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程顥有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毙牡厝绯?,從來不易。萬物若手足,信手寫來,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看一篇文章說,《伊索寓言》里的那只烏鴉怎樣才能喝到水,涉及孔隙率的學問,烏鴉只是銜石子填瓶子就想喝到水并不容易。文章講到這兒就行了,可作者非要說伊索的烏鴉誤人一生,這就有點兒過分了?!案袝r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與花鳥何干?無非是人的心思罷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幾近廢話,不黑能叫烏鴉?不過這句話說出來不是好話。說烏鴉不好的還有個成語“愛屋及烏”。這都說烏鴉不是好鳥??晒湃擞终f了,“烏有反哺之義”,被稱為“孝鳥”,積大惡大孝于一身,真咄咄怪事。
白居易大概是喜歡烏鴉的。“慈烏復慈烏,鳥中之曾參?!睘貘f沒媽媽了,整夜叫喚,是鳥兒里頭的曾子。曾子孝順,山上砍柴時忽然心痛,奔回家,原來家里來了客人,母親有點兒焦急,想著要是他在家里就好了,咬了一下手指,他就感應(yīng)到了;曾子在地里鋤草時,不小心把莊稼給鋤了,他爹將他打了個半死,他爬起來唱歌,怕他爹擔心??鬃优u他:“你爹揍你,你跑啊。你爹打死你了,你不是陷你爹于不義嗎?”圣人前一句對,后一句就有點兒那個了。
我們這兒的人管烏鴉叫“老鴰”,它們的聲音單一,“哇哇”。小時候,祖母說老鴰叫是在喊媽媽,自己編了幾句話,每回聽見它叫,就給我“翻譯”了:“哇哇哇,叫媽媽。你媽就在山底下,逮個蟲蟲接你媽?!毕袷前参克鼈?,又像是“安排”我們。這話說多了,每回母親出門也好,下地也好,我們都要去接她,接過她的袋子或者籃子,讓她歇會兒。
老鴰好像曉得人不待見它,離人家遠,做窩也好,找吃的也罷,都在遠處,不像喜鵲的窩可以做在門前的樹上。喜鵲叫喳喳的,也吵人,但人們說起喜鵲的叫聲不像一說“鴉噪”,都是惱怒的口氣。老鴰做的窩像碗一樣,露天,銜些草之類柔軟的東西鋪著。
蘇東坡在黃州,寫有一首詩,里面有幾句:“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睎|坡先生生活不易,情緒低落,可烏鴉見著人上墳用的黃紙,也要銜到窩里去—春天來了,得生蛋,孵小烏鴉了。
我小時候捉過小老鴰,羽毛油黑油黑的,嘴尖尖的,動不動啄一下我的手,啄住不放松不說,還要試著擰一下,爪子也厲害得很。祖父教我莫砍冬天的樹、莫打三春的鳥,一定要我把這只小鴰送回窩里:“那是老鴰的娃嘛,娃不見了,老鴰著急嘛?!?/p>
老鴰喜歡好大一群待在一起,黃昏時總要叫上一陣子。天黑之后,偶爾有一只“哇哇”叫著,像是一個晚歸的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喊門兒,類似曹操的“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等它們不叫了,大概是回家了,我莫名地就有點兒高興。
我們那兒不說老鴰報兇,只說喜鵲報喜。“哎呀,我說今兒喜鵲在門上叫了一早上,原來是要來稀客呀。”這話一說,賓主盡歡。
唐時的烏鴉也報喜:“南宮鴛鴦地,何忽烏來止。故人錦帳郎,聞烏笑相視。疑烏報消息,望我歸鄉(xiāng)里。我歸應(yīng)待烏頭白,慚愧元郎誤歡喜。”這還是白居易的詩。有一本書上的注釋說,“烏頭白,馬生角”,都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可這里白詩人說“我歸應(yīng)待烏頭白”,大約是說“等我老了就回來”?
學者顧頡剛編了一本《吳歌甲集》,里頭有首兒歌也是說烏鴉報喜的:“烏鴉呀哮叫,爹爹賺元寶,姆媽添弟弟,哥哥討嫂嫂,姊姊坐花轎。”歡喜極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但據(jù)說有白脖子烏鴉,我沒見過。從前看《世說新語》有一則:“支道林入東,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見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頸烏,但聞喚啞啞聲?!?/p>
當時覺得奇怪,支道林是高僧,去見王子猷兄弟—王子猷就是那個著名的雪夜訪戴的主兒。別人問,王羲之的七個兒子咋樣???支道林說,只見一群白脖子烏鴉“啞啞”叫著。這一則收在《輕詆》卷,有些口舌之爭。問題是,幾個穿白領(lǐng)子衣裳的小伙子說浙江話,自己聽不懂,也不至于說人家像“鴉噪”啊。
后來買了一本《老學庵筆記》,陸放翁提到這一則軼事說:“古所謂揖,但舉手而已,今所謂喏,乃始于江左諸王?!薄皢 薄凹唇裰Z也”?;砣婚_朗,原來王家開風氣之先哪。
我一直覺得烏鴉最好看的時候是在雪天,所謂“江山一籠統(tǒng)”“萬徑人蹤滅”的時候,一群烏鴉飛來,落在雪地上,顧盼生姿,找點兒吃的。白是白,黑是黑,站在門里邊,大氣不敢出,看它們走來走去,想著東坡一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等它們飛走了,踏雪去看,像是畫了一地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