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桂金/文

《偷竊》是美國女作家凱瑟琳·安·波特的一部短篇小說，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30年代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的紐約。圍繞錢包被偷竊一事，主人公“她”回憶了錢包失竊前自己與幾位男士的交往，敘述了錢包失竊后與女門房的沖突及對人生的頓悟。小說結構精巧，內(nèi)容極富哲理性，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1]。錢包的失竊使主人公意識到自己的妥協(xié)使自己失去了很多，包括女人最為珍貴的青春與愛情，小說采用接近白描的方式，娓娓道來一曲愛的挽歌。

1 失落的友誼

像作者一樣，女主人公“她”是一位作家兼評論家，擁有“金線錦的錢包”[2]70，出入紐約文化圈的聚會，發(fā)表評論文章，幫人修改劇本，是一位獨立且頗具才能的新女性。

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一位男士是卡米洛，雖然作者并沒有明確告訴讀者“她”與卡米洛的關系，但從“她”的回憶中，讀者可以知道卡米洛與“她”同屬一個圈子，經(jīng)常一起參加各種聚會，非常紳士地為“她”打車或送“她”去車站。由此推斷，卡米洛是“她”的一個追求者或?qū)Α八庇泻酶械呐笥选?/p>

“她”與卡米洛之間的友誼源于他們對寫作的共同愛好?？茁辶晳T保持老派紳士的做法，然而經(jīng)濟的窘迫使得他“只行一整套相當?shù)氐赖男《Y節(jié)，而不搞其他繁文縟節(jié)。[2]70”表面看來，卡米洛和“她”相互關心，為對方著想，但細讀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缺乏朋友之間應有的坦誠和對彼此的尊重?！八笔且粋€靠寫作謀生的新女性，經(jīng)濟和思想相對獨立，與舊時代依靠男性保護的女性有很大的差別。而卡米洛出于老派紳士思想，在明知大家手頭都不太寬裕的情況下，硬是要叫出租車送她去車站。雖然在“她”的堅持下，他最終陪著“她”走著去了車站，但可以看出卡米洛并不真正了解女主人公，他的行為出發(fā)點更多來自展示自己紳士行為的需求，而不是“她”的真正需求。

同樣，“她”對卡米洛行為的接受以及看似對卡米洛的關心和體貼也并非源于對卡米洛的充分信任和尊重，“她”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輕視卡米洛的。作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她”依然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女性“被保護”和順從的傾向，加之自身容易妥協(xié)的性格，“她”并未拒絕卡米洛的紳士禮節(jié)。這似乎是為了保護他可憐的自尊，但卻反映了“她”內(nèi)心對他的輕視。這一點可以從“她”對卡米洛帽子的評價顯示出來。在“她”看來，卡米洛的新帽子與他的身份既不相符，也不實用，只是滿足他的虛榮心、勉強保持“小禮節(jié)”的表現(xiàn)。看到卡米洛在離開后將淋濕的新帽子藏在大衣里面，“她”心中涌起一種負疚感，“因為如果他想到她甚至在猜想他是在設法保護他的帽子，他準會覺得有失面子。[2]66”在“她”看來，“她”做這一切都是出于自己“善良”的美德?！八钡纳平馊艘夂腕w貼其實反映了“她”內(nèi)心里對他的不屑。這注定了“她”和卡米洛之間的友誼并非看起來那樣純潔永固。

2 無緣的戀情

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二個男人是羅杰。從兩人的對話和互動可以看出，羅杰是“她”的前男友。與其說是“她”在車站偶遇了羅杰，不如說是羅杰專門到車站接“她”。與卡米洛的虛假相比，羅杰似乎更為真實。他毫不避諱地將帽子藏到衣服里，提議搭乘出租車，“她”則自然地接受了羅杰的提議，靠在羅杰放在她肩上的胳膊上。可見，兩人的關系相當親密。

出租車在路口等交通燈時，從車前經(jīng)過的行人看似毫無關系的對話也暗示了車內(nèi)的“她”與羅杰的關系。很顯然，兩人曾經(jīng)志同道合，有過真摯的愛情，并期望能結婚成家。但現(xiàn)實是羅杰很快要與斯黛拉結婚，“她”也有著一段新的戀情。在現(xiàn)實面前，兩人都選擇了妥協(xié)。羅杰選擇了斯黛拉，為了結婚而結婚；而“她”也有了自己喜歡的對象。在與羅杰的這段感情里，除了接受現(xiàn)實，“她”又能怎么做呢？

在“她”與羅杰的關系中，兩人之間是平等的。羅杰擁有自己的展覽，“她”靠寫作謀生，擁有象征新女性的錢包。這種平等不僅體現(xiàn)在兩人身份地位的平等，還體現(xiàn)在對待出租車費的問題上。下出租車時，羅杰讓“她”出十美分的車費，表面上看似乎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錢或者摳門的性格，但仔細分析會發(fā)現(xiàn)這恰恰體現(xiàn)了羅杰對獨立新女性的尊重。

經(jīng)濟蕭條使每個人的經(jīng)濟狀況都變得窘迫起來，但羅杰不愿為了金錢卑躬屈膝，放棄自己的原則。在這一點上，“她”其實與羅杰是一類人。“她”在生活中一直堅持不鎖門，習慣于逆來順受，向別人妥協(xié)?！八彪m然鼓勵羅杰堅持下去，但也不得不同意羅杰“堅持是樁很費勁的事”的觀點[2]68。兩人關系的終結或許是因為兩人各自的堅持，又或者是因為兩人沒能做到內(nèi)心的堅持，從而導致他們的愛情沒有修成正果，不得不向現(xiàn)實屈服。

3 毀滅的愛情

如果說羅杰是“她”的前男友，那么艾迪則是“她”的正牌男友。艾迪在小說中并未正式露面，讀者只是通過“她”的回憶以及他寫給“她”的信，形成對這位男士大致的印象。與卡米洛和羅杰一樣，艾迪也有帽子，說明他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但還不夠高，因為他的帽子大多是舊帽子，且不像卡米洛和羅杰一樣對帽子那般珍視，這也說明他更看重帽子的保暖功能而不是象征功能?；蛟S因為“她”對他的喜愛，在“她”眼里，艾迪的帽子雖然舊卻非常恰當。

然而，“她”與艾迪的關系卻不像“她”期待的那樣美好。雖然“她”早就收到了艾迪提出分手的信，而且已經(jīng)讀了信里的內(nèi)容，但“她”一直不愿面對，內(nèi)心奢望著還能維持這段戀情。正因為不愿面對和傷心，所以“有些詞句硬是非念多次不可”[2]69。艾迪抱怨自己愛“她”更多一些，埋怨“她”總是急于毀掉他們的關系，由于厭倦了這一切提出要結束他們的關系。

至于“她”是如何急于毀掉的，小說并未提及。但讀者可以猜測，或許艾迪是因為自己的社會地位不如“她”而自卑或嫉妒。“她”屬于紐約戲劇界圈子，是美國的中產(chǎn)階級；從對艾迪帽子的描述，可以看出他應該是工人階層。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艾迪說比起“她”對他的愛，他對“她”的愛更多一點。又或者是因為艾迪不滿于“她”要與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更重要的是有可能艾迪需要的是能相夫教子的傳統(tǒng)妻子，而不是一個有著獨立思想的女性。

收到自己所愛的人提出分手的信，無論對誰都是一件非常難過的事。更何況信中把分手原因歸咎于她，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生氣。“她”內(nèi)心曾出現(xiàn)過要挽留的想法，但她一貫的逆來順受使“她”最終選擇了放棄，“她”將信仔細地撕成碎片，拿出火柴將其點燃，放到壁爐里，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這份愛情。

4 喪失的信任

“她”與比爾可以看作是一種合作關系。比爾是一位天賦不高的劇作家，他寫的劇本非常糟糕，遭到導演的一再嫌棄。但他的志向也不在于寫出好劇本，而在于通過劇本掙錢。由于自身能力不夠，比爾曾讓“她”幫助自己修改劇本，并承諾給予稿費。

與卡米洛和羅杰完全不同，比爾可以看作是現(xiàn)代拜金主義的代表，他沒有象征社會地位和紳士風度的帽子，有的只是對金錢的崇拜和貪婪。他缺少卡米洛的紳士行為，也沒有羅杰對理想的堅持，是典型的拜金主義者。為了掙錢可以不擇手段，臉面什么的都可以不要。為了不付給“她”幫忙修改劇本的費用，比爾對“她”大倒苦水，訴說導演對他劇本的不滿以及自己的困境，甚至差點哭起來。他一面極力塑造自己善良慈悲的人設，一面卻對“她”困頓的現(xiàn)狀以及被雨淋透的身體毫不關心。他口頭上說著自己沒錢，房間里卻擺滿了鋼琴、留聲機、掛毯等昂貴用品。

為了不支付自己欠“她”的稿費，比爾甚至聲稱“你的東西畢竟并不比我的高明”[2]69。言外之意就是“她”的修改并沒有使他的劇本好賣，“她”怎么好意思要錢。然而，事實是，比爾已經(jīng)拿到了700美元的稿酬。他寧肯買95美元的掛毯，卻不愿支付“她”50美元的勞動所得。他拒絕得理直氣壯，仿佛這事就是“她”的不對。面對這樣一個毫無信譽可言的虛偽小人，盡管“她”本來想對此事寸步不讓，但最終還是采取了她一貫的“妥協(xié)”，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那么，就算了吧”的話。

5 逝去的青春

這種妥協(xié)的人生態(tài)度在主人公面對偷走了自己錢包的女門房時再次出現(xiàn)。由于擔心不經(jīng)過一番爭吵要不回錢包，“她”原本打算不去追究的。然而，血液里冒出的“一股非常的、簡直是勢不可擋的怒火”促使“她”決定不再妥協(xié)和忍讓[2]70。正是這一決定，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和現(xiàn)實的殘酷。

“她”決定向女門房討要自己的錢包，不料她卻矢口否認。有那么一刻，“她”想再次妥協(xié)忍讓，然而內(nèi)心的痛苦使“她”第一次開始對自己所堅持的人生態(tài)度產(chǎn)生了懷疑，意識到這些年來自己失去了很多：“此刻她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丟失了大量貴重的東西，不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長期耐心地忍受友誼終將消逝和愛情莫名其妙死亡的痛苦——她有過的一切，她想望過的一切，全都失去了，而且在這次記憶中的損失像山崩似的襲來中，這一切又失去了一次。[2]71”

這種意識使她難過，而女門房的話更是讓“她”痛苦不堪，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女門房說她之所以拿走“她”的錢包，是因為“她”到處丟東西，并坦言自己拿走“她”的錢包是為了送給自己年輕漂亮的侄女，因為她需要漂亮的東西來吸引小伙子追求她；而“她”已是成年婦女，已經(jīng)有過自己的機會，應該知道是怎么回事。

聽到這些，“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如果是真愛，無論怎樣都會擁有。既然已經(jīng)分手，沒有必要再保留他送的東西。自己已經(jīng)不再年輕，美好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自己曾經(jīng)有過很好的機會，只是自己一直以來的順從與妥協(xié)使自己錯過了本應把握住的機會。于是，“她”改變主意，決定將錢包留給女門房。

沒想到女門房的話再次狠狠傷害了“她”。她表示自己也不想要這個錢包了，反正她的侄女年輕漂亮，不需要任何裝飾也依然漂亮。比起她侄女來，“她”才更加需要這個錢包的裝飾。似乎在暗示女主人公年老色衰，又似乎在說“她”才是那個偷錢包的人，是“她”剝奪了女門房青春靚麗的侄女本應有的東西似的。

女門房的話雖然傷人，卻讓“她”認清了現(xiàn)實：青春已隨歲月的流逝而遠去，朋友與愛情也漸漸與自己疏遠，引以為傲的才華也備受打擊，象征地位和愛情的錢包變得毫無意義，一直尋找的小偷卻發(fā)現(xiàn)就是自己。正是自己的妥協(xié)、退讓和不抗拒的人生態(tài)度導致了物質(zhì)層面和精神層面東西的喪失，包括友誼的喪失和愛情的毀滅。

6 結語

波特的短篇小說《偷竊》圍繞女主人公錢包被偷這件事，采用回憶和現(xiàn)實相結合的方法[3]，揭示了經(jīng)濟大蕭條背景下人與人的關系。外在金錢壓力使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變得淡漠而冷酷，缺少信任，充滿不滿和嫉妒。在小說最后，與女門房的沖突使女主人公幡然醒悟，明白是自己所奉行的妥協(xié)和退讓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從不鎖門”的人生哲學使自己看不清現(xiàn)實的真相與殘酷，在自己構筑的理想泡沫中迷失了自我。錢包被竊事件，不僅使“她”認識到物質(zhì)方面的匱乏給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造成的隔閡，而且使“她”認清了自己的內(nèi)心，最終主人公走出了自己虛幻的理想，勇敢地面對殘酷而復雜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