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然

修復師郭漢中和待修復的一個青銅尊。

在四川廣漢三星堆博物館內(nèi)，一棵高約4米的商青銅神樹吸引了無數(shù)游客為之駐足。很難想象，在出土之初，它竟是200多塊的青銅殘段，毫無完整性可言。

將其化腐朽為神奇的人，就是今年54歲的三星堆博物館文保中心副主任、文物修復師郭漢中。

接手殘段后，郭漢中寢食難安。數(shù)日之間，他與師父楊曉鄔反復探查，潛心思索，尋求最佳修復方案。從碎片拼接，到錫焊、鉚接、灌注，再到加固，最后配以展具，這棵商青銅神樹最終被其“喚醒”。

商青銅神樹僅是郭漢中的代表作品之一。從業(yè)38年里，郭漢中修復的文物多達6000余件。就在今年3月1日，2022年“大國工匠年度人物”名單揭曉，全國共有10人入選。郭漢中是該年度四川省唯一入選者。

稱重、拍照、測量……郭漢中手里拿著一件小型青銅掛飾，對其作深入細致的觀察。3月3日下午兩點多，三星堆文物保護與修復館的透明玻璃房外聚集了不少游客，圍觀文物修復師的工作。

采用開放型工作方式，面積約1000平方米的三星堆博物館文物保護和修復中心包括工作區(qū)、展示區(qū)兩大區(qū)域。透明的玻璃將工作區(qū)與展示區(qū)分隔開來。在欣賞展示區(qū)文物的同時，游客也能直擊文物修復師是如何為文物“治病”的。

“現(xiàn)在的實驗室條件比以前剛從事文物修復那會兒，簡直好太多了。”眼前這個個頭不高、身材敦實的文物修復大師郭漢中，放下手中的文物，向前來探訪的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說。

接觸文物修復工作時，郭漢中剛剛16歲?；貞浧甬敃r的場景，他仍記憶猶新。機緣巧合，1984年剛初中畢業(yè)的他，家里住進了一群四川省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員?！爱敃r我家就在三星堆遺址附近，考古隊員住下來主要是為了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更方便挖掘遺址?！?/p>

也是在那時，思維敏捷、手腳靈活的郭漢中被考古隊員看中，跟著首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遺址工作站站長陳德安、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陳顯丹等人開始參與到對陶器的修復工作中。

“對陶器修復主要分為清洗、拼合、粘接、補配、做舊等步驟。修復師就好比是‘醫(yī)生’，在清理陶器后，要診斷其病害，對其成分、結構以及腐蝕、表面污染物等病害進行檢測分析，然后再有針對性地‘治病’，使病害文物恢復健康從而延年益壽。”郭漢中說。

“但那個年代條件有限，也缺乏科技手段，對文物的提取、修復主要靠經(jīng)驗。”這讓缺乏經(jīng)驗的郭漢中時常摸不著頭腦。為熟練掌握不同的修復工藝和方法，他常常在師傅們跟前一站就是四五個小時。直到師傅疲憊地放下手中的工具，郭漢中才上前小心翼翼搭把手。

“所有的文物都是不可再生的，‘沉睡’千年以后已經(jīng)十分脆弱。修復時必須把細再把細，要最大可能地避免對其造成二次傷害?！惫鶟h中用“謹小慎微”來形容當學徒時的心態(tài)。

1986年，附近磚廠工人在挖黏土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枚墨綠的玉璋，1號和2號祭祀坑隨之被發(fā)現(xiàn)。金器、玉石、青銅器、陶器、象牙等1700余件文物相繼出土。這其中還包括青銅人像、金杖、商青銅神樹等國寶級文物。

巨大的文物修復量急需一批有經(jīng)驗的修復人才。彼時的郭漢中已是頗有經(jīng)驗的年輕修復師。他隨即被正式“收編”進四川省考古研究所三星堆遺址考古隊，拜在著名文物修復大師楊曉鄔的門下。

修復文物是個需耐得住性子的活。在發(fā)掘現(xiàn)場，楊曉鄔帶著郭漢中整日與文物打交道。從易到難，在逐漸修復完銅瑗、玉戈、眼形器、青銅人頭等文物后，郭漢中已熟練掌握了文物提取、清理、修復等技藝。

這時，楊曉鄔決定啟動修復商青銅神樹的工作?！爱敃r坑里有3截樹干、18截樹枝、4大塊樹座，神樹上的鳥、果實等各種裝飾物全都支離破碎地‘沉睡’在坑里?！?/p>

由于當時出土的器物全是孤本，復原神樹又不能靠想象，必須有理有據(jù)。為最大化地將神樹復原，師徒倆多次制定修復方案，邀請數(shù)名專家共同論證，最后決定采用古銅工藝進行修復?！扒扒昂蠛蠓桨感薷牧藥资?，最后終于論證通過?！惫鶟h中回憶起當時的艱難。

修復方案完善后，一切便有條不紊地進行。準確判斷殘段的斷茬口后，再依照神樹器物的形制、樹枝的動態(tài)走向，將一塊塊碎片拼接起來，再用錫焊等方法加固……6年后，神樹終于被師徒倆“喚醒”。

1997年，三星堆博物館迎來開館，3.96米高的商青銅神樹驚艷了全場。

懷著敬畏之心，在修復商青銅神樹等文物中的十多年時光里，郭漢中逐漸成為一名“雜學家”。他坐得住冷板凳、沉得下心，不斷精進自身修復技藝，彌補歷史、考古、雕塑、冶煉、鈑金、雕刻、美術等方面的知識短板。

踏實加上肯鉆研，讓郭漢中逐漸心手相應，“一拿到文物，就能大致判斷出其病害類型，并在腦子里形成一套修復工藝和方法。”

四川德陽廣漢市三星堆博物館的1號青銅神樹。

文物修復是場接力賽。2019年底，在三星堆1、2號祭祀坑旁，3號坑被發(fā)現(xiàn)。這時的郭漢中已從徒弟成長為現(xiàn)場提取的主力，楊曉鄔則作為指導專家在現(xiàn)場配合。

“他參與修復了1、2號祭祀坑，現(xiàn)在主持修復3號祭祀坑。這種連續(xù)性，對文物修復是很好的?！睂τ谕降艿膶W成“出師”，楊曉鄔顯得十分滿意。

在3號祭祀坑里，象牙層層疊疊，交錯粘連，提取難度極大?！拔覀儙讉€隊員中，經(jīng)驗最豐富的當數(shù)郭漢中老師?！比嵌巡┪镳^陳列保管部部長余健說。

面對下坑清理象牙這個難啃的硬骨頭，郭漢中創(chuàng)新自制泥土清理和貼附加固等小工具，給象牙打上高分子“繃帶”進行固形處理，待第一組象牙加固后，大伙兒先將附著的泥土慢慢挖開，再在下端打孔、穿繩，連接好固定架，最后再整體提取回實驗室清理。

這種文物提取方式既使象牙保持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又提升了發(fā)掘清理工作的效率，開創(chuàng)了考古發(fā)掘保護的先河。經(jīng)過8個月的持續(xù)發(fā)掘，3號坑的象牙以及多件大型青銅器全部毫發(fā)無損地被提取出來，比預計時間提前了1個多月。

郭漢中根據(jù)3號青銅神樹的人首鳥身像尾部破損缺口信息來確定應該用哪個再造的銅尾巴進行修復。來源/ 新華社

除青銅器、象牙外，對于陶器、瓷器、石器的修復，郭漢中也不在話下。經(jīng)他手修復承接項目文物3000余件，為三星堆博物館創(chuàng)造業(yè)務收入1200多萬元。

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修復文物的流程和理念也更為先進。從3號到8號祭祀坑，文物發(fā)掘逐步地引入“黑科技”。金相顯微鏡、便攜式X射線熒光、掃描電鏡、超景深顯微鏡……隨著這些更科學、精確的檢測儀器的到來，文物修復師能更加科學、便捷地開展相關工作。

不過，在郭漢中看來，不管科技再怎么先進，年輕文物修復師首先得掌握好傳統(tǒng)修復工藝這一看家本領，再配以科技手段進行技術創(chuàng)新。

作為館內(nèi)的文物修復技術帶頭人，郭漢中正發(fā)揮著“傳幫帶”作用，源源不斷向年輕人傳授文物修復知識和實操技術。

“一名合格的修復師要有責任心，其次要有專業(yè)基礎和耐心，此外還要開動腦筋。只有明白修復工藝的原理和方法，才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惫鶟h中表示，文物修復基本都是師徒制，一代代的言傳身教?！爸灰贻p人愿意學，我就愿意教?！?/p>

“郭老師特別愛動腦筋。這點十分值得我們學習?！比嵌巡┪镳^文物保護工作者張躍芬說，館內(nèi)大多藏品的展具都是郭漢中親手設計?！八偸悄茉O計出最貼合文物的展具，在為其提供支撐和保護的同時，又讓文物以最美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如今，三星堆的文物修復師隊伍里，已有2人成為博物館館員，助理館員2名，1人成為高級工，中級工5名，均是業(yè)內(nèi)文物修復的技術骨干。其中，“90后”年輕人占三成。在郭漢中身體力行的影響下，在云南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專業(yè)攻讀碩士學位的兒子郭志成也開始在館內(nèi)實習。

“修復文物不能著急，急了就做不好事。這個工程量可能需要幾代修復師的續(xù)接?！惫鶟h中介紹，目前，三星堆遺址祭祀坑出土的文物還在整理、清理階段，接下來將對文物統(tǒng)一分類、拼對，最后才會啟動修復。

在修復中，每件文物都需要做出方案，經(jīng)過專家論證后，再逐步實施。在續(xù)接過程中，如何避免人才流失顯得至關重要。

但從目前全國的情況來看，文物修復人才仍面臨著一個要求高、收入低的尷尬。在郭漢中看來，如何讓年輕人沉得下心、坐得住冷板凳，直接關系到未來文物修復技藝的提升和發(fā)展，以及三星堆謎團的揭曉。

“相信集一代又一代文物修復師的力量，三星堆的謎團總有一天會打開?！惫鶟h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