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是三十年文壇寂寞獨行的說夢人，他一直用一種獨辟蹊徑的寫作方式在他自己的文學園地里進行著一種有趣的文學探險，體現(xiàn)出了明顯的異質(zhì)性。閱讀與理解廢名的過程必將是緩慢而艱澀的，也將是一種有趣的文學探險，對于尋找漢語敘事新的可能性，激發(fā)漢語寫作的新活力意義重大。正如周作人所說，廢名小說的獨特價值在于其文章之美，廢名用他簡練的文字寫獨有的意境。[1]如何理解廢名的“文章之美”成為通往廢名秘密花園的“橋”與鑰匙。格非指出：廢名的整個創(chuàng)作植根于中國的詩性敘事傳統(tǒng)，而且他明確地把詩歌意境引入小說，在小說的抒情性方面比沈從文和汪曾祺走得更遠。廢名的寫作，屬于現(xiàn)代文學的一股涓涓細流，是傳統(tǒng)詩學通往現(xiàn)代性的一座別致的“橋”。他用唐人寫絕句的手法、用簡約含蓄的語言營造了許多意味深遠的意境，讓讀者回味無窮?；诖耍疚奶接憦U名小說中的意境創(chuàng)造，分析其文章之美的真正原因。

一、造空靈之境

形式主義者認為所有文學形式都具有與現(xiàn)實相等且必要的意義，[2]廢名自己也這樣認為：人生的意義本來不在于他的故事，在于渲染這故事的手法。寫好一個故事不是廢名創(chuàng)作的目的，追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一直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宗旨。縱觀廢名的創(chuàng)作，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資源帶給他深度的陶冶與滋養(yǎng)。他喜愛的莊子、庾信、溫庭筠等，給他這種獨辟蹊徑的寫作帶來諸多靈感和源泉，“我分明地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3]將詩歌意境引入小說，借助詩歌藝術(shù)的審美經(jīng)驗，成就了廢名具有獨創(chuàng)性審美追求的意境小說。

閱讀廢名的小說，撲面而來的就是各種各樣的意境。《菱蕩》中竹林綠水、石塔小橋、白墻村廟渲染出的“空山不見人”的怡然自得的清幽意境；菱蕩深處，峰回路轉(zhuǎn)，“偏頭，或者看見一人釣魚，釣魚的只看他的一根線”[4]的“孤舟蓑笠翁”的孤寂意境；打破菱蕩寂靜的洗衣少女，坐劃子菱葉上打回旋摘菱角的聾子，大有“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的喧鬧意境?！逗由狭分嘘惱系拿┡铮栒湮蓓?，水上柳蔭，隨波蕩漾，老爹伸一伸腰，環(huán)抱著臂，眼睛同天云低處的青山一樣，多么有趣味且有雅興的溫馨圓融的意境，恰如貼在茅棚上褪了色的對聯(lián)，“東方朔日暖，柳下惠風和”?！惰肿印分袃尚o猜的親密玩伴即將嫁人，對一種已逝情感的傷懷，彌漫著溫婉惆悵的憂傷意境。《桃園》中如同瓦一般黑的古舊城墻、墻磚上青苔茵茵的綠，對著大地傾盆而注的清冷的半個月光，病中的阿毛及憂傷的王老大構(gòu)成了清冷孤幽的意境。

在《竹林的故事》《橋》等小說中，廢名將故事的邏輯、前因后果退居到了背景地位，情緒的傳達以及意境的營造成為其著力點?！吨窳值墓适隆分欣铣痰乃馈⑷媚锏慕K身大事等都是模糊而省略的背景，流水潺潺、竹林深處，傳遞的是一種世外桃源般的美好情愫，勤敏能干、不爭不搶的三姑娘是作者記憶中的一塘春水，被微風吹起波皺，著力營造的是如竹林般清幽的意境，一種對兒時情感的傷懷?！稑颉肥且徊课赐瓿傻慕茏鳎瞻琢艚o人們來填補，它由一幅幅充滿詩情畫意的片段連綴而成，每一片段自成一境，境與境獨立存在，形成大量空白，不僅以人物、作者的感覺聯(lián)結(jié)，也要求人們以感覺去填充、體味。

空靈之境的營造需要有一個由實到虛、虛實相生的過程。《橋》這部小說中的大多數(shù)情境都具有意念性和擬想性，以意會性為主導模式。由“走馬看花”聯(lián)想到騎馬的意境；由“晴得鮮明”，望天想象“一個古代的女人，粉白黛綠剛剛妝罷”；由“松林風聲”聯(lián)想到風會吹花落；由“舉燈照花”聯(lián)想到“寒壁畫花開”；由廟殿頂?shù)囊恢伙L鈴，畫上的一把傘，夢中的一棵樹覺得宇宙的存在。他的“字與字，句與句之間都是互相生長，有如夢之不可捉摸”，[5]這樣的例子也是俯拾皆是的。如《橋·清明》：陰天，更為松樹腳下生色，樹深草淺，但是一個綠。綠是一面鏡子，不知掛在什么地方。“綠”以“一個”來修飾，已出離顏色，成為某種本體式的存在物。繼而以“鏡子”作譬，又化實為虛。

意境的創(chuàng)造需要獨特的情趣和性格，空靈之境的創(chuàng)造需要心靈的空，以一顆虛靜之心去觀照。禪宗以頓悟把握心性的思維方式促使意境的“空白”生成，廢名小說中大部分空靈之境所傳達的情蘊都是作者超凡絕俗的禪宗人格的寄托。中國自六朝以來，藝術(shù)的理想境界是“澄懷觀道”，在拈花微笑里領(lǐng)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禪境，[6]廢名的寫作不在講述一個復雜完美的故事，也沒有細致縝密的精巧構(gòu)思，他更多地在表現(xiàn)一種人生境界，在《竹林的故事》里，潺潺的流水，茂林修竹，碧綠菜地，遠處的沙丘城郭……菜農(nóng)老程夫婦和他們的小女兒三姑娘，一家人過著質(zhì)樸恬靜的田園生活，小說就這樣平淡樸訥、從容雅致地鋪成一軸山水畫卷，卻又在淡雅之中寄寓了深深的哀愁。他寫清幽的菱蕩、寫古風的河上柳、寫寂靜的桃園、寫慈愛通達的老者、寫天真爛漫的少者，其實都在寫一種心靈境界，在平凡的生活中，時間緩緩流逝，人生的煩惱與苦難也得以超越與解脫。《橋》是一部風景簿，“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小說中的人物都沉浸在作者的自我里面，處處都是在過作者的生活，“三個主要人物都沒有明顯的個性，他們都是參禪悟道的廢名先生”。[7]在《橋》中，廢名表現(xiàn)的是自己長期以來頓悟出來的佛性，在人物的對話中尋找語言本身的啟悟和禪機成了廢名莫大的樂趣，這些都是他禪宗人格的體現(xiàn)。

二、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8]廢名在創(chuàng)設(shè)小說意境之時，也營造了大量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有我之境著重于自我情感的抒發(fā)，情顯景隱，有一個移情的過程，是一種隔的境界。在廢名的早期自傳體小說《初戀》《阿妹》《柚子》《鷓鴣》《半年》等中，都出現(xiàn)了“焱哥”的形象?！办透纭笔且粋€體弱多病、多愁善感、悲觀細膩的主人公形象，具有廢名早期的生活遭際與精神氣質(zhì)，在以“焱哥”為敘述者和主人公的小說中，作者著重于自我情感的抒發(fā)，如《去鄉(xiāng)》中因病的軀體和病的情感，作者營造了有幽咽的櫓聲等悲涼的氛圍，使山水草木等一切景觀與一切人事皆有悲苦之色彩，以及在美的女性身上寄托了主人公的情緒，移情入景；《阿妹》中抒發(fā)的對逝去阿妹的強烈懷念與自責之情；《柚于》中所抒發(fā)的淡淡的悵然若失的悲哀，等等。在廢名前期小說《竹林的故事》中，作者所營造的基本上都是有我之境，帶有主觀抒情的痕跡，著重于情感的抒發(fā)。

在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廢名逐漸從營造有我之境向無我之境過渡，無我之境著重于客觀景物的描寫、景顯情隱，以境取勝?！短覉@》最后一節(jié)還有一點隱藏在調(diào)侃之后為阿毛發(fā)出的哀嘆，到《菱蕩》中，作者的主觀情感漸漸消隱，著重于景致的描寫和氛圍的渲染。《橋》更是一部物與風景的世界，除了五個篇名外，其余都以“物”來命名，在茶鋪、柳葉、落日、洲、井、松樹腳下、芭茅、萬壽宮等構(gòu)成的風景畫中，人物也被物化了，琴子、細竹以及主人公小林都成了風景的一隅，人物是沉浸在風景之中的，情感淡出，著重于欣賞大自然的風景，妙悟一種生命形成，參透一種人生情趣，人物的喜怒哀樂都是隱藏的，表現(xiàn)情感不是作者的本意，作者的意旨在于通過程小林過橋的一剎那間，時間與空間的界限不復存在，瞬間即永恒之時，抒發(fā)一種人們超越現(xiàn)實世界，達到虛靜澄明的理想境界。當然，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并不是絕對分隔的，他們更多時候是相互交織的。作者通過營造大量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組成了多幅意境或整體意境，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意境小說。

三、具象的營造

具象的營造是形成意境小說最重要的條件，廢名在創(chuàng)造大量的意境小說時，他對顏色、聲音、具象的時空選擇等方面都是非常執(zhí)著與特殊的。在對環(huán)境的設(shè)色上，廢名具有強烈的色彩敏感力，為充分體現(xiàn)空靈之境，他著筆多為青、白綠等顏色。在《竹林的故事》中，翠綠的竹林與三姑娘的竹布單衣，顏色淡得同月色一般；《橋》中有許多青白相隔的意境，如史家莊的白垛青墻、鷺鷥掠過碧綠的淺水、白馬在青草上打滾，等等。作者也經(jīng)常通過綠色與白色的反差來浸透他對生命流逝的感悟，程小林“最愛青草”與史家奶奶的白發(fā)形成鮮明對比，綠色透著生命的氣息，綠色中點綴一些白，又添加了一點清冷的意境。廢名的小說大多是寫意山水畫，所以綠白相隔的顏色可能是他構(gòu)造意象的理想選擇，再者，對顏色的選擇也體現(xiàn)了他所受禪宗思想影響，像王維詩中的“白云回望合，青靄人看無”等。

廢名常選擇黃昏意象，小說中北游的旅客“多半在黃昏時孑然一身”，面朝落日動了“鄉(xiāng)愁”，對黃昏意象的選擇也映照了作者身上濃濃的孤獨意識。浣衣母李媽的黃昏，燥熱的蟬音、喧鬧的人群，無依無靠與哀哀無告的蒼老靈魂在無盡的歲月中悄悄流盡；莫須有先生的黃昏，也常在“自顧盼，自徘徊”，品嘗“絕世的孤單”，愴然而涕下。對空間的選擇上，作者多描寫遠景，《橋》中的人物多以“看”和“望”的姿態(tài)對待物象，如“幾十步之外，望見白垛青墻，三面是大樹包圍，樹葉子那么一層一層的綠，疑心有無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來的高枝，更如對了鷂鷹的腳爪，陰森得攫人。瓦，墨一般的黑，仰對碧藍深空”。[9]在這些意境小說中，時間多是緩慢流逝或停滯的，在幾乎凝滯不動的現(xiàn)實時間背景中，作者借助空間意象的變換來表現(xiàn)生命的延續(xù)，在《橋》這部小說中，通過程小林游歷的各個地方，金銀花、史家莊、井、萬壽宮、松樹腳下、橋、塔、桃林……每一個空間都是一副自在生成的靜默畫，通過不同空間、畫面之間的過渡轉(zhuǎn)換，每個生活片段之間的組合，人們才能隱約感到時間的緩慢流逝。這種以某個場景的活動或某個人物在特定空間中的特定行動為中心的空間化敘事，成了廢名意境小說中一種獨特的時空構(gòu)造形式。

四、廢名寫作的意義

“在現(xiàn)存的中國文藝作家里面，很少一位象他更是他自己的……他真正在創(chuàng)造，遂乃具有強烈的個性，不和時代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為少數(shù)人流連忘返的桃源?！盵10]回望廢名的寫作，如嚼諫果，似有回甘。他的寫作在當時是一種涉險與先鋒的探索，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實踐。這種創(chuàng)造性表現(xiàn)在他對中國文學及文化中詩性敘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他不是簡單地回歸與繼承，而是為現(xiàn)代小說的寫作尋找到了一種心得方式。這種方式不僅是一種詩意的描寫，抑或抒情性的詩化小說，而是將詩歌的表現(xiàn)方式引入小說寫作中，參與小說的敘述和細節(jié)的構(gòu)建，讓傳統(tǒng)文學及文化中的意象、典故、情境與意境在現(xiàn)代漢語寫作中生長和繁殖。

從這個意義上說，廢名的寫作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但不可否認的是，廢名也存在某些誤區(qū)。其一，他的寫作缺乏生活和生命的氣息，小說人物也趨向符號化，沒有鮮明的個性和生活氣息。前期的《竹林的故事》《菱蕩》等作品新鮮靈動，后期作品缺乏感染力和影響力，無法產(chǎn)生共情。其二，在語言的運用上過于生硬和呆板，缺乏口語的活潑和變化，敘事方式多具跳躍性，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難和隔膜，有所脫化而卻無所依傍，也使他失去了很多讀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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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商金林，編.朱光潛批評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8]王國維，著.徐調(diào)孚，校注.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9.

[9]吳曉東.鏡花水月的世界——廢名《橋》的詩學研讀[M].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3.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資助科研項目《中國當代小說中的“中華美學精神”研究》（項目編號：20B314）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王葉青，女，碩士研究生，湖南女子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女性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