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愛祥 侍青麗(揚州中學教育集團樹人學校/江蘇省揚州市)
白居易是唐朝著名詩人,他的《琵琶行》《長恨歌》等膾炙人口,千古流芳。他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研究白居易的文章層出不窮,他的人格魅力、獨特思想、創(chuàng)作主張等都給后人留下了寶貴財富,常讀常新。
白居易是李白和杜甫之后又一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的一生是曲折的,他二十多歲進士及第,風光無限,但宦海沉浮多年后,白居易深感官場黑暗,政道崩壞。當他被貶江州,做了個有職無權的司馬后,徹底陷入了人生低谷,心中滿是憂郁與悲憤,正在這時,他的好友元稹寄來了《敘詩寄樂天書》,看完之后,他有感而發(fā),在寒冬之時寫下了這封洋洋灑灑幾千言的書信。此封書信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有著文學與審美、認知與了解、感悟與激勵三方面的閱讀價值。
白居易沒有專門的詩歌理論著作,他的詩論觀點散見于其詩文作品中。其中,《與元九書》是歷來人們最為關注的一篇?!拔恼潞蠟闀r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一句凝練了他詩文的創(chuàng)作主張,更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首先,白居易敘述了從上古時代開始詩歌漸次衰變的過程及程度。他首先對上古時代的文章表達了推崇,他這樣寫道: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jīng)首之。就六經(jīng)言,《詩》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菲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自圣賢,下至愚駿,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經(jīng)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xié)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寶也。
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白居易鮮明地提出《詩經(jīng)》是六經(jīng)之首的觀點,指出《詩經(jīng)》“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他以果樹的生長作比喻,對詩歌的四要素即情、言、聲、義作了十分形象的概括。他認為情感是果樹的根本,語言是它的枝葉,聲律是它的花朵,義理是它的果實,其中“情”與“義”是思想內容,而“言”與“聲”則是表現(xiàn)形式,外在形式一定要為思想內容服務。這是白居易對詩歌特性最為精準的理論概括,也是對文學評論和詩歌審美的精準把握。同時他指出先古圣人之所以能“垂拱而理”,正是因為他們抓住了這個根本,使詩歌成為感化人心的重要法寶。
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他后面的敘寫作鋪墊,盛贊《詩歌》之高妙,實為批判后世之遺失。
他認為從上古至今、《詩經(jīng)》至梁陳詩歌,詩歌發(fā)展步入了下降的通道,越到后來越衰落式微,《詩經(jīng)》的六義漸次消亡;即便唐代詩人群體巨大,但與《詩經(jīng)》理念、標準、特性相吻合者幾乎無人,甚至連大名鼎鼎的李、杜也不入其法眼,成為被詬病的對象。在白居易眼中,古典詩歌的發(fā)展史,就是對《詩經(jīng)》精華、品質、特性、價值逐漸淡化、損毀、丟棄、否定的歷程。
于是他非常痛苦:“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fā),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夫!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于左右。” 他食不下咽,夜不安寢,想把崩壞的詩道扶持起來,迫切之心、悲憤之情溢于言表。
雖然白居易的這些批判難免有過激之處,甚至對李白、杜甫的看法也有失偏頗,但這正是白居易始終堅持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想,是他終身捍衛(wèi)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張。詩道崩壞是他難以接受而又無法改變的事實,因而他旗幟鮮明地批判、呼吁、實踐,想借自己的一臂之力去改變這樣的局面,于是也就有了《觀刈麥》《長恨歌》《賣炭翁》《琵琶行》等一批膾炙人口的佳作。
白居易很好地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但他又不止于此,而是將詩歌該有的本質和核心鮮明地提出來,告誡后人應當在詩歌之中聯(lián)系現(xiàn)實,而不是空談,將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傳統(tǒng)保存下來并發(fā)揚光大。
其次,從審美價值角度看,《與元九書》采用的其實是最容易流露個人感情的書信體,白居易又是歷史上出名的性情中人,這封書信流露出白居易的情感美。
《與元九書》最突出的情感是想要振興詩道卻反遭命運打擊的悲憤之情,這次的貶謫讓白居感到悲痛萬分,由于官場上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因此他在書信中對詩歌進行評析,與好友之間相互慰藉,在這般情況下還發(fā)出一句“微之微之,勿念我哉”,自我傷感又渴望得到他人的安慰,白居易抒發(fā)知音難覓的感慨和發(fā)自肺腑的深切悲傷,真情實感流入書信中,與文字相融合。這種落寞與慰藉情緒相交融,時運不濟和知音難得相沖擊,壯志難酬與自娛自樂的欣然相矛盾,讓書信別具情感審美價值。
此外,從文章來看,白居易尊重事實、嚴謹縝密的寫作風格也令人稱道。這封書信中他旁征博引,列舉了歷史上大量的詩人及其作品。同時,他對晚唐時期的時事政治和發(fā)展狀況也有非??陀^的說明,論述有理有據(jù),邏輯清晰,使人嘆服。
白居易字“樂天”,他在解釋自己何以為“樂天”的時候寫道:“號作樂天應不錯,憂愁時少樂時多?!边@大概有點道家推崇順應自然、清靜無為、樂天知命的思想。然而,從這封信以及其他諸多文學作品中我們卻看不到白居易的“快樂”,不僅看不到快樂,更多的是孤獨、怨憤、矛盾。
他是孤獨的。人的生存離不開社會,個人的發(fā)展伴隨著各種各樣的社會需求,人與人之間構成相當復雜的社會關系。當某種社會需求得不到滿足,或者對社會關系的期望與現(xiàn)實狀況產(chǎn)生落差時,個體就會感到孤獨。在這封書信中,我們能夠感受白居易對詩歌的追求是他鮮明的社會需求,他深刻了解民生疾苦,于是想通過現(xiàn)實來反映當時的社會,體現(xiàn)著對封建當權者的批判和對百姓的同情。但正是因為他對于詩歌使命的過分追求,對于執(zhí)政者過于理想的期盼,才讓他始終處于不為人理解的現(xiàn)實狀況之中,這種落差使他深陷孤獨之中。其實,從這封信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梳理出他的思想軌跡,非常清晰地了解他被貶謫江州的原因。自古以來,封建統(tǒng)治者往往樂見歌功頌德之人,對于這種直言犯上、喜歡唱反調的人常常有排斥心理,白居易此次被貶,正是因為詩歌中有對于當朝政治的指點,得罪了當朝統(tǒng)治者。
于是他寫道:“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茍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辈粌H別人瞧不起自己、攻擊自己,甚至連老婆孩子都認為自己是錯的,身邊沒有懂自己的人,這是何等的孤獨!
他是怨憤的。在被貶江州做有職無權的司馬之后,白居易的心境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思想與價值觀也發(fā)生了重要變化。迫切的社會需求長期得不到滿足,在孤獨之余就會產(chǎn)生深深的怨憤。從這封信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他對自己心中理想的崩塌是憂憤的,正如前文所說:“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fā),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然而現(xiàn)實的殘酷又讓他這種“欲扶起之”的愿望不能實現(xiàn),怎能不產(chǎn)生更深沉的怨憤!
他對于當朝統(tǒng)治者也是怨恨的,他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要求自己,在書信中他明確強調了詩歌應當為人民而創(chuàng)作,他在詩歌中就是聯(lián)系人民和社會的疾苦。他這樣寫道:“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钡沁@次貶謫對他來說是一次巨大的打擊,如果說他原來對于統(tǒng)治者還抱有一絲希望,希望能夠通過詩歌與文字來改善民生,正如詩中所寫:“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那個時候的白居易應該是滿懷期待的,那么現(xiàn)在他又是徹底失望的,在此之后,他的人生從兼濟天下的階段走入了獨善其身的階段。于是他發(fā)出怨嘆:“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他也是矛盾的。雖然他自嘲自己愚笨,雖然他認為自己現(xiàn)在的困頓是應當?shù)?,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聲名很在意。請看這一段文字:“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余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
自己的作品成為官方考試模板,自己的詩作傳唱大江南北。這些成就和輝煌的敘述,難掩他自己的自得,然而轉念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又不得不感慨憂憤,自嘲自解。以致晚年的白居易將原來對于百姓的同情和對當朝權貴的不滿轉化為對人生的消極和自我排遣。
此外,一方面他向好友傾訴自己的痛苦心跡,一方面又覺得自己這樣的境遇不值得同情,比起他人來說還是很不錯的,要對方不必太掛念自己:“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xié)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迨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通過深入了解這封書信,我們也能夠收獲許多感悟與思考。不光是白居易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主張的理論高度,他非凡的文學成就、勤奮刻苦的學習態(tài)度、矢志不渝的文人風骨、為民請命的施政理想都值得我們欽佩和學習。他像一個標桿,矗立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之中,給后人指明了方向。
首先我們來看看白居易刻苦治學的程度:“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边@樣的用心專一、勤奮刻苦簡直令人難以想象!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后來的范仲淹、歐陽修等人,哪怕出身貧苦、身世凄涼也刻苦讀書,奮發(fā)圖強。正是有了這樣的勤勉與堅持才會有自身學識的豐厚,才會有治國安民的才能,才會在歷史中留下印記。當今的我們不管處于哪個年齡段,大多數(shù)人所受的苦恐怕很難與之相提并論,所以不能養(yǎng)尊處優(yōu)、放松懈怠、止步不前。
再來了解白居易一生不忘初心、矢志不渝的精神。白居易本身是一位進士,他在二十多歲時就開始步入仕途,可以說是青年有為,前途無量。但他不會為了自己的仕途而見風使舵、阿諛奉承,哪怕遭人誹謗、排擠也在所不惜。他始終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主張,并用一生來踐行,至死不渝。他筆耕不輟,時常鉆研詩歌寫作,成為中國歷史上不朽的詩人。在寫這封書信的時候,他正處于人生的低谷,但他沒有將哀怨通通甩給自己的好友,而是依舊從詩歌與人民出發(fā),論述詩歌應當反映社會現(xiàn)實與人民疾苦,告誡世人要言之有物,即使最后被貶,他的初心始終不變,這種精神實在令人敬佩。
另外,他一直以關心民生疾苦作為自己的施政理想。作為統(tǒng)治階層而能有這樣的情懷實在難能可貴。白居易在為官任上始終為百姓著想,堅持為民請愿。他在信中回憶道:“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于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于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比魏擦謺r如此,遭受貶謫時依然如此?!敖裎液喂Φ?,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等一批為民請命的詩篇從他的胸中噴涌而出,一片赤誠之心日月可鑒。能夠正確反映社會黑暗、民生疾苦,從書信中加以強調,白居易可以說是第一人。
新時代的中華兒女也應當樹立為人民、為國家而奮斗終生的目標,勤奮刻苦地學習科學文化知識。在人生路途上,始終保持一顆為民為國的初心,矢志不渝。要讓理論和知識武裝我們的頭腦,用我們的智慧來造福人民、貢獻國家,這才是有價值的人生,才是能夠真正實現(xiàn)自我的人生。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唐宣宗的贊頌不是偶然的,白居易是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史上的一座高峰,對當世和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與元九書》讓我們對白居易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有了深深的感悟,他勤奮刻苦、孜孜不倦的治學態(tài)度,他以民為本、博大仁厚的情懷,他不忘初心、砥礪前行的精神,永遠值得學習、傳承、發(f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