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蕾柳南

2023年元宵節(jié)后我刷到一條元宵晚會當晚的新聞——“廣西藤縣獅舞亮相元宵晚會”。藤縣獅舞代表團的隊員們身著顏色鮮亮耀眼的上衣和獅褲，挺直腰板在晚會后臺鮮紅的背景板前合照。照片上的少年們舉著大拇指，笑容透著些害羞，卻也有藏不住的自豪，紅色和黃色的獅頭在他們腳前整齊地擺成一排。不只2023年，2022年中央電視臺元宵節(jié)晚會、2019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也有藤縣獅隊的精彩表演。

我不禁想到2021年底上映的電影《雄獅少年》，主人公阿娟也同他們這般年紀。電影中那個瘦弱、被人欺的留守少年，被又名“英雄花”的木棉花砸中了腦袋，隨之喚醒了心中的雄獅。而合照中經(jīng)歷過掌聲與歡呼的“雄獅少年”們，心中又有著怎樣的咆哮呢？

紅日初升 其道大光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朗朗讀書聲從教室里傳出，童聲稚嫩，清晰洪亮。百年前，中華民族黑暗籠罩，梁啟超寫下這篇散文，點出一國但有少年輩出，就能與天不老、與國無疆。

另一所學(xué)校內(nèi)，一群學(xué)生正在蛙跳，小劉也在其中。他前些天從水上梅花樁上摔下落水，對水面的恐懼還沒有完全散去。但是他有信心，因為他熱愛舞獅，這是他的夢想。

小時候每當過年，小劉格外開心，不是因為有壓歲錢收，也不是因為能吃上好吃的，而是—又可以看舞獅了！愛看舞獅的可不只小劉一人，他聽到鑼鼓聲，興沖沖從家中跑出來，里外三層都擠滿了人，中間的空地老早架起了高樁。不一會，鑼鼓聲又起，“獅子”行禮后，配合著鼓點起舞。小劉擠到前面，看到“獅子”一躍，跳上高樁，他奮力鼓掌，興奮地大叫。之后獅子繞著村子邊走邊舞，小劉就一路跟著跑，等到“獅子”休息時，他看到地上放著的獅頭，就過去拿起來套到自己頭上，模仿適才看到舞獅師傅的動作，讓“獅子”眨眨眼，那一刻他和“獅子”合體，獲得了一只雄獅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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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老鄧從船上下來，跟著他一同下船的還有16個少年，他們剛從廣東學(xué)習(xí)高樁舞獅歸來。

老鄧是土生土長的藤縣禤洲島人。藤縣舊屬南越，禤洲位于潯江之上，四面環(huán)水，北回歸線從島上經(jīng)過。過去，鄉(xiāng)村作為藤縣宗族、親屬與權(quán)力的中心，武術(shù)館則作為武力的聚集地，崇尚力量。藤縣自古民風(fēng)尚武。老鄧打小隨父親習(xí)武，五六歲時接觸舞獅，便武術(shù)和舞獅都練。

藤縣的獅子形象大約出現(xiàn)在唐代。明末清初，不少鄉(xiāng)鎮(zhèn)、家族堂口、村社、武館都成立了獅隊。清乾隆年間，藤縣民間進入舞獅高峰期。新中國成立后，濛江子孫堂獅隊成為藤縣舞獅的“領(lǐng)頭羊”。出獅代表著一個群體希望通過較量而獲得“臉面”。在老鄧的童年記憶中，會武術(shù)或是舞獅在村里能得人尊重，他羨慕又向往，立志成為舞獅頭的人。

但是從少年時期開始的那些時光，老鄧若想練功，需比太陽起得更早，晨光微熹時練功就必須結(jié)束，露了功夫保不準有性命之憂。為謀生，他曾躬身農(nóng)田，也曾外出走海。那段隱秘的時光一直延續(xù)，似乎沒有盡頭，足足21年。那也是舞獅被迫偃旗息鼓、默默無聞的 21 年。老鄧在隱秘中日復(fù)一日地堅持，不讓功夫落下，心中雄獅多年不寐，靜候一個咆哮的時機。

1995年，老鄧同友人一同創(chuàng)辦了業(yè)余武術(shù)學(xué)校。1997年，老鄧和老廖一拍即合，在原武術(shù)隊基礎(chǔ)上成立了藤縣體校禤洲武術(shù)醒獅隊，老鄧當校長，老廖做技術(shù)指導(dǎo)。隨后，他帶著醒獅隊十幾位少年前往濛江子孫堂拜師學(xué)藝，又到廣東學(xué)習(xí)高樁舞獅。經(jīng)過多年打拼探索，在原采青獅的基礎(chǔ)上，將獅子神態(tài)以及武術(shù)、舞蹈、技巧、雜技等融于獅藝，創(chuàng)新出難度系數(shù)高、觀賞性強的藤縣高樁獅— 藤獅。

■ 藤縣獅隊參加2023年央視元宵晚會彩排（攝影：鄧文海）

■ 鑼鼓隊的少女巾幗不讓須眉（圖源：藤縣文廣體旅局）

中國舞獅分南獅北獅，南獅重意，北獅重型。南獅主要有文獅、武獅和少獅三大類，額高而窄，眼大而能轉(zhuǎn)動，背寬、鼻塌、面頰飽滿，牙齒能隱能露。藤獅屬南獅，按表現(xiàn)形式分為“采青獅”和“高樁獅”。藤獅最具特色的地方也表現(xiàn)在采青上。采青獅的表演技法是根據(jù)獅子的喜、怒、醉、樂、猛、驚、疑、動、靜、醒等十種神態(tài)和閃、躲、挪、撲、騰、跳、滾等七個基本動作設(shè)計完成。

高樁獅側(cè)重于空中技藝表演。藤縣高樁獅在采青獅基礎(chǔ)上，吸收外來舞獅特點加以創(chuàng)新，尤具競技性。藤獅高樁套路以獅子神態(tài)，加上獅子面對物（山、嶺、橋、水、溪、澗、索等）設(shè)計完成。藤縣高樁獅樁陣共18根樁，稱為“十八羅漢陣”，樁面直徑35厘米，兩樁之間一般跨度2.8米，跨度最大3.5米，高樁 2.8 米，低樁1.65米?，F(xiàn)已形成“飛攀上樁”“側(cè)空翻下樁”“樁上鋼線前滾翻”“鋼線一字腿”等多個國家專項舞獅絕技套路。

乳虎嘯谷 百獸震惶

2004年馬來西亞美里國際獅王爭霸賽，有3支中國獅隊獲得參賽邀請。2002年被評為國家A級獅隊的藤縣禤洲獅隊是其一。

出發(fā)前幾天，負責(zé)獅頭的小斌摔傷了腿。他對新傷并不介意，畢竟練舞獅第一年他就從樁上摔下，斷了一條腿。醫(yī)生告訴他4個月后才能上樁，他卻3個月不到就跑去上樁了。小靜是獅尾，功底和體力皆優(yōu)，二人的配對就此固定。為了訓(xùn)練效果，二人兩不相讓，時常爭論，一旦上了樁，又合二為一，相當默契。他們出生在禤洲島，從小見村里人舞棍弄棒，相信學(xué)習(xí)舞獅最有出路。這次到馬來西亞參賽，也是他們第一次出國。他們想為家鄉(xiāng)爭光，讓家鄉(xiāng)成為全中國的“臉面”。

2004年3月18日，馬來西亞沙撈越州，美里體育館。老鄧觀察過其他參賽獅隊的練習(xí)情況，他和隊員們樂觀估計，他們極有希望作為初賽前十名進入決賽。然而，小斌和小靜在初賽時跌下樁，無緣決賽。在無數(shù)次的練習(xí)中，他們從未在那個位置跌下過樁。比賽殘酷，初次代表祖國參加國際賽事卻顆粒無收，獅隊成員們的心情隨著回鄉(xiāng)的路途全程顛簸。

老鄧意識到，在國際賽場上競技，不只是“為家鄉(xiāng)爭光”，這個“臉面”比他原先想象中大得多。他的心比之前更沉了幾分，隨后帶領(lǐng)隊員們調(diào)整心態(tài)，琢磨國外強隊經(jīng)驗，精進技藝。少年們往返于學(xué)堂、田間和訓(xùn)練場，心中憋著股勁兒—3月未能嘯出的那聲吼。

2004年5月，禤洲獅隊在中國南北獅王邀請賽中奪得第一名，同時也獲得了代表中國參加世界最高水平的舞獅比賽— 云頂世界獅王爭霸賽的資格。比賽每兩年在馬來西亞舉辦一次，參賽隊伍都是所在國家和地區(qū)的冠亞軍。得到參賽機會，禤洲獅隊全員備受鼓舞。此外，既然是代表“禮儀之邦”，“禮儀”當然不可馬虎。老鄧叮囑隊員們得空就練習(xí)一些英文禮貌用語，以免失禮。

7月，禤洲島的荔枝壓彎枝頭—這是超越往年的大豐收。禤洲獅隊再次搭乘飛往馬來西亞的飛機，和來自亞洲、美洲、歐洲和大洋洲的25支參賽隊集結(jié)。每支隊伍都苦練許久，對世界獅王的榮譽滿懷向往。

比賽中的南獅以“高樁采青”為主題，每個隊伍都要運用樁柱和鋼絲。樁柱代表崇山峻嶺，鋼絲代表鐵索橋。獅子需表現(xiàn)喜、怒、哀、樂、動、靜、驚、疑8種神態(tài)，完成“為采青，不惜闖高山，越鐵索”的故事。

7月11日，云頂云星劇場座無虛席。場外氣溫炎炎，小斌和小靜的血液也在血管下汩汩涌動。小斌套上獅頭，小靜披上獅帔。

“隆隆— ”鼓前的少女輕擊大鼓兩下。另外5個少女齊齊彎身，掃腿，起立。

“隆隆— ”大鼓又輕響兩下。

“嘿！”少女們齊聲一吼。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鑼鼓齊鳴，氣蓋山河。

雄獅登場，行到“山”前，晃頭打探，準備攀登。

前腳輕巧一躍，后腳跟上— 眨眼間征服第一關(guān)！

又眨眨眼，第二關(guān)如何過？前方可有陷阱？雄獅需謹慎考慮。思考完畢，躍出！連躍兩樁，前腳“突然”滑到半山腰，卡住了！小問題，雄獅上半身靈巧一帶，又落回樁上。（高難度動作）隨后又往返連躍幾樁—征服第二關(guān)！

■ 禤洲獅隊參加2004云頂世界獅王爭霸賽（圖源：藤縣文廣體旅局）

■威武的雄獅（圖源：藤縣文廣體旅局）

■ 2004云頂世界獅王爭霸賽冠軍獎杯（圖源：藤縣文廣體旅局）

前方就是鐵索，似乎有些深？雄獅踏下一只前足稍作試探，又快速收回。醞釀片刻，雄獅下定決心，往前一躍，四足同時穩(wěn)落在細細的兩條平行的鐵索上。往鐵索下方一望，“萬丈深淵”令雄獅亦膽寒，在鐵索上澀澀發(fā)抖。前進兩步，又后退回來。雄獅提起右前足，剩下三足在鐵索上一蹲，右前足一撈“探水”。終于自信加滿，獅軀一震，人立示意后，前兩足架起（獅尾者將獅頭者抬在肩上），僅憑后兩足快步過橋。—征服第三關(guān)！

雄獅抵達橋“對岸”，高興不已，但望著面前連立兩座“獨峰”（兩根樁柱獨立，距離遠）又是一陣沉吟。雄獅突然立身，前兩足收起，后兩足凌空飛進，躍過第一峰，在第二座“獨峰”落下，上身猛地往前倒，下掛在“山腰”（樁柱中段），旋轉(zhuǎn)一圈。此屬本賽事難度級別最高的動作。

終于來到最終關(guān)卡— 最后三座“山”（四樁一組，分別相距約3米）。雄獅蓄力，猛力躍起，一座，又一座，再一座。然后在暴雨般的喝彩聲中，雄獅橫身，側(cè)空一翻，四足懸空后穩(wěn)穩(wěn)落“山”。翻山越嶺的“采青”之旅完結(jié)。

競技場上，如果運動員一味追求動作難度高，將舞獅演繹成雜技，則本末倒置。一流表演應(yīng)是高難度與內(nèi)涵結(jié)合。最終，藤縣獅隊得分9.23分，同上屆冠軍馬來西亞麻坡關(guān)圣宮龍獅團同分，并列冠軍。藤縣獅隊獲得“世界獅王”和“東方獅王”稱號。這是世界獅王爭霸賽上首次出現(xiàn)非馬來西亞獅隊奪冠，也是中國獅隊初次舉起“世界獅王”獎杯。

前途似海 來日方長

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

或者另有高處比天高？

一山還比一山高。

電影中，阿娟和伙伴們拜師咸魚強，為2005年獅王大賽苦練備戰(zhàn)，眼看就要圓夢。很快，激昂的雄獅夢被工傷昏迷的父親“搖醒”—這個家接下來要靠你了，娟。

生活的重擔轉(zhuǎn)到阿娟肩頭—練舞獅后精實了不少的肩頭。他要去廣州了，不是參加獅王大賽，而是打工。離家那天他披掛著陰雨，還沒來得及同心中的迷茫和解，就被命運推搡催促著堅強。

生活本就是“一山還比一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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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縣獅舞與村俗密不可分。春節(jié)時，村民們最喜愛的娛樂表演就是舞獅，當?shù)厝死显捳f“沒看獅子等于沒有過年”。不只傳統(tǒng)節(jié)日，婚喪嫁娶、新屋入伙或新店開張，舞獅都必不可少。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雄獅大展雄風(fēng)，人們相信雄獅行過處弊害盡驅(qū)，惟留安樂無虞。

然而，隨著時代發(fā)展，村里青壯年為了討生活紛紛外出打工。電視和手機逐漸吸引更多年輕人的視線，少年們期待的不再是隨著鑼鼓聲躍動的雄獅，而是另一個令人目不暇接的世界。此外，訓(xùn)練條件簡陋、資金不足、師資缺乏等困境，也是立在藤縣舞獅面前的一座座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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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在廣州打了好些日子的工，睡覺的地方是架子床下鋪底下的地板。他準備和工友到上海去，有個錢挺多的活兒。他去上海前一天晚上睡不著，上到天臺拿起獅頭，踩著心中的鼓點，又舞了一次，舞到天際發(fā)白。這些日子，他一直在黑暗中舞獅，每舞一次，他就在墻上用粉筆記錄一次。太陽升起前他下樓了，將獅頭留在天臺上。他決定告別舞獅，也是告別那個曾立志成為雄獅，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己。

電影最后，阿娟還是出現(xiàn)在了賽場上。他輸了，輸給了那個不想當“病貓”的自己；他和同伴贏了，贏得了心中那聲不干的獅吼，以及獅王榮譽。然后—

他如期去上海打工了，睡在架床的下鋪。床挨著窗，陽光剛好能照到他貼在墻上奪冠那天的照片。如此，成為“獅王”又怎樣？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沒能成為名利雙收的“頂流”，還是在打工，父親依舊臥病。但是，只是這樣么？

■ 藤縣中專舞獅專業(yè)的學(xué)員進行日常訓(xùn)練（圖源：藤縣文廣體旅局）

■ 春節(jié)街上擠滿了觀看龍獅表演的人（攝影：霍雨鋒）

■ 藤縣獅舞技藝國家級傳承人鄧明華在教授學(xué)員（圖源：新華社）

■ 藤縣逢年過節(jié)必有舞獅助興（攝影：韋顯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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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5月“藤縣獅舞”列入中國國家級第三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2015年起，藤縣中等專業(yè)學(xué)校增設(shè)獅舞專業(yè)為全日制課程。有一群少男少女，小的十五六歲，大的十七八歲，熱愛舞獅，他們不只把舞獅當成“愛好”，他們要成為職業(yè)表演者。學(xué)校安排了系統(tǒng)課程教授學(xué)員舞獅技藝：上午練體能和難度，下午練高樁，晚上練翻騰。教專業(yè)課的教練中，就有老鄧的徒弟。

早年舞獅表演者普遍是農(nóng)民，沒有條件或是不夠重視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現(xiàn)在舞獅學(xué)員的文化課也不落下。沒錯，隨著時代發(fā)展，舞獅需要強健的身體，也需要強壯的頭腦。

2021年，14歲的小劉入學(xué)，成為舞獅專業(yè)學(xué)員之一。作為千禧一代，他自幼為舞獅深深吸引?！安坏较破皙{頭那一刻都不要放松”這個出身貧苦的少年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一次次完成似乎不可能的高難度動作，跳出令人心驚的距離，少年的心性和心中的雄獅一同成長。小劉從不是孤傲的獅頭，他一次次將背后交給伙伴，知道好的合作可產(chǎn)生斷金之力。他和搭檔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出入國際賽場、獲獎無數(shù)的舞獅運動員了。2023年中央電視臺元宵晚會上的“雄獅”也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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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啊，翱翔吧，踏著現(xiàn)實的高樁！

雄獅啊，咆哮吧，向著廣闊的穹蒼！

曾經(jīng)有幾多星夜漫長，今朝就得幾許來日方長。

少年和雄獅的故事，未完待續(xù)。一旦心中的鼓聲響起，那只永不言棄的雄獅—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