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宇
一
八木哲郎先生出生于1931年,回憶中稱自己四歲的時候(1935)才有記憶,因此準確來說跟自己相關的時間段是1935—1945的十年。這十年的歷程,他經(jīng)歷了中、日乃至世界歷史的重要時期。作者將回憶錄分為三個部分,即“天津出生與成長”“從日美開戰(zhàn)到戰(zhàn)敗”“從戰(zhàn)敗到撤離”。對于作者沖擊較大的是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經(jīng)歷。由于日本和英、美等國斷交,雙方開戰(zhàn),英、美在中國淪陷區(qū)的租界全部被日軍占領。因此作者有一章節(jié)名為“搬到舊英租界”,即講述一家人從須磨街(今天津市和平區(qū)陜西路)搬家至英租界的過程。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著實對日僑的生活產生了重要影響。
作者的章節(jié)劃分一則按照重大歷史分期,二則根據(jù)生活的變化。生活是縮小的歷史,我們平時可能不太注意到。小人物的生活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逐漸變化,從平靜的文字當中可以感受到平民日僑的生活隨著歷史潮流漸漸發(fā)生變化,面對所遭受的磨難又是如此無助。在太平洋戰(zhàn)爭之前,作者對發(fā)生在1939年的“天津事件”作了記述。該事件是日、英開戰(zhàn)前發(fā)生在天津甚至中國境內最為嚴重的一次沖突,由于日偽“聯(lián)合準備銀行”天津分行經(jīng)理程錫庚在英租界遇刺,導致兩國展開談判,簽署《有田-克萊琪協(xié)定》,宣告了開戰(zhàn)前日、英兩國在華利益博弈的終結。在回憶中,作者將日軍對英租界的封鎖作為標志“天津悠閑生活的終結”的四件事情之首(另外三件事情為舅舅將哥哥帶回東京、岡本伯父在諾門坎事件中負傷以及天津大水災),足見此事對其影響之深。作者也是用最為普通的時間順序講述生活的變化,使得敘述和內容劃分自然順暢。
1939年6月14日清晨,日軍在日租界和法租界的交界秋山路沿線架設高壓電線,鋪設鐵絲網(wǎng),使得日僑不能前往英、法租界(法租界位于日、英租界之間,故不得不將其封鎖)。在山口街、旭街、芙蓉街設置關卡,日本憲兵對華人和白人進行盤問甚至脫衣檢查。關卡周圍架設陣地,日軍荷槍實彈。如此一來,日僑出行也變得困難,大部分人遷回到了日租界內居住,白人也回到自己的租界。受影響最大的為居住在租界內以及前往租界討生活的中國人。
作者的父親八木省藏是三井物產天津分公司的小麥科課長,分管糧食部門,當時屬于高收入行業(yè)。父親的月收入為一千多日元,將近是天津總領事收入的十倍,作者一家在天津居留民中屬于中產階級。父親省藏的工作內容就是將來自日本、美國、加拿大、埃及等地小麥進口到天津。英法租界的封鎖使得進口的小麥只得滯留英租界管轄的碼頭,日租界內部的小麥供應成為嚴重問題,一時間價格暴漲。日租界固然受到影響,但其中最受影響的當屬住在英法租界的三十萬中國人,租界內沒有任何物資,物價飛漲,一片蕭條景象。
不明利害關系的日本人卻發(fā)表強硬言論,稱:“封鎖什么的不夠狠,趁機將租界占領?!边@些人甚至要煽動英、法、日租界內的中國人組成游擊隊,從而一舉收回外國租界。日、英會談之后,美國的反日情緒增加,單方面廢除了《美日通商航海條約》。這樣一來,進口國外物資就變得更加困難?!案赣H對于米面遲遲不能進口長嘆一口氣”,很多日僑老婦撿拾路邊的蔬菜和雞蛋生活。大人們的世界尚且如此,而對于年幼的作者而言,不能到別的租界去玩也很難過。
二
若說“天津事件”對于租界華人的影響甚大、對于日僑影響有限的話,太平洋戰(zhàn)爭之后,日僑生活則真正陷入了窘境。父親省藏被提升為三井財團法人、華北糧食平衡倉庫天津分部社長。三井、三菱等財團受日本軍部領導,作者稱省藏的任務即為擔負起日本管制下的天津全境市民的糧食問題(也許是作者夸張)。由于別國的糧食無法進口,華中、華南等地的小麥由于戰(zhàn)爭擴大運輸線中斷,加之華北小麥收獲甚少,糧食供應陷入了巨大危機。
小麥等糧食作物在天津已然變成了投機商品。由于供不應求,價格飛漲,日租界內只得采取分配供應手段滿足需求,糧食店前排起長蛇隊伍的景象天天都有。日本軍隊為了防止發(fā)生暴亂,讓三井、三菱、安宅等日本商社和持有特別許可證的糧食店向華北鐵路沿線的農民收購小麥。華北地區(qū)是小麥的重要消費地,奈何土地貧瘠,不能實現(xiàn)自給。在日本與歐美國家關系沒有惡化之前,尚能進行歐美乃至華中、華南地區(qū)的糧食運輸?shù)难h(huán)。特別在1929年大蕭條之后,美國由于生產過剩,亟需將剩余物資出口,剩余的小麥源源不斷來到天津,致使國產小麥遭受嚴重打擊,價格暴跌。但是這種情況由于“七七事變”而發(fā)生徹底改變。
“七七事變”后,原本價格極其低廉的糧食作物變得供不應求。日本軍隊只得規(guī)定價格,例如小麥粉一袋五點一元,玉米粉一石七元,小米一斤為銅板二十九枚等。但在“天津事件”發(fā)生后,情況向著最為惡化的方向發(fā)展,一袋小麥粉超過一百元,使得原本貧窮的中國人只得每天靠吃谷物的殼度日。日僑雖說有專門供給的米,在天津市郊有專家來此進行土地改良、改進農作物,但依舊不能滿足需求。很多日僑也靠食用雜糧和谷物的殼來充饑。由于歐美列強不滿日本在華擴張利益的做法,使得大批日僑遷出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只得遷入北四川路日本僑民居住地區(qū),致使日僑衣食住行的保障緊張,特別是看病難問題,少有的幾個診所和醫(yī)院完全不能滿足用藥、看病問題,日本僑民苦不堪言。作者父親由于管理糧食供給,使得很多日本僑民懷疑他家藏有數(shù)以百袋計的糧食,并不斷有人來他家調查。父親省藏曾嘆息道天津日僑中很多人十分卑鄙無恥。
戰(zhàn)爭的持續(xù)發(fā)展使得日僑生活逐漸陷入困境,連作者一家這樣的中產階級也無法避免。母親千鶴子由于幾年生活的勞苦,患了結核病,甚至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只能入院治療。父親也由于公司不景氣,加之家庭等方面壓力太大也病倒了。身邊的日僑生活困苦,很多人只得做豆腐和納豆過活,甚至有很多日本女性賣春度日。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日本戰(zhàn)敗撤離天津。
三
作者一家初來天津之時,生活富足。一家人無憂無慮地生活,除了在天津日租界生活外,還可以到鄰近英法租界玩耍,感受異國風情。日本的親屬可以任意往來,甚至可以看外國電影,吃各種美食,到中原百貨購物等。1937年7月日軍攻占天津以及“七七事變”的發(fā)生,對于日僑的生活影響微乎其微,在租界外的中國人卻飽受涂炭之苦。
戰(zhàn)爭之下,究竟有沒有勝利者呢?答案是沒有。日本作為侵略者,使得中國在內的亞洲國家人民橫罹兵革,實堪可憐。日本的僑民搭乘侵略者的堅船來到租界定居,其目的是想長久在此居住謀生。但是戰(zhàn)爭之下沒有勝利者,隨著日本野心的擴張,將亞洲的局部戰(zhàn)爭擴大成為世界性戰(zhàn)爭,致使自己損失慘重,人民飽受戰(zhàn)亂之苦。日僑身處租界,受法律保護,但是戰(zhàn)爭的擴大連累到自身。但比起飽受侵略的他國人民來講,受到的這些損失又怎能相提并論?
十幾年的天津生活轉眼即逝,經(jīng)歷戰(zhàn)亂的日僑從充滿希望地到來到黯然離去,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戰(zhàn)爭之下沒有勝利者,黎民百姓飽受涂炭之苦。日本少年生活的細節(jié)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包括父母愛情、兄弟之情、親屬來往、上學、通勤、神社祭祀……生活就是如此,平淡中體驗著歷史的變遷。所謂歷史,并非對于當代人而言,而是對于后人。友人曾道:“我們所經(jīng)歷的每個平凡的日常,也許就是連續(xù)發(fā)生的奇跡?!蔽矣X得十分有道理,人亦無法脫離歷史長河,在平淡的小人物生活中也可體會歷史巨變。當回顧人生,霎時間覺得變化巨大,仿佛夢境一般,會更加重視和平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