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耀明看到母親的第一眼,覺得海風與陽光的陰影從她臉上褪了一些。他迎上去,捏住母親的面頰,是有厚度的肉感,說母親白了一點。無論被誰夸白,都是高興的事。耀明松開手,母親看了看四周,笑著說,放心,很快就跟你一樣黑。
耀明穿一件破舊的籃球運動服,裸露的臂膀像海底的石油。他光腳走著,說自己摸到了大魚,讓鄰居幫忙做成魚干。又說這幾天自己認真完成作業(yè),得到了老師的獎賞——一支鉛筆。說完,他從那條寬松的中褲口袋取出一支削了一點的鉛筆,炫耀似的舉到母親面前。心里卻有些遺憾,他一興奮,就忘了要先給母親過目,自己再削的。
母親不在的這幾天,他每個晚上都出來看夜空。這缺少燈光的夜空,卻有耀眼的繁星,他朝著它們微笑,跟它們說話。他記得父親提過,父親年輕之時,也做過這樣的事。星星是漁民最好的朋友,它們守護著海域,守護著在海上往來的人們。父親叫他不要用手指天,說這是不敬,尤其是漁民的孩子。
父親說,外公在失去星星的夜空迷了路,便回不來了。
耀明告訴母親,他要用這支筆畫一條星路,外公可以從礁盤往天上走,沿著這條路回來。母親頓了頓,一個失神,心里想,什么是遠去的路,什么是回來的路。她看向耀明背后的大海,海離得那么近、那么遠,那其實是一座無邊無際的房子,裝得下世上所有人。人的脾氣與海是一樣的,人有憤怒,海也有,那變幻莫測的天氣是海憤怒的表現(xiàn)。這時候,千萬不要硬扛。母親覺得自己的父親錯了,人不能跟憤怒的東西對抗。想通了這一點,她有點釋懷。
她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屋,先把被耀明弄亂的東西重新整理一番。和新屋相比,這屋里的一切破落不堪,超過兩米的床是臨時拼成的,鋪著用了很久的席子,耀明可以隨意滾來滾去。現(xiàn)在,他先于母親爬上床一邊玩一邊看母親做事。他沒想出去,他看著母親忙碌就很快樂。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便說:“阿昌差點死了?!卑⒉且魍g的玩伴。母親手一停,抬頭看他。耀明說阿昌從水底上來得太快,流血了。母親能想象那個場面,她也無數(shù)次聽到這樣悲傷的事件,但那僅僅限于下水的成年人。阿昌只是一個跟耀明差不多大的孩子。他連救生衣和浮潛設備都沒穿戴,就那樣冒險地忽上忽下。這種作業(yè)方式自古有之,但年幼的孩子并未意識到危險性。
“救過來了?!币髡f,聲音里有一種不諳世事的稚嫩。救過來了,隱含著把死亡趕跑的勝利意味。
母親說:“你先不要去海邊玩了。”耀明說:“不去那里我能去哪里?”
去學校,去操場?耀明把這個島上可玩的地方都想了一遍,還是覺得大海最刺激。
母親來到外面,看向阿昌家。無人在家,阿昌還在島上的醫(yī)院,那些晾曬的魚干被左鄰右舍幫忙收拾了。她有些自責,因為她不在場,沒能幫上忙。她又看向醫(yī)院的方向,不遠,但是晚了,她決定明天再去看一看。這里的漁民,什么大風浪沒見過,只是,這次是一個孩子。耀明說,以后他要好好教阿昌怎么在水里保護自己。
水里和地上,因為熟悉,所以有錯覺,以為它們都一樣。
從她父輩的父輩起,家里的每一個男人都是釣魚的。她不會把自己的父親說成是打魚的。因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只是一條魚鉤,走進海里,讓水淹到胸脯,或是憋著氣,拉著漁線在水下憋上三四分鐘,等魚咬鉤,再回到船上。出海的漁船很小,以前靠手搖,現(xiàn)在靠電力發(fā)動,一般是家里四五個男人一起出海,在這片廣闊無邊的海面上,整日整夜對著大海。
雖然她丈夫的船更大,但仍然以這樣的作業(yè)方式為主。她好像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濕淋淋地在海中的礁石上休息,等待下一刻去潛水。
每時每刻的擔心在長期的時光中,已成為一種固定習慣,以至于所有的悲喜都不能讓她的情緒有明顯的波動。
兒子的話讓她想起過去。自己的兄弟在少年時說過同樣的話。
所有的事物都在重復。
她帶著心事躺到床上,她不知自己何時睡著,也不知耀明是何時回來,又在她身邊熟睡的。第二天,她是被透進來的光叫醒的。她比平常起得晚了一些,可能是回到海南本島的那幾天,打亂了她素日的作息。
她去了醫(yī)院,看到阿昌的母親,也看到已經恢復得差不多的阿昌。阿昌的母親告訴她,起初有些慌亂,但現(xiàn)在已經很平靜,活過來就好。這種對生命的鎮(zhèn)靜,在每個漁娘的臉上都能找到。
打開的窗戶有海浪聲涌進來。
耀明走進來,來到阿昌旁邊,兩個人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動畫片、海底世界……小孩子的話題大人根本聽不懂。母親叫耀明不要跟阿昌說那么多的話,不然阿昌會沒了力氣。于是,兩個孩子消停了一會兒,又低聲說起話來。阿昌看上去不像一個剛剛死里逃生的人。
她不想再次勸阻,便拉著耀明離開。
周末,天氣又好,耀明沒跟母親回家,而是獨自走到那片長滿沙漠植物的沙灘上,把手擺成海浪的日常姿勢。每個人都有生氣之時,海也不例外。他把海水抓起來,悄悄地對著指尖之海說,如果大海發(fā)怒,請?zhí)崆案嬖V他,這樣他和朋友們就不會去打擾它。
他見過大海憤怒的樣子,知道如何安撫它。
他走到一株仙人掌旁邊,折下花,又回到海中,把花放在海面上,一直看到海浪把花卷走。他笑了,海浪終于聽懂了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