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 悅
李澤厚曾多次強(qiáng)調(diào),巫史傳統(tǒng)乃華夏文化傳統(tǒng)的根源。他認(rèn)為:“中國文明有兩大征候特別重要,一是以血緣宗法家族為紐帶的氏族體制(Tribe System),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傳統(tǒng)(Shamanism rationalized)”,而“這理性化的核心乃是由‘巫’到‘禮’”。(1)李澤厚:《由巫到禮 釋禮歸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4、39頁。顯然,認(rèn)識這一傳統(tǒng)的最重要根據(jù)之一則是祝禱之辭,即“祝告于神明”(2)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77頁。,由此產(chǎn)生了中國古代的重要文體——祝文,《文心雕龍·祝盟》篇正是研究相關(guān)文體的專論。所謂“由‘巫’到‘禮’”,祝禱之文不同于一般文辭的特點在于其關(guān)乎嚴(yán)肅的禮儀,劉勰說“五禮資之以成”(3)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726頁。,而喪葬之禮正屬于“五禮”之一的兇禮。也正是在談到“祔廟之祝”的時候,劉勰有一處關(guān)鍵的事類征引,他引用了《儀禮·士虞禮》的“夙興夜處”一語。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存《文心雕龍》最早的版本唐寫本作“夙興夜寐”,最早的刻本元至正本則作“夙興夜處”。如所周知,在《文心雕龍》??睂W(xué)上,唐寫本有著無與倫比的重要地位,但在這個詞語的??鄙?,各家校注本則均不取唐寫本,而取元至正本作“夙興夜處”;對它的解釋,卻又皆以之為“夙興夜寐”的同義語,謂為“早起晚睡,言勤勞也”。何以如此呢?蓋以“夙興夜處”一語出自《儀禮·士虞禮》,稽考劉勰用語環(huán)境,確當(dāng)淵源有自。唐寫本之致誤者,或以“夙興夜寐”乃常用成語,抄者信筆而為;或與后世諸家思路如出一轍,皆以二語同義也。實際上,“夙興夜處”一語之所以特別用于喪葬之禮,因其有自己的獨(dú)特內(nèi)涵,并非“夙興夜寐”的早起晚睡之意,二者不可混淆。對這一詞語的理解,不僅關(guān)乎對祭祝之辭的解讀,更關(guān)乎對古代喪葬禮俗的認(rèn)識,因而值得深究。
劉勰在《文心雕龍·祝盟》篇談及祝辭時說:“是以庶物咸生,陳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興夜處,言于祔廟之祝;多福無疆,布于少牢之饋?!?4)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76頁。按:“祔廟之?!?,唐寫本作“祔廟之祀”。其中“夙興夜處”一語,范注本曰:“鈴木云敦本處作寐。”(5)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76頁。這里的“敦本”指敦煌唐寫本《文心雕龍》,即鈴木虎雄已指出唐寫本作“夙興夜寐”。此后,王利器、郭晉稀、李曰剛、詹锳、林其錟等諸先生均于此語出校,指出唐寫本“處”作“寐”。王利器還特別指出了唐寫本之所以作“寐”的原因,其云:“唐寫本‘處’作‘寐’。案《士虞禮》載祔廟之祝,作‘夙興夜處’,唐寫本作‘寐’,此傳抄者以習(xí)見改鮮見也?!?6)王利器校箋:《文心雕龍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8頁。李曰剛則基本照抄了這一校語。(7)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臺北)南天書局有限公司,2018年,第420頁??梢哉f,王先生的看法代表了大多數(shù)《文心雕龍》研究者的觀點,所以盡管唐寫本在《文心雕龍》??敝杏兄鴺O大的權(quán)威性,但這個字還是被認(rèn)為寫錯了,因為這句話有著《儀禮·士虞禮》的根據(jù),劉勰此處的用語環(huán)境決定了他不可能寫作“夙興夜寐”。但問題是,各種《文心雕龍》的譯注或疏解又幾乎眾口一詞地將其釋為“早起晚睡”,或作進(jìn)一步闡明,認(rèn)為此句指勤勞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夙興夜處”之意乃是等同于“夙興夜寐”的。如周振甫的《文心雕龍注釋》,陸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龍譯注》,王更生的《文心雕龍讀本》,周勛初的《文心雕龍解析》等,均作“早起晚睡”(8)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109頁;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上冊),齊魯書社,1981年,第119頁;王更生:《文心雕龍讀本》,(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4年,第173頁;周勛初:《文心雕龍解析》,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172頁。;郭晉稀在早年的《文心雕龍注譯》中徑用“夙興夜處”而未加語譯(9)郭晉稀:《文心雕龍注譯》,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6頁。,后來的白話本則譯作“要早起晚睡”(10)劉勰著,郭晉稀注釋:《文心雕龍》,岳麓書社,2004年,第86頁。;祖保泉的《文心雕龍解說》作“早起晚睡勤于勞作”(11)劉勰著,祖保全解說:《文心雕龍解說》,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87頁。;吳林伯的《文心雕龍義疏》作“早起晚睡,言勤勞也”(12)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32頁。;張燈的《文心雕龍譯注疏辨》則謂“即言夙興夜寐”(13)張燈:《文心雕龍譯注疏辨》,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84頁。;等等。
誠如王利器所說,“夙興夜寐”與“夙興夜處”有著“習(xí)見”與“鮮見”之別,故20世紀(jì)出版的各類成語辭典一般都有“夙興夜寐”,但很少見“夙興夜處”一語;或以其不為成語,如上海辭書出版社于1987年出版的《中國成語大辭典》收錄成語一萬八千余條,便不見此語。其他大型辭書,如《辭?!贰掇o源》以及《中文大辭典》等,均有“夙興夜寐”條,但亦無“夙興夜處”一語。惟《漢語大詞典》有“夙興夜處”條,其釋義曰“見‘夙興夜寐’”,而其“夙興夜寐”條的釋義云:
早起晚睡。形容勤勞……亦作“夙興夜處”?!秲x禮·士虞禮》:“曰哀子某哀顯相,夙興夜處不寧?!蹦铣簞③摹段男牡颀垺ぷC恕罚骸百砼d夜處,言于祔廟之祝;多福無疆,布于少牢之饋?!狈段臑懽ⅲ骸百砼d夜處,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不寧。”(14)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第三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年,第1174頁。
顯然,《漢語大詞典》也以“夙興夜處”同于“夙興夜寐”,與上述諸位先生的理解是完全相同的,只不過注明了這一詞語的來源以及《文心雕龍》的引用,至于所謂“范文瀾注”云,則并非范先生自己的解釋,而是截取其所引《儀禮·士虞禮》的話,且這句話的斷句尚有問題(詳見下文論述)。
或許是受到《漢語大詞典》的影響,在本世紀(jì)出版的不少成語詞典中,添加了“夙興夜處”一條,而對它的理解則無一例外地等同于“夙興夜寐”。如《漢語成語詞典》:“夙興夜寐……早起晚睡。形容人勤奮不懈怠……也作‘夙興夜處’?!?15)何偉漁、包南麟主編:《漢語成語詞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753頁。《漢語成語大全》:“夙興夜處……(釋義)見‘夙興夜寐’。”(16)梅萌主編:《漢語成語大全》,商務(wù)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07年,第1428頁?!缎戮幊烧Z大詞典》:“夙興夜處:見‘夙興夜寐’。”“夙興夜寐:早起晚睡。形容十分勤勞。也作‘夜寐夙興’‘夙興夜處’。”(17)陳璧耀主編:《新編成語大詞典》,寧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64頁。《成語辭?!罚骸百砼d夜處:同‘夙興夜寐’?!?18)冷玉龍、楊超、韋一心主編:《成語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年,第939頁。
實際上,“夙興夜處”的祝辭始用于祔廟之禮,據(jù)《說文解字》,“祔”乃“后死者合食于先祖”(19)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5年,第2頁。。即在送棺下葬之后,恭迎死者精魂返回,使其入家中祖廟,與先靈共享祭品、一同受祀。所以,祔廟之禮仍屬于喪禮,或者至少是喪禮的收尾兼祭禮的開端。如果僅僅是向列祖列宗稟報近況,言己“早起晚睡勤于勞作”云云,自然是合情合理的,但若在喪葬期間,以此告于新逝的死者,則未免不甚妥當(dāng)了。因此,“夙興夜處”是否等同于“夙興夜寐”,是令人生疑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需要追根溯源,詳細(xì)考察《儀禮·士虞禮》的相關(guān)內(nèi)容。
在《儀禮·士虞禮》中,“夙興夜處”凡兩見。第一處為:“始虞,用柔日,曰:‘哀子某,哀顯相,夙興夜處,不寧。’”(20)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950頁。按:“夙興夜處,不寧”句,各家均無斷句,作“夙興夜處不寧”,這不僅于義不妥,而且無意中淡化了“夙興夜處”四字單獨(dú)的含意,進(jìn)而忽略了其作為成語的意義。鄭玄注曰:“不寧,悲思不安?!?21)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950頁。元代敖繼公釋云:“‘夙興夜處,不寧’,言其以神未祔廟之故,日夜為之悲思不安也。此祝祝之辭也,云‘夙興夜處’,則始虞與葬不同日明矣?!?22)敖繼公:《儀禮集說》卷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5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34頁。清代吳廷華亦謂:“悲思之至,無時自安。”(23)吳廷華:《儀禮章句》卷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454頁。故這里的“夙興夜處,不寧”,意為從早至晚,時刻悲思不安,與“早起晚睡,辛勤勞作”可以說完全不是一回事。清人胡培翚則云:“‘夙興夜處,不寧’,猶《詩》之言‘明發(fā)不寐’耳?!?24)胡培翚:《儀禮正義》,《清人注疏十三經(jīng)》(第三冊),中華書局,1998年,第473頁。他認(rèn)為,此句虞辭相當(dāng)于《詩經(jīng)》中的“明發(fā)不寐”。值得注意的是,“明發(fā)不寐”一語出自《詩·小雅·小宛》,而這首詩中正有“夙興夜寐”之語,其云:
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fā)不寐,有懷二人。
人之齊圣,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爾儀,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負(fù)之。教誨爾子,式穀似之。
題彼脊令,載飛載鳴。我日斯邁,而月斯征。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
交交桑扈,率場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獄。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25)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69-873頁。
在“明發(fā)不寐,有懷二人”句下,毛亨注曰:“明發(fā),發(fā)夕至明?!?26)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69頁孔穎達(dá)疏云:“夜地而闇,至旦而明,明地開發(fā),故謂之明發(fā)也。人之道,夜則當(dāng)寐。言明發(fā)以來不寐,以此故知從夕至旦常不寐也。”(27)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70頁。夜晚本該是安寢的時間,但直到天亮,詩人還沒合眼。所以,“明發(fā)不寐”意為徹夜未眠,而終夜不睡的緣由,則是前面提到的“我心憂傷”。據(jù)孔穎達(dá)解:“王既才智褊小,將顛覆祖業(yè),故我心為之憂傷,追念在昔之先人文王、武王也。以文、武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有此天下。今將亡滅,故憂之也。又言憂念之狀,我從夕至明開發(fā)以來,不能寢寐?!?28)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69頁。即幽王(一說厲王)昏庸無能,恐將葬送文王和武王創(chuàng)立的偉業(yè),詩人不禁為天下?lián)鷳n,思慮過甚以至于徹夜未眠。
在這首詩的第四章中,還出現(xiàn)了“夙興夜寐”四字,孔穎達(dá)釋曰:“既王位無常,須自勤于政……故當(dāng)早起夜臥行之,無辱汝所生之父祖已?!?29)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72頁。即指晚睡早起,作“勤奮”之意,與今日的用法是一樣的。顯然,《小宛》中本有“夙興夜寐”一詞,但胡培翚卻不說“夙興夜處,不寧”相當(dāng)于“夙興夜寐”,而認(rèn)為其近似于“明發(fā)不寐”。究其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夙興夜寐”指勤奮努力,在《小宛》里也是用此意,而“夙興夜處,不寧”卻指憂思不安,兩種狀態(tài)可謂截然不同;二是“夙興夜寐”指早起晚睡,而“夙興夜處”卻指徹夜未眠,二者的基本含義也相去甚遠(yuǎn)。反觀“明發(fā)不寐”,可以說非常貼合“夙興夜處,不寧”的含義,即滿心悲思,極為憂傷,乃至天亮也無法入睡。則所謂“夙興夜處”之“夜處”,不僅不等于“夙興夜寐”之“夜寐”,而且完全相反,乃是“不寐”之意;“不寐”的原因,非為辛勤勞作,而是憂思不寧也。
《儀禮·士虞禮》中的第二個“夙興夜處”出現(xiàn)在論及祔廟之禮的部分,其曰:“明日,以其班祔……曰:‘孝子某,孝顯相,夙興夜處,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不寧?!?30)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961-963頁。按:這里的“夙興夜處”顯然是單獨(dú)成辭的,亦證明前文“夙興夜處不寧”必須斷為“夙興夜處,不寧”。劉勰在《文心雕龍·祝盟》篇的引用正源于此。據(jù)鄭玄注,“明日”應(yīng)為“卒哭之明日也”(31)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961頁。?!白淇蕖奔醋淇拗?,指“卒去無時之哭”(32)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953頁。。關(guān)于“無時之哭”,唐代賈公彥釋曰:“禮有三無時之哭:始死未殯,哭不絕聲,一無時;殯后葬前,朝夕入于廟,阼階下哭,又于廬中,思憶則哭,是二無時;既練之后,在堊室之中,或十日或五日一哭,是三無時。練則葬后,有朝夕在阼階下哭,唯此有時,無無時之哭也。”(33)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03頁。按:此處引文標(biāo)點有修改。簡而言之,“無時之哭”就是不分時間地哭,即所謂“哀至則哭”(34)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99頁。,這也從側(cè)面印證了清人吳廷華所說的“無時自安”。至行祔廟禮方可止無時之哭,故祝辭中的“夙興夜處”顯然是指日夜難眠、時刻不安,而并非指早起晚睡、勤于勞作。
從字面來看,“夙興夜處”跟“夙興夜寐”僅有一字之差,并且下文“不惰”之“惰”又有“懶惰”之意,所以雖然諸位先生知道“夙興夜處”的來源,但是在給《文心雕龍》作注時未加細(xì)察,仍皆認(rèn)為“夙興夜處”同于“夙興夜寐”,意為不懶惰,也就是勤勞。其實,“惰”在這里的含義是“懈怠”或“惰慢”,故“不惰”指不敢怠慢,亦即恭敬之意。因此這句祝辭的意思應(yīng)為:時刻心懷畏忌,不敢懈怠惰慢,日夜悲思不安。在《文心雕龍》中可譯為“日夜不安”。
需要指出的是,清代胡培翚曾特別提到《士虞禮》中這段話的斷句問題,其曰:
蔡氏德晉云:“‘小心畏忌不惰’言中心之敬不敢稍怠也,‘其身不寧’言敬形于身,踧錯而不安也。”今案當(dāng)以“小心畏忌”為句,“不惰其身”為句,言心常存畏忌而身不敢惰慢也。前虞辭云:“夙興夜處,不寧?!贝烁霭俗侄?35)胡培翚:《儀禮正義》,《清人注疏十三經(jīng)》(第三冊),中華書局,1998年,第479頁。
如上所述,范文瀾在《文心雕龍注》中曾引過這句祝辭(36)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82頁。,其斷句則與蔡德晉相同。此后,《文心雕龍》各種注本凡有征引者,亦大多如此斷句,如周振甫、詹锳、李曰剛等皆是如此,惟吳林伯略有不同,其云:“《儀禮·士虞禮》載祔辭,曰:‘夙興夜處,小心畏忌,不惰?!?37)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32頁。吳先生雖將“畏忌”與“不惰”斷開,但未引后文,則“其身不寧”必然仍為一句。實際上,誠如胡培翚所言,此句是在“夙興夜處,不寧”的基礎(chǔ)上添加了“小心畏忌,不惰其身”八個字,所以句讀應(yīng)點在“小心畏忌”和“不惰其身”之間。
其實,早在胡氏之前,大史學(xué)家司馬光正是這樣理解的。他在談到“虞祭”及“小祥”之祭時,有祝詞分別曰:
日月不居,奄及初虞,夙興夜處,哀慕不寧。(38)司馬光:《書儀》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11頁。
日月不居,奄及小祥,夙興夜處,小心畏忌,不惰其身,哀慕不寧。(39)司馬光:《書儀》卷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15頁。
顯然,其于“不寧”前面加上“哀慕”二字,則就不會有“其身不寧”之誤了,尤其是后一條祝詞,其中正有“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之語。清代著名學(xué)者徐乾學(xué)在其《讀禮通考》中言及“小祥”之祭時,所引祝詞也有《書儀》中的這幾句(40)徐乾學(xué):《讀禮通考》卷五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47頁。,足見胡培翚之說是確然無疑的。
看起來,“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不寧”與“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不寧”二語似無大的不同,實則有著微妙的區(qū)別。對此,桐城派奠基人方苞的一段話可為佐證:
未葬以前,耳目思慮瞬息不在于親,則為失其本心,而無所畏忌,又或昏忽懈惰,則形色必違于禮,故著之祝辭?!洞呵飩鳌肥逑蚍Q范武子之德曰:“其祝史陳信于鬼神,無愧辭?!比糁鲉收呒氨娭魅诵臒o畏忌,身實懈惰,夙興夜寐,無甚不寧,而以此告于先靈,能不怵然內(nèi)愧,而怍于族姻友黨乎?先王制哭踴之節(jié),正薦告之辭,皆所以振發(fā)人之本心,而俾自循省也。(41)方苞:《儀禮析疑》卷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41頁。
他引用《左傳》的內(nèi)容,認(rèn)為稟告鬼神的話語應(yīng)當(dāng)無愧辭,這也就是劉勰所說的“寅虔于神祇,嚴(yán)恭于宗廟”(42)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176頁。之意。然后,方苞舉出了“有愧辭”的反例來加以說明,即“心無畏忌,身實懈惰,夙興夜寐,無甚不寧”,其中“心無畏忌,身實懈惰”正是針對“小心畏忌,不惰其身”所發(fā),則“畏忌”與“懈惰”乃分指心、身二者,且其為密不可分的因果關(guān)系,即“心無畏忌”而導(dǎo)致了“身實懈惰”,則必“小心畏忌”方能“不惰其身”。而“夙興夜寐,無甚不寧”便是針對“夙興夜處,不寧”而言,即是說“夙興夜處”非但不等于“夙興夜寐”,而且恰恰相反,二者乃是對立的關(guān)系,其結(jié)果也就有著“不寧”與“無甚不寧”的截然相反的區(qū)別。因為從根本而言,早起晚睡的“夙興夜寐”實則仍有休息,也就意味著“無甚不寧”;日夜不安的“夙興夜處”則是難以入眠,才有身、心之“不寧”。所以方苞的這段話不僅充分說明了“夙興夜處”與“夙興夜寐”之所指及意義完全不同,而且也解釋了所謂“不寧”非僅“其身”,而是“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之后的整個身、心之“不寧”,故“其身不寧”的斷句看似有理,實則非也。
然則,“夙興夜處”的“處”字究作何解呢?據(jù)《說文解字》:“處,止也,得幾而止?!?43)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5年,第301頁?!段男牡颀垺犯骷易⒈局哉J(rèn)為“夙興夜處”同于“夙興夜寐”,應(yīng)該是把重點放在了“止”義上,并且由此引申出臥床休息的意思。但“處”字的完整含義是“得幾而止”,段玉裁注曰:“人遇幾而止?!?4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16頁。《說文解字》釋“幾”為“踞幾”(45)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5年,第301頁。,即矮凳,則“得幾而止”便是人遇到矮凳而坐下。故所謂“處,止也”之“止”,其意乃止于“坐”?!对姟ば⊙拧に哪怠酚性疲骸巴跏旅冶W,不遑啟處。”(46)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656頁。毛亨傳曰:“遑,暇。啟,跪。處,居也。”可知“啟處”就相當(dāng)于“啟居”,《詩·小雅·采薇》正有“不遑啟居”(47)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689頁。句,其意跟“不遑啟處”相同。而“居”就是指踞坐,《說文解字》云:“居,蹲也?!?48)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5年,第172頁。如《論語·陽貨》曰:“居!吾語女?!?49)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269頁。何晏注:“子路起對,故使還坐?!毙蠒m疏:“居,由坐也?!?50)何晏注,邢昺疏:《論語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269頁。又如蔡邕《釋誨》:“居,吾將釋汝?!?51)嚴(yán)可均輯:《全后漢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745頁。皆用此義。《古文字詁林》在分析“處”的字形時,引《文源》之語曰:“居也。象足跡在幾下?!庇忠墩f文解字六書疏證》載馮振心語曰:“象趾向后,謂由外入也,就幾而坐,是為處也?!?52)古文字詁林編纂委員會編纂:《古文字詁林》(第十冊),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20頁。故“啟處”之“處”,當(dāng)與“居”同義,指踞坐無疑。后世所謂“處世”“相處”“處境”等詞,可以說皆來源于此。
與此相關(guān)的是“寢處”一詞,本意為坐臥。如《孔子家語·五儀解》:“哀公問于孔子曰:‘智者壽乎?仁者壽乎?’孔子對曰:‘然!人有三死,而非其命也,行己自取也。夫?qū)嬏幉粫r,飲食不節(jié),逸勞過度者,疾共殺之?!?53)王肅注:《孔子家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6頁。魯哀公詢問孔子,智者長壽還是仁者長壽,孔子回答,人有三種死法,其實都是咎由自取,第一種就是由于作息混亂、飲食放縱、勞逸無度所致。在這里,“寢處”指“作息”,實際上便引申自其本意,“寢”對應(yīng)“臥”或“息”,“處”對應(yīng)“坐”或“作”。又如《淮南子·詮言訓(xùn)》:“凡治身養(yǎng)性,節(jié)寢處,適飲食,和喜怒,便動靜,使在己者得,而邪氣因而不生?!?54)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第1016頁。修身養(yǎng)性需控制作息,這里“寢處”的含義依然是“作息”。此外,也有直接用其本意者,如“流言中外,謗莫能止,在妾之分,寢處難安?!?55)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95年,第12253頁?!俺既障n惶,寢處不寧?!?56)周起元:《周忠愍奏疏》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30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97頁?!俺紤n心如灼,寢處不寧?!?57)靳輔:《文襄奏疏》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30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05頁。所謂“寢處難安”“寢處不寧”,就是坐臥不安的意思。明末清初學(xué)者張次仲撰《待軒詩記》,解釋《詩經(jīng)》,其中提到:“‘載寢載興’,念君子而寢處不安?!?58)張次仲:《待軒詩記》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36頁?!拜d寢載興”出自《詩·秦風(fēng)·小戎》,原句為“言念君子,載寢載興”(59)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491頁。。意即時刻想念著君子,無論是躺下還是起來都不得安寧。張次仲將其解為“念君子而寢處不安”,以“寢處”代“寢興”,將“處”用作跟“興”意思相同的字,正說明“處”與“寢”“寐”等語乃是相對而言、其意相反的。
因此,“夙興夜處”者,乃侵早起身而夜間獨(dú)坐也,意謂時刻都不得安寧。從構(gòu)詞角度來看,“夙”和“夜”是反義字,而“興”和“處”屬近義字,其組合方式也很常見,類似于“朝思暮想”或“左顧右盼”。查閱古書可知,“夙興夜處”雖不如“夙興夜寐”之常用,但在歷代文章中也還是可以見到的,如:
夙興夜處,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一不寧。(60)嚴(yán)可均輯:《全后漢文》,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67頁。
夙興夜處,心不遑寧。(61)司馬光:《傳家集》卷八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737頁。
故自守邑以來,不能無憂,視此一方之民,政煩役重,百里蕭然,靡有家室。夙興夜處不寧,以究以思。(62)陳襄:《古靈集》卷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640頁。
由于最初用于祔廟之禮,后世也大多將其用于祝辭,所以前兩例的用法,文獻(xiàn)多有。但后一例出于宋代陳襄的《與京西運(yùn)使陳學(xué)士啟》一文,其為日常書信,而并非祭奠之文,然陳氏仍用其本意,表達(dá)自己在做官期間看到百姓生活艱苦,因此徹夜難眠,憂思不安??梢姛o論是在祭祀的祝辭中,還是在普通的文章里,“夙興夜處”皆為“日夜不安”之意,故知在《文心雕龍·祝盟》中也應(yīng)作此解,與早起晚睡的“夙興夜寐”是完全不同的。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就筆者所見,雖然多數(shù)《儀禮》譯注與《文心雕龍》譯注基本相同,均將“夙興夜處”翻譯為“早起晚睡”(63)如許嘉璐注譯:《儀禮》,許嘉璐主編:《文白對照十三經(jīng)》,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802、803頁;楊天宇:《儀禮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18、422頁;關(guān)永禮主編:《白話十三經(jīng)》,濟(jì)南出版社,1994年,第692、693頁。,但略有不同的是,少數(shù)《儀禮》讀本的翻譯多少關(guān)注到了“夙興夜處”一語的特定含義。如王寧主編的《評析本白話十三經(jīng)》對兩處“夙興夜處”的翻譯分別為:“哀子某,哀顯相日夜悲思不安”,“孝子某孝顯相早起夜處,心常存畏忌,不敢怠慢”。(64)裴澤仁評析、譯:《儀禮》,王寧主編:《評析本白話十三經(jīng)》,北京廣播學(xué)院出版社,1992年,第334、335頁。前者的“日夜悲思不安”是符合“夙興夜處”之意的,后者的“早起夜處”則有模棱兩可之嫌。彭林對兩處的翻譯則為:“日夜悲痛不安”,“從早起到夜居,小心畏忌,不敢怠惰其身,不敢安寧”。(65)彭林譯注:《儀禮》,中華書局,2012年,第486、490頁。所謂“日夜悲痛不安”亦是準(zhǔn)確的,而“從早起到夜居”則隱隱又回到了“夙興夜寐”之意。從兩書對“夙興夜處”一語均無注釋來看,至少其于這一獨(dú)特成語的重視仍是不夠的。
綜上所述,“夙興夜處”與“夙興夜寐”確有“鮮見”與“習(xí)見”之別,卻并不意味著這是兩個說法不同而其意相同的成語,只是一個少見一個常用而已,實則這并非相同意義之成語的不同說法,而是用于不同語境、有著不同含義的兩個完全不同的成語?!百砼d夜處”原本是一個專用于喪葬之禮的成語,具有特定的含義,指的是侵早起身而夜間獨(dú)坐,意謂日夜不得安寧,其頗為形象地描繪了古代喪葬之禮中特定的莊重、肅穆氣氛以及主喪者的凜然恭敬之心、巨大悲痛之情和身心疲憊之態(tài),這與表示早起晚睡而勤勉敬業(yè)的普通成語“夙興夜寐”是根本不同的。將“夙興夜處”等同于“夙興夜寐”,不僅丟掉了一個具有特別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的成語,而且也因之失去了一個考察喪葬禮俗的重要視角。有鑒于此,現(xiàn)有辭書的修訂以及今后新辭書的編纂,理應(yīng)將“夙興夜處”與“夙興夜寐”分列兩個詞條,并對“夙興夜處”一語進(jìn)行新的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