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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的變奏曲

        2023-03-26 03:54:03簡心
        美文 2023年6期

        冬天見不到雪,這對生長扎根在南方的人或許并不是一個困擾,然而對于我來說,卻是近乎于惆悵的煩惱。

        大學(xué)四年幾乎都在上海度過。

        上海的冬天總是來得突然。十一月的某一個清晨,路兩旁的法國梧桐便全禿了,雖然依舊屹然地立著,總歸有些委委屈屈的瑟縮之感。密密層層堆疊的落葉,踩上去吱吱作響,這便是上海的一些雪意了。其余的日子里,只是一味蠻橫的冷,凜凜的風(fēng)在瓦藍的天空中像個魯莽的畫家,這里橫掃一筆,那里斜劃一道,然而什么都沒留下,天還是不為所動地藍著。

        天氣雖冷,上海人的衣著依舊明麗鮮艷,不過冬天里的一切都像是一張拍立得,再怎么好看的形容,總歸是帶點灰色的,且總歸是有些沉悶的。

        這種沉悶是因為雪的缺失,就像有些磨損的老式唱片,前面的歌聲悠揚婉轉(zhuǎn)倒不覺得有什么,只是指針轉(zhuǎn)到高潮部分,才察覺出這種缺失來。

        晨起在大壺春,點一碟鮮肉生煎,一碗鴨血粉絲湯。先夾起一只生煎包子咬開,熱騰騰的香氣比味道還要迫不及待地先灌進心里。再吸溜一口汁水——總會被燙到,倒要呼呼地往外吹幾口蒸汽,水開時的茶壺嘴一般。接著大口吃掉整整一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塞一嘴,慢慢地將那咸香滋味細細地絞出來,擰出來。最后喝上一碗飄著油花的白湯,吸溜幾口滑嫩嫩的粉絲,整個人從里到外都熱活了。

        吃完后,懷揣著一顆滾燙的、撲哧撲哧跳動的心來到外面,卻只有單調(diào)的風(fēng)呼號地竄到懷里時,就會徒然地察覺到這種缺失。沒有雪撲到臉上降溫,這冒騰騰的、將頭發(fā)都捂得微微出汗的熱,竟是有些傻里傻氣了。方才小孩似的激動心情,也回到了成年人的冷靜。

        從前看雪的日子里,記憶最深的是兩場雪。

        一場是在鄭州上初一時,那年冬天的初雪。

        那是充滿書本與作業(yè)、組織與紀律的年紀,但一切都簡簡單單,跟跳房子一樣,按照規(guī)定的步驟就能獲得鮮花與果實。不似長大后,時時都在走迷宮,哪一條路是正確的,全然不知曉,途中撿到的鑰匙開啟的是寶藏還是潘多拉魔盒,也毫無概念,只能在探索中前進,在前進中探索,甚至有時候,連是否真的在前進都不確定。

        當(dāng)時的我十分愛美又無所顧忌,為了看起來更瘦怯些,穿著單褲、單鞋、薄襖,在零下兩度的室外橫沖直撞。

        那天其實并未發(fā)生任何特別的事情,只是與好友手挽著手在操場散步,然而這就是所有的特別之處。

        仰頭的那一刻,無邊無際的漫天大雪在眼中飄落,我的身體像一汪潔凈的湖泊,靜靜地接納著這無數(shù)的雪。世間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我忠實倒映的、這廣袤的天空與無邊的雪。平日簡單的心緒更是變成白茫茫的一片,近乎于空,近乎于禪,然而身旁友人呼出的霧氣又重新將我與人世連接。一只手伸向天空去接雪,一只手緊緊地握住友人的手,滿足感令我笑了出來,仿佛整個自然與人世間都掌握在我手里了。

        小小的年紀,不會在雪降臨時,惆悵將至地消融,不會在喜悅的相逢中,洞悉離別的伏筆。明明每一天的身高、模樣、性格都在發(fā)生春筍拔節(jié)般的巨變,自己卻不這樣覺得。含著一顆怎么也不會化的水晶糖似的,每時每刻都是甜的,若是有些不開心,不過是偶然硌到牙的微痛,還沒注意到,便已經(jīng)疼過去了。

        事實上,自己有時候也會意識到“變化”,例如升學(xué)時沒有與好友分到一個班;家里的姐姐出嫁了;鄰居家的小花貓走丟了……只是因為自己變得還要快,還要厲害,如同乘著一輛高速列車,只顧張望著前面萬花筒似的變化多端的景致,實在注意不到月臺上漸漸散掉的行人,所以以為他們還在原地招手,以為只要有天回來,就還能回到從前的日子。

        另一場雪,是大四的寒假,自己一個人去了南京棲霞山散心。

        畢業(yè)的關(guān)口,無數(shù)個選擇等著我決定,我卻像顆激流里的石頭似的,硬是抓著河底,巋然不動。

        實在不曉得要去往哪里。是順流而下,當(dāng)一片落葉,跟浮萍去往同一個地方?抑或是逆流而上,去當(dāng)一尾鯉魚,跳過現(xiàn)實的堤壩,賭自己找得到一處桃花塢?那天就是懷著這樣惘惘的心情上了山。

        剛到山腳,忽然下起了雪。我并沒有讀天氣預(yù)報的習(xí)慣,也沒有夜觀星象的能力,所以這場雪是實實在在的驚喜。沒到半山腰,整座山都被髹白了,那嶙峋崎嶇的棱角也圓潤許多。

        石階上鋪了一層毛烘烘的白毯,每上一階便有腳印留下來,廣闊蒼茫的天地,仿佛什么都是虛的,只有這一步步的腳印,才是我實存的唯一證據(jù)。

        我體會出我的渺小來,天地之于我,正如冥冥命運之于我的每一次選擇。

        人總是想給每一次選擇都賦予更深刻的意義,認為每一次選擇都是命運的節(jié)點,仿佛只要選對,就如同有了推倒多米諾骨牌的最初動力,以后的路途就會沒有一絲波折地、坦坦蕩蕩地順?biāo)煜氯?。所以總會猶豫再三,過度斟酌,甚至企圖研究出一套復(fù)雜的公式,希望能夠計算出最佳答案。不知道什么時候喪失了毫不猶豫踏上高速列車的勇氣,卻多了一勞永逸的貪心。

        相較于漫長的一生而言,其實沒有任何一個選擇足夠重要到成為最初動力,我們之所以處在今天的位置,總是無數(shù)的選擇一點一點指向了這里,這種指向甚至不是線性的,而是一張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沒有一個結(jié)點是絕對錯的,抑或是絕對正確的。而我們曾經(jīng)以為有充足的理由支撐的正確決定,回頭看去,許許多多的理由都不再成立。是以,最安全的決定其實是隨心。

        隨心而動,或許會不期而遇一場思念多年的雪,或許在腳底凍得發(fā)麻時,會有些后悔,但是這種后悔,起碼依舊是源自于心的。

        最近兩年在香港求學(xué)。

        香港不要說雪,連冬天都沒有。即使是十二月,潮濕的天氣,蔥綠的樹木,耀眼的陽光,依然不會有些微改變,超寫實的油畫一般,獨立于時間。

        如果不是氣溫偶爾會肯降低,這種一成不變簡直讓人害怕。似水流年的歲月,在擾攘的車流間,在狹窄的人行道上,在擁擠的辦公桌前,悄無聲息地洗褪粉白黛綠的容顏。人一天勝似一天地委頓下去,然而罪魁禍?zhǔn)走€是優(yōu)游自在地蒼翠著、年輕著、活躍著,仿佛它的生機全是從人身上得來的。這種固執(zhí)的永恒,對于單薄的生命來說,實在過于殘忍。

        甚至連同那蒼翠本身,都怕了這永恒。

        香港遍地連綿起伏的山坡,向來都是綠的,可那綠是劣質(zhì)蠟筆涂出來的、摻點雜質(zhì)的灰綠;棕櫚樹手掌樣的葉子,上過拶子似的,終年也都半耷拉著。它們都在均質(zhì)的時間中受罰似的立著。

        我也在均質(zhì)的時間中受罰似的立著。一人在這邊生活,雖然有一些新朋友,然而認識時間短,總歸是缺少點什么。漸漸地忘記了與人擁抱的觸感,甚至很少跟人有肢體接觸,仿佛每個人面前都罩著一層珠簾,碰到,只覺得冷,便縮回去了。

        不過依然有開心的時候。圣誕節(jié)去迪士尼看煙花,無數(shù)的煙花如同流星一般,竭力地咬破天幕,迸出金色的火焰。置身于如此瑰麗奇幻的童話世界,我當(dāng)然還是快樂的,雖然這種快樂無法與最親近的人分享,就像絞了一朵全盛的玫瑰,插到精致貴重的水晶花瓶里,不僅有些奢侈,而且是沒有根的,底下總是帶點痛的快樂。

        煙花終于還是被濃重的黑夜吞噬,閉園的歌曲也奏響了,我隨著兩兩三三的人群往回走,這時,天空中飄起一顆顆小小的、飄忽的白花,原以為是雪,接到手里才發(fā)現(xiàn)是泡沫,開心之余有些失望,失望之底倒有些慰藉。

        我的選擇將我指引到了這里,而這里,也還是有雪的。

        年少時,周圍的世界總是日新月異,來不及看,來不及思索,只肆意地往前跑,往前沖。奔跑到某一刻,周圍景致的變化突然慢了下來,乃至靜止了,仿佛跌進了深海里,前后左右全然是一樣的,自己也猶疑起來,腳步牽牽絆絆的,總怕行進到更為可怖的境地中去。然而我卻保有了年少時信步漫行的心力,雖然也帶著怕的,但總愿意不斷地往前走些,再走些,總愿意有些不一樣的、輕靈的、易逝的雪,在單調(diào)沉悶,如同陳述句一樣的世界里,加入一段又一段的變奏。

        簡心(王怡心),出生于1999年,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學(xué)士,香港中文大學(xué)市場營銷在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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