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智祥
2012 年,“康巴作家群”這一概念被首次提出,之后由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呂汝倫先生將其列入國家級文學組織中。縱觀“康巴作家群”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方面是因為康巴地區(qū)獨特的自然景觀和文化資源為作家們提供了廣闊而純凈的精神高地,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堅守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執(zhí)著于書寫真實的康區(qū)生活及康區(qū)人民的生存樣態(tài)、精神律動;另一方面他們始終將民族性、時代性、多樣性融為一體,貼近時代、貼近實際、貼近生活,在繼承康巴民族文化、挖掘康巴文學資源的基礎上形成了獨屬于“康巴作家群”的美學價值,并建構了獨特的想象空間、思想空間及藝術空間。
康巴作家群首先對康巴別具一格的民族風情進行了復刻化的描寫,無論是藏區(qū)的雪域草原、原始的草原牧場,還是現(xiàn)代化的村鎮(zhèn)小城,他們以自覺意識書寫著雪域高原的神奇魅力,“雪山”“草原”“寺廟”“喇嘛”“經幡”“龍達”“河流”“峽谷”等具有代表性的詞匯都是他們筆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們發(fā)自內心深處的自覺更使他們的作品浸染了更多的主觀色彩。例如澤仁達娃的《走在前面的愛》中,將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深情盡數(shù)展現(xiàn)給開闊的草原、飛揚的馬蹄、月夜的空寂,還有太陽、雪山、牧歌和炊煙等,“霧靄往高空飄去,山脈開始顯出自己的模樣……讓沖撞的潮頭,濺向兩岸的荒野”[1]。極富層次感的真實書寫,將一個藏族青年對自然的大氣之愛進行了熱烈的呈現(xiàn)。
同樣具有生命力與鮮明個性的文化符號在詩人桑丹的筆下也極具魅力,不管是雅拉河的流水、小城春日的積雪、跑馬山上溜溜的白云,還是金黃的田園、隱秘暮色的秋天、各式各樣的月亮彎彎,都是桑丹對生活獨有的敘寫方式,故鄉(xiāng)就是她文學創(chuàng)作的無限想象的源泉。她描繪了對故土至真至純的熱愛與守望:“手捧銀質的酒碗/仿佛迷失在大地的盡頭/看見遍地的牛羊和盛開的格桑/就輕而易舉獲取了/生命輪回的全部秘密?!保?]17(《情歌·故鄉(xiāng)》)這是她的民族和這片雪域凈土賜予她的命運之旅,在不斷的心靈跋涉和求索中,桑丹找到了神圣信仰和文化符號之間的綿延之美。
除了深厚的民族文化符號給予康巴作家們文學書寫的底蘊,多元交匯的地域色彩也是他們書寫的一個重要落腳點。例如,在趙敏的長篇小說《康定上空的云》中,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真實細致地呈現(xiàn)了康巴地域上普通人的生存圖景和生活現(xiàn)狀,同時也對歷史上鍋莊云集、茶馬要道的康定城獨特風貌進行了刻畫。“風一家住在喇嘛寺中……高高的三角形屋檐像從天而降的驕傲雄鷹,勾起一群少年征服的欲望?!保?]歷史上的康定,自古就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多階層聚集的地方,這里的多元交匯也正是康巴地域文化典型的特征之一。
康巴作家群不僅以敏銳的視角捕捉到了當下康巴地域文化的種種變化,對這片歷經歲月演變、文化高度融合的土地進行了不同的呈現(xiàn),還對康巴地區(qū)的多元文化表現(xiàn)出了高度的關注,毫不隱諱地將他們對康巴地域文化發(fā)展中的問題進行了反思和批判,顯示出了對多元交匯的康巴地域文化的深度思考。例如擁塔拉姆的《萍客蓮情》中,作者就是站在傳統(tǒng)的視角審視著現(xiàn)代文明,不僅有對康巴地域文化變遷的真實書寫,還有對康巴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沖撞的獨特思考。綜合藏、漢、回、彝等不同文化的康巴大地,即使文化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沖擊,但康巴作家群對這些文化的交融和碰撞都以不同的書寫方式進行了呈現(xiàn)。他們帶著獨特的自省意識,把地域文化特征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顯示出了康巴作家群對康巴地域文化的深度思考。[4]
如果說地形環(huán)境復雜、氣候條件多變、多元文化交融等要素是導致康巴地區(qū)獨特發(fā)展的原因,那么千百年來用辛勤勞動和無窮智慧共同建設的康巴人民,他們的互相交融和共同進步是就是為康巴作家群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又真實的人物群像:有極在乎“面子”的康巴漢子形象,有掙扎在生活邊緣的普通民眾形象,有在苦難中堅強獨立的女性形象,也有各具風光的土司頭人形象,還有無數(shù)在康巴大地生活和成長的各族群眾形象。
例如,阿瓊的《渡口魂》中的直本·羅文雍仲形象,作為家族光輝歷史的傳奇人物,他高大威猛,公正無私,超過常人的壽命和福報。我們可以從為直本·羅文雍仲的遺物舉行加持和勒封儀式后,給家里人交代的事宜中感受到:“你們家的直本·羅文雍仲是直門達村的福星,德高望重,長命百歲,威嚴善德,公正無私……名聲比過壽命,壽命如流走的河水,名聲就是河床河灘,留在后世?!保?]這里的直本·羅文雍仲形象在《渡口魂》中被作者多次提及,不僅是以此來告誡直門達村的子孫后代們要一直延續(xù)這位英雄人物的精神,還以塑造家族英雄形象的方式為我們建構了一個高大威猛、公平正義的康巴英雄形象。像這樣的傳奇英雄人物還有很多,例如澤仁達娃《雪山的話語》中的阿絨嘎、美朗多青、郎吉杰布,都是個性突出、有勇有謀的英雄人物;亮炯·朗薩的《布隆德誓言》中的主人公不管是郎吉形象,還是堅贊形象,都是典型的“格薩爾式”的英雄人物,被百姓親切地贊頌為“他有王者的氣概,他的風范不亞于格薩爾”[6];達真《命定》中的貢布形象,既是一個會為自己、為家族“卡頗熱”的康巴漢子,也是在戰(zhàn)場上為國家“卡頗熱”的英勇戰(zhàn)士。
除了陽剛血性的英雄人物代表,康巴作家們也明白,無論是康巴地域還是其他中國大地,英雄只是個別,最主要的力量還是千萬普通群眾。所以在康巴作家群的筆下,通過對康巴的平凡農牧民、城市市民和外來人的形象刻畫,不僅表現(xiàn)出了普通人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還展示了他們在社會大變革過程中的掙扎、奮斗與追求[7]。例如格絨追美《隱蔽的臉·藏地神子秘蹤》中的麻風病人阿巴形象、快嘴喇嘛格絨澤仁形象、公社書記噶瑪形象等。這些普通人在面對苦難時的態(tài)度和頑強意志,他們的內心世界、生存狀態(tài)、命運變遷和精神風貌,才是康巴民族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作者們在對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不僅展現(xiàn)了康巴人的頑強拼搏、堅忍不拔精神,同時在積極建設祖國、保衛(wèi)家鄉(xiāng)的過程中,還真實地書寫了各類人群性格的弱點和缺陷,這也為我們塑造了更為真實的人物譜系。
從文學書寫中尋求普通意義,在普通書寫中又保留文化的特殊性,這就是康巴作家群一直以來在書寫中所遵循的理念。不難發(fā)現(xiàn),康巴作家群的文學書寫中一直將“人”作為主線,所以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可以說康巴作家群的文學書寫中關注的就是人類共通的情感,將“國家”“民族”“大國”“小家”結合,以此體現(xiàn)國家和民族的惺惺相惜、同頻共振。例如達真的《康巴》《命定》、尹向東的《風馬》、格絨追美的《隱蔽的臉·藏地神子秘蹤》、賀先棗的《雪嶺鎮(zhèn)》。此外,還有洼西彭措、澤仁康珠、夏加、梅薩等新生代作家們,他們或表達熱愛生活、追求信仰的美好信念,或以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歷介紹康巴的相關歷史文化和風情,或以雅韻有致的方式記錄淡然、糾結和深長的生命感悟,將深刻的文化心理和民族精神展現(xiàn)在強烈的文化特色和審美氣息中。
在這里需要強調的一點是,康巴作家群中眾多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作家們在繼承康巴傳統(tǒng)文化,并在創(chuàng)作中以審美的方式對康巴人民的文化心理進行關照、闡釋的時候,并沒有迷失在傳統(tǒng)文化的漩渦中,而是采取辯證揚棄的發(fā)展眼光,對民族文化的建設和發(fā)展盡一份責任。
因為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康巴作家群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在對康巴的民族記憶、文化、身份、風俗、傳統(tǒng)和地域等方面進行強調,這種關注民族文化特性、注重民族差異化的表達,實際上也是康巴作家群的價值觀念從民族自身認同逐漸轉向國家認同的過程。在社會巨變的洪流中,康巴人民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發(fā)生著質的改變。例如過去曾經讓一些康巴青年男子引以為傲的“一桿槍、一匹馬、一把刀”,在不經意間有的人已經更換成了“一部手機、一臺電腦、一輛汽車”。
例如,達真的長篇小說《命定》中的貢布和土爾吉兩個主人公,在機緣巧合下加入了滇西反攻部隊,雙線描述的敘事手法將兩個性格迥異的形象進行了對比。相比于貢布的康巴漢子形象,小喇嘛土爾吉形象似乎更有魅力。從最開始對于是否加入大反擊隊伍的掙扎到對戰(zhàn)場兵戈相向的逃避,這些看似每個猶豫不決、畏手畏腳的時刻,都是土爾吉突破心理障礙的層層遞進,在完成超度貢布的亡靈儀式和親手結束日本少佐罪惡的生命后,土爾吉從自卑、自憐變成了自信、自立,最終也獲得了心靈的了悟和解脫。作者筆下的貢布和土爾吉,正是康巴大地上千萬個為了祖國統(tǒng)一,不斷更新自身價值觀念,將小愛升華為超越部落、民族和國界的大愛的康巴人民形象。
康巴作家群以主體的自覺意識,主動去記錄和描述康巴大地上的悲歡離合、興盛落寞,把自己的視野和關懷延伸至普遍的民眾,用一種真實質樸的姿態(tài)去書寫康巴文化,每一個文化符號都蘊含著他們對自身民族文化的認同與崇敬,自然而然地與中國文化密不可分、水乳交融。所以,康巴人民價值觀念的形成實際上也是作家主體話語的主動選擇。
在康巴作家群的文學書寫中,康巴地區(qū)人民的命運是與中華民族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很多作品都是將中華民族的歷史進程作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每一次的故事情節(jié)轉換都有著中華民族歷史轉折的影子,當故鄉(xiāng)與國家連為一體、息息相通,哪怕處于“邊地的邊地”,在這片土地上成長和生活的康巴人民始終保持著那份熱愛與悲憫,主動參與到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爭中。他們即使生活于荒謬扭曲的混亂年代,共同經歷著痛楚的生活,但依舊積極反思,不斷通過文化符號構建的民族精神和文化認同與祖國緊緊相擁。
例如,亮炯·朗薩的《布隆德誓言》中十三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圖丹嘉措和修行僧人多吉森格,在民族大義面前,以飽滿的愛國熱情加入抗英斗爭中,將康巴英雄的勇猛和生命獻給了保護家園、抵御外族侵略和需要他們捐軀揮灑熱血的戰(zhàn)場。從家族到康巴,最后上升至國家,這一系列從“小”到“大”的變化,都表現(xiàn)了康巴人民的國家意識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像這種體現(xiàn)愛國情懷、反思歷史記憶的創(chuàng)作,在意西澤仁的《大眼落腳的地方》《松耳石項鏈》、趙敏的《康定情人》、尹向東的《風馬》、達真的《康巴》等著作中都有體現(xiàn),這些都表現(xiàn)了康巴作家群對于中華民族共同記憶的建構,在追溯往昔、形塑共同體記憶的同時,也成了康巴人民群體精神的文化載體。
康巴作家群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文化符號,是康巴人民文化心理外化和物化的結果,是文化心理的直接反映、價值觀念的間接象征。無論是對“文化心理”的直接反映、對價值觀念的間接象征,還是對群體精神的文化載體,都標示著康巴作家群強烈的“見證”意識、“在場”意識,做到了時代的“同路者”、社會的“合伙人”和世界的“隨行者”。
綜觀康巴作家群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們始終注重將民族性、時代性和多樣性融為一體,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貼近時代、貼近生活的作品,在創(chuàng)造獨特美學價值的同時,也建構了獨特的想象空間、思想空間和藝術空間。雖然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存在一些不足與局限,但通過作家們筆下呈現(xiàn)出的人物形象、文化氣質、倫理內蘊、敘事模式及其與漢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源于其作為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區(qū)域社會文化環(huán)境。因此,康巴作家群書寫的文化符號中的人物形象和敘事風格等,對于理解民族認同、構建共有精神家園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