需要,“過度神化英雄或消解英雄都已偏離社會語境,‘別現(xiàn)代的英雄敘事需要兼?zhèn)淝艾F(xiàn)代的傳統(tǒng)理念、現(xiàn)代的啟蒙精神以及后現(xiàn)代的藝術表征,實現(xiàn)三者的均衡” [7]。
當代影視劇作所建構的蘇東坡形象,是在別現(xiàn)代消費時期對英雄重塑的嘗試,較好實現(xiàn)了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以及后現(xiàn)代三者的平衡?!爸袊鳛閺姆饨ㄉ鐣苯涌缛肷鐣髁x的社會形態(tài),在思想觀念、制度政策、行為方式都還沒有完全與前現(xiàn)代脫離就進入現(xiàn)代社會?!盵8]劇作呈現(xiàn)的蘇東坡雖然生活于封建社會,但他的思想觀念卻能夠啟發(fā)當下,他愛民如子,為民做官,踐行“當官本來就沒什么出息,無非是為國盡忠,為民辦事。官小想大事,官大想小事。想大事也好,想小事也好,只要能做好事就好”的為官良言。他身體力行,親力親為,在徐州抗洪搶險時與民眾一道搶救城池,報效祖國。同時,《蘇東坡》呈現(xiàn)蘇東坡第二次出任杭州時,面對瘟疫,為救百姓而創(chuàng)立公立醫(yī)院;面對黃州陋習,蘇東坡成立世界上第一座孤兒院,用以救養(yǎng)被百姓遺棄的女嬰。在《千古風流蘇東坡》中,蘇東坡被貶儋州時,面對極端困苦的環(huán)境,仍不忘傳播中原文化。這些具有現(xiàn)代啟蒙意義的行為,契合了被現(xiàn)代思潮影響的當下人們的觀念,這最直觀地表現(xiàn)在面對不合情理的朝廷律例時,蘇東坡公然違抗,如放官倉、建村落、租田地、廢兵役,同時,他多次向朝廷提出諫議,談論新法弊病。同時,劇作往往采用后現(xiàn)代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來塑造有血有肉、靈肉交織的英雄人物形象,譬如事實與虛構的融合以及解構經典的戲說敘事。因為“英雄的‘神人合一性除了具有神性、神力之外,還應具有血肉豐滿的、現(xiàn)實的‘人性”[9]?!短K東坡》在遵從史實的基礎上虛構蘇東坡的紅顏知己楊小蓮這一角色,其心思細膩,伶俐聰慧,博覽群書,在蘇東坡深陷困境時,總能一語中的,指出問題所在并提出解決之策,劇作表現(xiàn)蘇東坡細膩復雜的情感世界,是為了從側面呈現(xiàn)出蘇東坡的“人性”面向,表現(xiàn)出蘇東坡對感情的多面性需求以及內心的復雜性?!稏|坡家事》更是利用戲說敘事將蘇東坡的“人性”全力開掘,其大男子主義傾向嚴重,執(zhí)拗好面子,并愛逛鹿鳴苑等風花雪月之地,但因與妻子有約,蘇東坡一直只聽曲從不找歌姬共眠。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當代以蘇東坡為主人公進行英雄敘事的影視劇,并不是簡單地造神或瀆神,而是努力在別現(xiàn)代的視域下創(chuàng)作出符合當下社會語境與觀眾期待的英雄形態(tài)。
別現(xiàn)代語境下的英雄重塑是必要的,因為“在審美與政治的作用之下,英雄審美形態(tài)又具有了塑造民眾理想道德人格的審美功能”[10]。因此,影視劇作塑造一個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更易與觀眾產生情感共鳴,進而可以潛在地塑造民眾倫理道德與升華大眾思想。如前文所述,影視劇的主創(chuàng)人員在塑造圓形人物的過程中,可以展現(xiàn)性格的多維側面,深度挖掘人物的靈魂,其與觀眾的距離也將更近。甚至,影視劇成功塑造出的圓形人物可能體現(xiàn)鮮明的時代性,成為典型人物,正像張德林所說的:“有的圓形人物,性格的各種元素相互轉化,與時代風云的考驗,同質環(huán)境和異質環(huán)境的催化,呈現(xiàn)同步狀態(tài)。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的社會歷史因素比較鮮明,思想認識價值也比較高,這些圓形人物可與典型人物畫上等號?!?[11]對典型人物的塑造是在重視藝術作品的社會認識價值的前提下,對觀眾進行審美教育的藝術手段,而典型人物中很大一部分可以被塑造為英雄人物,因為二者都是在價值觀、世界觀與人生觀方面有非凡品性的人物,他們都具有時代性、先進性以及載體性[12]。因此劇作以創(chuàng)作圓形人物的手法來塑造典型人物,可以較好地升華民眾的價值觀念,在引導大眾學習與效仿英雄方面有著先天優(yōu)勢。
(二)個體生活的平實化指歸
在英雄塑造過程中,主創(chuàng)者需要注意大眾與審美對象的心理距離的問題。如果距離太遠,脫離大眾日常生活,便會導致英雄成為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對象,進而與觀眾產生疏離感;但如果距離過近,英雄的崇高精神與人格魅力將逐漸消弭,最后淪為一個無“神力”之人。以蘇東坡為核心人物的當代劇作,借平實化的美學手法鋪設了英雄人物與普羅大眾之間適宜的審美距離。“平實化電視劇解析的往往是社會人生的嚴肅主題,其審美功能主要體現(xiàn)為思考和細嚼慢咽地品味?!盵13]雖然四部劇作以天縱之才蘇東坡為主要人物,這與平實化電視劇多取材于平民生活,展現(xiàn)家長里短以及平凡小事的題材相抵牾,但劇作以重置故事環(huán)境,著重情感歷程,突出敘事主線等策略,實現(xiàn)劇作平實化的傾向。
首先,《東坡家事》雖以蘇東坡為主要人物,但劇作呈現(xiàn)的內容簡化了蘇東坡仕宦之旅的大起大落,將故事敘述主要放置于家庭場域。劇作虛構蘇大妹、蘇小妹等角色,進而延展出家人之間的愛恨糾葛,例如蘇大妹認為蘇東坡從始至終偏愛蘇小妹,忽視了對自己的關愛進而心存嫌隙,直至發(fā)現(xiàn)蘇東坡一直在暗地里為其出謀劃策,清除障礙,保駕護航,最終倆人達成和解。同樣,面對蘇小妹的愛情抉擇,蘇東坡?lián)纹鸶赣H的角色,要求秦少游科舉高中后才能向小妹提親,并設置重重關卡測試其忠誠度。此外,蘇東坡與繼室王閏之的情感糾葛以及夫妻關系的維護,也是劇作的主要呈現(xiàn)內容。由此,宦海風云中的蘇東坡被轉設成現(xiàn)代家庭場域中的處理親子關系與家庭矛盾的平凡個體,只不過對這個平凡個體而言,他仍具有才思敏捷的特質以及樂觀向上的精神。其次,以蘇東坡的為官生涯為主要故事線的劇作,往往著重描摹蘇東坡的情感歷程?!肚Ч棚L流蘇東坡》《蘇東坡》均用濃厚的筆墨抒寫了蘇東坡在面對妻子死亡時,內心的痛楚。蘇東坡的原配妻子王弗因病情日漸加重,加之產后淋雨與路途顛簸勞累,最終不幸逝世。面對與自己相守十年的妻子的離世,蘇東坡獨自守靈,不覺眼眶濕潤,腦海中涌現(xiàn)出王弗美麗靈動的臉龐。為了哀悼妻子,蘇軾表態(tài)三年擱筆悼妻,不談婚事。后來,在繼室王閏之去世時,蘇東坡也是悲痛萬分,面朝大海吟誦:“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已矣奈何,淚盡目干。惟有同穴,尚蹈此言?!贝送?,面對友人參寥、巢谷的逝去,蘇東坡淚如雨下,悲痛交加;面對伯樂曹太皇太后去世,即使身陷獄中,蘇東坡仍雙膝跪地,頂禮膜拜,感嘆自己有愧于太皇太后的青睞。正是因為劇作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歷程,蘇東坡的“人性”面向才被呈現(xiàn)在受眾眼前,并且,這些共通的情感經歷,讓觀眾能夠體悟人生真諦。最后,劇作采用線性敘事的方式講述故事,“因為線性敘事的情節(jié)具有延續(xù)性的特點,這種延續(xù)性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它必定是在時間的拖延過程中展開的;其二,它永遠不會停滯在一種物質關系狀態(tài)下,而是處于不斷地運動變化之中?!盵14]平實化傾向意味著作品貼近真實生活,而我們的人生歷程就是隨時間延續(xù)而進行的,并在此過程中實現(xiàn)個體成長,而個體的成長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并不斷擴容的,除非個體生命時間停滯。由此,觀眾見證劇作中的蘇東坡隨時間而成長,與其共同奔赴生命之流所預設的生活境遇,一同體味金榜題名的喜悅、受人誣蔑的不甘、笑對苦難的豁達等復雜的人生況味。
劇作雖然以英雄人物蘇東坡為主要呈現(xiàn)對象,但通過平實化藝術手法,一個有著喜怒哀樂、遭受職場困境以及家庭矛盾的真實個體被呈現(xiàn)出來,進而引發(fā)受眾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索,不僅被蘇東坡一生的起起伏伏所吸引,而且因為他直面生活的樂觀豁達之心有所觸動。
(三)基于情動傳播的精神紓解
當影像藝術全方位地影響人們的生活,以視聽元素為編碼手段并注重情感體驗的影視文本,便成為引導大眾認識世界的工具,這就要求影視文本具備打動人心的力量。斯賓諾莎認為情動是“主動或被動的身體感觸,即身體之間的互動過程,這種互動會增進或減退身體活動的力量,亦對情感的變化產生作用”[15]。馬蘇米發(fā)展斯賓諾莎關于情動的概念,其經由對一個著名研究案例的討論,得出圖像可能引發(fā)情動的結論:“情動的魅惑產生于主體間的空間里人與物之間的相遇,所以,我們不必驚訝于馬蘇米后來的發(fā)現(xiàn)——情動實際上存在于事物之中?!?[16]因此,基于影視文本的特征,情動理論被引用到對影視文本的研究之中,人們的觀影過程,正是主體和客體相遇的過程。影視文本不僅要具有邏輯的自洽,還要能夠打動觀眾,具有情動價值,因為“情動理論不僅訴諸文本內部的情感歷程,也訴諸文本與觀眾之間的心靈對話關系”[17]。換言之,影視劇作可以揭示個體生命內在的感性世界,與觀眾互動的過程可以激發(fā)觀眾的潛能,而“這些潛能催生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衍生出推動社會變革的動力”[18]。于是,無論是《風流才子蘇東坡》《東坡家事》訴諸情感宣泄的快樂秘方,還是《千古風流蘇東坡》《蘇東坡》訴諸主人公的人文思想和人生態(tài)度,受眾都可以經由觀影過程產生情動體驗,進而完成精神紓解。
《東坡家事》塑造了一個愛面子、執(zhí)拗的東坡形象,同時將故事的著眼點落在家庭場域中,以輕松幽默的喜劇形式呈現(xiàn)關乎親情、友情、愛情的搞笑故事?!讹L流才子蘇東坡》中的蘇東坡身材肥碩,大腹便便,酷愛美食。該劇既呈現(xiàn)烏臺詩案以及被貶各州時發(fā)生的歷史事件,又虛構了陳季常與柳月眉之間的相愛相殺,以及假僧人十方四處行騙的故事情節(jié)。這兩部同屬香港創(chuàng)作的劇集以幽默的風格來講述故事,這種重視娛樂功能的原因可追溯至香港飛速發(fā)展的歷史背景。20世紀70年代后,香港一躍成為中國最富有、最先進的城市。人們紛紛步入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生活之中,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壓力接踵而至。由此,香港的影視劇創(chuàng)作者往往重視影視文本的娛樂功用,實現(xiàn)對于觀眾的精神紓解,如《尋秦記》《大唐雙龍傳》《楊門女將》《金裝四大才子》等,它們以娛樂性為主導,思想藝術性比較欠缺,但也的的確確獲得了較高收視率。這是因為“香港電視劇《風流才子蘇東坡》這樣的娛樂主題劇也不是毫無是處。……它關注人物的命運,能讓觀眾從劇中人物身上獲得人生參考。各大家族恩怨爭斗、草根奮斗變身富豪等內容,展示的是所有普通民眾的內心愿望,即使難以實現(xiàn)人生理想,看這些作品能有效地進行心理補償。觀眾更愿意相信,憑借著自身的不懈努力,現(xiàn)實的社會、經濟權力能夠實現(xiàn)。而且,壞人遭殃、好人好報這樣的故事模式,也為公眾的內心期待增強了有效的道德與邏輯認知的保障”[19]。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當下所處的時代已然是一個快節(jié)奏的時代,人們深陷在現(xiàn)實生活的難題和殘酷的生存競爭中,面臨著物質和精神的多重壓力,而上述劇作以輕松幽默的情節(jié)為觀眾構建了一個暫時逃離現(xiàn)實的場域。
此外,除了為大眾舒緩壓力,影視劇作還可以引領與啟迪大眾的思想。《千古風流蘇東坡》《蘇東坡》以史實為依據,呈現(xiàn)了蘇東坡的壯闊一生,無論是為了社稷蒼生奔走不息,樂觀面對數(shù)次貶官,還是對待友情與愛情重情重義,劇作呈現(xiàn)了一個在宦海浮沉中初心依舊的人物形象。劇作所呈現(xiàn)的蘇東坡的崇高精神境界,能夠引導觀眾審視自身與完善自我。在《蘇東坡》的專家研討會上,與會專家一致認為:“《蘇東坡》中所呈現(xiàn)出的思想精神、價值觀念、審美取向,與當代中國所提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該劇生動表現(xiàn)了蘇東坡為政清廉、造福百姓、著書立說、正直曠達的偉大人生,尊重重大歷史史實、重要歷史人物定位準確。劇中蘇東坡的民本思想和人文情懷具有現(xiàn)實意義。蘇東坡穩(wěn)健唯實的辦事作風,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對我們的現(xiàn)實人生都有啟迪?!盵20]
(四)加速社會的鏡像映射
學者韓炳哲認為:我們所處的社會充斥著盲目地加速,這種加速不會促成任何結果,而思考是對加速的回避,這正如其所述:“思考不遵循預先計算好的路徑,而是把自己暴露出來。按照黑格爾的說法,否定性存在于思考之中,它使思考獲得足以改變它的‘經驗?!盵21]他以朝圣之旅為例,認為朝圣之旅不是加速之旅,而是在路上進行發(fā)現(xiàn)與思考的意義豐富的路徑。他將朝圣者與游客對比,提出“游客對路途的豐富含義和敘事性一無所知。路途失去了所有敘事性的‘講述力,變成了空空的通道”[22]。換言之,與朝圣者不同,游客在路上的過程,并不是積極思考的過程,而是他們想盡快從這地游覽至那地的加速過程。
我們觀看影視作品需要借助想象力,其表現(xiàn)的世界包含在真實空間里,被藝術作品發(fā)現(xiàn)和表現(xiàn)出來,所以影視作品呈現(xiàn)的世界具有異托邦的性質,正如福柯對鏡子的理解,鏡子照出來的影像所處的空間就是異托邦:“在鏡子中,我看到自己在那里,而那里卻沒有我,在一個事實上展現(xiàn)于外表后面的不真實的空間中,我在我沒有在的那邊,一種陰影給我?guī)砹俗约旱目梢娦裕刮夷軌蛟谀沁吙吹轿易约?,而我并非在那邊?!盵23]由此,影像與鏡像便可以等同起來。當我們注視著熒屏,就好似直面一面鏡子,熒屏中所訴說著的故事,我們好像也經歷過,雖然我們從未抵達影像中的場景,但在觀看的過程中,我們卻獲得了面對相同境況時處理事件的經驗。以蘇東坡為主要角色的當代影視劇作,呈現(xiàn)了蘇東坡在面對各種困境以及生死抉擇時的勇氣和擔當,啟發(fā)觀眾思考并由此獲得相關經驗。
如何看待生死,思索生命的存在價值,是無數(shù)世紀以來人們共同的追問,從某種意義上說,蘇東坡為我們提供了參考。在《千古風流蘇東坡》中,蘇東坡在將要逝去之際,叫兒子拿來筆墨,寫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是蘇東坡對自己一生的總結,他沒有將自己擔任禮部尚書或知府的經歷作為自己一生的榮光,而是將一生功業(yè)定格在被貶謫的三地。盡管一生起伏,四處漂泊,多次遭貶,但他仍曠達以待,于是我們便不難理解,即使身處逆境,被貶惠州,蘇東坡仍能樂觀地寫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短K東坡》的結尾,面對浩浩湯湯的大海,蘇東坡的獨白響起:“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焙迫恢畾?,不會因為活著就存在,死亡而消失。此外,劇作還呈現(xiàn)了蘇東坡在面對大旱、洪澇等自然災害時的積極舉措。面對干旱引發(fā)的糧食短缺,蘇東坡將家中的存糧分發(fā)給災民充饑,自己卻以清湯寡水為食。此外,在面對洪澇災害時,民眾舉家出逃,蘇東坡高喊:“請百姓們放心,我與大家同在。我們一家仍在城中,未曾逃離,請大家相信我,我們一起守住城池,守衛(wèi)家園?!边@時的蘇東坡,過家而不入,布衣草履,與民眾一同抗洪搶險。同樣,蘇東坡在治理瘟疫時的種種舉措也表現(xiàn)了他的智慧和擔當,為防止瘟疫蔓延,他首先限制百姓出行,其次要求各大藥店降價售藥,甚至自己開辦了一個官辦大藥房,藥價極低,近乎免費,最后,待疫情得以控制,蘇東坡又開始追根溯源,尋找疫情發(fā)生的根源。在《東坡家事》中,蠶村的疫情擴散,皇帝接受提議,除找染病者試藥,竟然下令火燒蠶村。為了防止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蘇東坡連夜試藥,終于配出解藥,接著快馬加鞭前往疫區(qū),燒村危機才得以解除。
劇作中描摹的各種自然災害以及傳染性疾病,以及對生命價值的重視,都與我們當下社會有種種呼應,甚至就像現(xiàn)實生活在影像中的映射。正如前文所言,加速社會讓我們忘記了思考,從而無法獲得經驗,而影視劇作卻以鏡像的形式為觀者帶來經驗。正是在鏡像對現(xiàn)實生活的映射之中,觀影者受到思想的啟迪,于是,他人經驗才逐步內化為自我的個體經驗。劇作所表現(xiàn)的千年之前的蘇東坡的故事之所以能引發(fā)今天人們的共鳴,在于劇中的人物要處理觀眾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會遇到的相似性事件,而觀影的過程,讓觀眾獲得面對相似境況時的處理經驗。
結 語
當代影視劇作中的蘇東坡被賦予英雄的使命,作為引領普羅大眾思想認識以及強化民族身份認同的文化表意實踐,影視文本借由英雄敘事策略,營構了兼濟天下的儒隱志士、樂觀豁達的風流才子、重情重義的圓形個體以及獨具才情的千古奇才的蘇東坡形象。
當代影視劇作所構筑的蘇東坡形象,是在別現(xiàn)代語境下對英雄重塑的嘗試,較好地融合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審美特質,實現(xiàn)符合當下社會語境以及人民審美期待的英雄形態(tài)抒寫。劇作在英雄人物與普羅大眾之間設置合適的審美距離,以平實化的美學手法創(chuàng)造一個貼近生活的典型人物,并借由蘇東坡的一生引發(fā)觀眾對社會人生的思考。大眾觀影的過程便是情動過程,在此過程中,劇作與觀眾之間展開心靈對話,于是執(zhí)拗、大腹便便的蘇東坡為大眾暫時消解現(xiàn)代快節(jié)奏生活之下的身心壓力;為民為官、政績卓著的蘇東坡,為大眾帶來思想的升華以及對人生哲理的思考。對于在加速社會中忘卻思考的人類,影像就像鏡像一般帶來異托邦的體驗,以映射現(xiàn)實的方式給人們帶來處理現(xiàn)實生活的經驗,讓人們更能體悟人性中的真善美。
《蘇東坡》的總編劇冷成金曾指出將蘇東坡搬上熒屏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這些年我們一直提倡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但對什么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仍缺乏感性認識。蘇東坡這一藝術形象的出現(xiàn),在這方面具有重要意義。蘇東坡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文化人,在政治、文化、人格精神等各個方面都鮮活地體現(xiàn)了中國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同時,蘇東坡體現(xiàn)出的思想精神、價值觀念、審美取向與我們今天所提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有著內在關聯(lián)。對于今人來說,蘇東坡并不遙遠。” [24]當代影視劇作以蘇東坡展開英雄敘事,既是在實踐中堅定文化自信,又通過塑造蘇東坡在文學創(chuàng)作、軍事才能、改革精神等方面的“神性”特質以及面對親人離世、宦海浮沉時顯露的“人性”,對優(yōu)秀中華傳統(tǒng)文化進行現(xiàn)代表達,并利用影像語言拉近了普羅大眾與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距離,促進著大眾民族身份認同的實現(xiàn)。
基金項目:眉山市2022年社會科學研究高校專項課題“當代影視劇中的蘇東坡形象及其美學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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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成都藝術職業(yè)大學數(shù)字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