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黎暉
在我談戀愛的時候,父親曾寫一封信給我。
我很奇怪。在印象中,父親的筆,除了記賬,沒有其他什么用。每天傍晚收攤時,看著攤上的貨物,一筆一筆地記著:什么缺了,什么該買,買多少,誰今天賒賬了……到晚上睡覺前,再拿出筆紙核對下。
我當時飛快地掃了眼,男友來的時候,我把它拿給他看。兩人好像很快地看完哧哧地笑。隨后,這張紙,在我生活中再也杳無蹤跡——我把它塞哪兒自己也忘了。
很多年過去了。直到我自己也變成家長,直到我自己也困惑于一些問題。
有天晚上,我突然憶起這張紙。這張紙,像泛黃的樹葉,卻頑強地飛呀飛,直飛到我腦海的某一側釘在那兒,像電光強烈地撕開記憶一角,不停閃爍。我問先生:“爸爸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你還記得嗎?”“記得啊。”他盤腿坐在床上看電視,頭也不抬。“那爸爸給我寫了什么你還記得嗎?我全忘了。只知道爸曾給我寫過信,好像有一頁多那么長?!薄坝浀冒?。爸叫你不要上當,不要受騙。爸怕我騙你!”他抬起頭,笑著,鏡片后的目光有小小的狡黠“, 萬一你當時真被我騙了,怎么辦?!”“放心,我看人眼光有那么差嗎?我有我的選擇!”我白他一眼。
默默靠在床頭想:當初的我,給爸爸出了多大的難題!父母平時忙于生計,與孩子溝通交流少,父親在孩子心目中更是冷峻嚴厲的代名詞。父母子女間坐下來談話幾乎沒有,更不用說涉及戀愛這類“敏感”話題。我想,傳統(tǒng)的、才四十幾歲的父母一下子是開不了這個口的,就算他們跟我講,當時倔強自負又有些內向的我也是斷不會坐下聽的,就算坐下來聽也可能三句兩句半就把話給搪塞結束了。父親這輩子正兒八經提筆寫信,大概也就是那唯一一次吧。我不知道當年的父親是如何絞盡腦汁,才想到用寫信的方式告訴我——家里的長女,他的擔憂;告訴我,一個父親對女兒的責任和想法。
可是,那封信,被我扔到哪兒了?
過幾天,小阿姨來我們家做客。小阿姨年齡與我相仿,這兩年,我們的話題也多了起來,也有很多是圍繞孩子和家庭。
我問她表妹近況。
她說:“別提了,這兩天,又冷戰(zhàn)。冷颼颼的?!?/p>
原來,表妹大學畢業(yè)后,在家開了個淘寶店,淘寶店生意也不是很好。小阿姨和小姨爹辦廠,越到年關越忙。小阿姨有天回家,說,你在家里,怎么到現在都沒做飯菜呢?!表妹聽后,吼:“為什么一定要我做飯菜給你們吃!你有愛過我嗎?我在家里你有做過一頓飯菜給我吃嗎?!我辛辛苦苦做淘寶,每天還要燒飯做菜伺候你們!什么道理?!”罷了門“砰”的一聲,在里面大哭。
小阿姨說自己當時拖著疲憊的身體,也來了氣:“你都二十幾歲了,還要我做飯菜給你吃?!爸爸媽媽這么忙,你剛好在家,做幾頓飯菜什么關系?!”
看著阿姨仍帶余“氣”的表情,我說:“表妹大學畢業(yè)后創(chuàng)業(yè),沒起色,心里也肯定焦慮。再說她從小沒跟你在一起,跟著外婆長大,讀小學了又跟奶奶。這孩子呢,缺失母愛。任何人的愛其實代替不了父母之愛。孩子現在這種情緒,也可能是小時候缺失的一種體現……你呢,也要遷就點孩子?!?/p>
“唉……孩子跟我們都沒話講。一講起來,兩三句不合就跟雷公閃電一樣……有的時候想想,這世界啊,都倒過來了,好像我是孩子她是媽一樣!講話,都要小心翼翼看她臉色。我不敢講,你姨爹也不敢講,怕不小心捅了蜂窩子,又好幾天不講話……我廠里的女工,有幾個也是孩子從小沒跟自己,長大回來后都跟父母相處得不大好。我說,‘欠他們的!”小阿姨說著笑著,可說著笑著笑著說著她眼眶卻紅了,“以前在外干活,晚上躺床上想孩子,想早點賺到錢把孩子接過來住。第二天一早繼續(xù)咬牙干?,F在生活好了,孩子也大學畢業(yè)了,誰想到跟我們這樣……你說父母要遷就孩子,孩子不也要體諒體諒父母嗎?這么大的人了,一點都沒感恩心理,做幾頓飯就跟我吵。我也是怕她,天天坐電腦前,錢沒賺到,倒養(yǎng)成四體不勤的毛病……”她的眼角有隱隱的淚光。
小阿姨是個硬氣的“女漢子”。當年小姨爹做生意失敗,房子和車被法院抵押,錢被人騙走,躺在床上號啕大哭。小阿姨說:“不要哭了。我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沒有看見過她流淚。不管是困境逆境,看到她,都是笑嘻嘻的??山裢?,燈下的她,淚珠兒一點一點地閃現。不知怎的,看到她淚掛眼角的情景,我眼前驀然閃現父親的信。那張泛黃的紙,清晰地呈現父親深夜為我奮筆疾書的情景。勞累了一天的他,在昏黃不甚明亮的燈下,字斟句酌,一句一句想著,一筆一畫寫著他對女兒要說的話。
父親在我的戀愛問題上,從未當面談過他的意見。也許他也比較相信女兒的眼光,也許他也比較欣賞認同我所選擇的人,可是,當初,由于我心門緊閉,由于我們之間也缺乏溝通交流的習慣,還是給他帶來了一些擔憂和困擾。
到現在,我才明白,那封信,在我二十幾年的歲月里,是那么倉促地被我拋掉,輕易地隱沒,蒙上塵灰。
小阿姨說話的鼻音重了起來。
我遞上紙巾。
希望它能溫柔地擦掉,一個母親,不輕易流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