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雅飛

2022 年9 月22 日上午，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博物館305 教室，應浙江大學藝術(shù)史系薛龍春教授的邀請，杭州蕓廷美術(shù)館給他的《中國書畫文獻引論》課堂帶來了15 件重要的明清書畫藏品。

“實物教學一直是我們藝術(shù)史研究所在教學上的追求。”薛龍春說。不同于純粹的文獻研究，中國書畫首先是物品，每一件作品都有它的物質(zhì)性，比如大小、裝潢方式、紙張性能、墨色等，都不是復制品或是圖片可以替代的。將藝術(shù)品的研究等同于圖像研究，會犧牲太多有用的信息，而對這些信息的漠視，將會阻止學生真正進入藝術(shù)品的世界。

隨著一件件明清書畫精品展現(xiàn)在眼前，師生迅速沉浸其中，而授課也就此開始了。翁同龢的《詩札長卷》，是他罷官回到常熟之后給趙宗建等人的信札與詩作。這些信件中提到請吳昌碩為之刻印，與他的日記進行比對，可以確定具體的日期。薛龍春提醒同學，手卷并非其原初的狀態(tài)，這5 封信和詩札在后來才被裝裱在一起，一件作品最早的呈現(xiàn)與觀看方式有可能與今天是大不相同的，不能根據(jù)今天的狀態(tài)來討論它的篇章效果。他同時要求同學們觀察翁同龢羊毫書寫的意趣及點畫特征，與另一件文彭《贈居節(jié)詩札》大不相同，前者含混蘊藉，后者清晰流蕩。

何紹基的《楷行二體詩冊》，也是考察紙張性能與書寫效果的絕好材料。薛龍春要求大家注意何紹基的兩處題跋，何在題跋中抱怨紙張?zhí)^粗糙，加之用了一支禿筆，因此大不如意，且書寫了數(shù)次才完成了全篇。如能找到相同時期何紹基寫在光潔紙張上的得意之作，二者的對比將會非常有趣。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精致的工具與材料是否一定能產(chǎn)生精品？很多材料表明，藝術(shù)家對材料的抱怨有時只是一個修辭。

王鐸的《贈子老詩卷》是崇禎后期他寓居懷慶時寫給河內(nèi)縣令王漢的手卷。薛龍春借助這件作品，為同學分析明代后期紙本與綾本不同的性能。盡管生綾也有較強的吸水性，但表面光潔，仍能保證流暢的書寫，而生宣的吸水性明顯更強，無法支持快速地揮灑。因此晚明奔放的行草書大多為綾本，而清代碑學以后生宣更為流行，在表現(xiàn)金石氣時生宣無疑獲得了優(yōu)勢，在歷史上被鄙視的羊毫也因為蓄墨量大成為書家最青睞的書寫工具。薛龍春還和同學一起仔細觀看這個手卷的第一個字，并推測王鐸所用的是一支沒有洗過的毛筆，他壓開了為墨所凝固的筆頭，但不夠舒展，所以第一個字顯得生硬，筆痕中至今還能看到宿墨的渣滓。

王鐸 《贈子老詩》卷 杭州蕓廷美術(shù)館藏

八大山人的《蕨瓜圖》，不看原作大概不知道尺幅很小，蕨與瓜都是寥寥幾筆，其上的題詩用筆鏗鏘，還不是晚年褪盡火氣的面貌，但這件作品可以充分說明八大對于生宣的把握與運用能力已經(jīng)相當高明，每一筆都參與表現(xiàn)蕨瓜的形態(tài)、向背與明暗，其中的節(jié)奏還暗示了一種生動的生長感。寫意花卉發(fā)展到清初，由于材料的改變，獲得了與青藤白陽大不相同的表現(xiàn)力。此后由于碑學的進一步推動，揚州畫派、海上畫派充分發(fā)掘了材料的性能，尤其是墨色層次的表現(xiàn)力。

石濤的《山水冊頁》是后代收藏家將兩種冊頁配合而成，且與數(shù)位湖南人有關(guān)，李瑞清的題跋能幫助我們了解其成型與遞藏經(jīng)過，閱讀題跋也能增添觀賞的趣味。石濤畫作多表現(xiàn)前人詩意，構(gòu)圖不拘一格，色彩通透，與另一件王原祁的山水立軸適成鮮明的對比。薛龍春通過題跋，向大家講述這件山水畫并非王原祁蓄意的創(chuàng)作，起初它不過是王在友人家小住時為陪伴他的晚輩“輪美”所做的示范，但臨行卻忘記贈予，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后，王再次為之著色，這才有了今天的面貌。此后數(shù)十年間，他還曾多次為輪美示范作畫，此人應該是王原祁比較親近的學生。八大、石濤兩位活動時間相同的藝術(shù)家，理念不同固然是畫風差異的重要因素，但每件作品創(chuàng)作的動機也值得關(guān)注。

傅山詩頁 選自《高江村同人書畫冊》杭州蕓廷美術(shù)館藏

丁敬《硯林老人詩文遺墨卷》，收錄丁敬詩札四種。其中有一則張雨《游龍井詩》的題跋草稿，撰寫時間是乾隆己卯（1759）十一月十五日。跋文中提到一個鬻古人薄士昆，丁敬在他那里第一次見到這個手卷。薄士昆也出現(xiàn)于丁敬之子丁傳寫給黃易的一封信中，這種古董販子的信息最為難得，在乾嘉時期的金石圈，活躍著一批這樣的勾連學者與市場的掮客，值得進一步關(guān)注。張雨此卷后歸裘魯青，裘再一次請丁敬鑒定，丁敬在題跋中特別提到卷后楊維楨題跋，且用了一方“箕尾叟”白文印章，認為甚是奇古，很可能出自朱珪之手。朱珪是昆山人，擅長刻碑與刻印，楊維楨曾為其作《方寸鐵志》，但我們今天并不清楚朱珪到底刻過哪些印章，作為西泠四家之首的丁敬，是從何做出這樣的判斷的？丁敬在題跋中還比較了張雨詩集所收《游龍井詩》與墨跡本的差異，并分析了可能的原因。這件張雨的行書手卷今藏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通過官網(wǎng)可以獲得高清圖片。丁敬的這個卷子后來為丁輔之收藏，曾經(jīng)入石，今嵌在西泠印社題襟館。薛龍春強調(diào)，一件能夠勾連其他作品、人物與事件的書畫作品，研究價值最高，進行個案研究的訓練也最為有效。

丁敬 《硯林老人詩文遺墨》卷 杭州蕓廷美術(shù)館藏

錢杜的《閑閑樓圖》是一件巨卷，19 世紀一位高姓文人，因為祖上在杭州西溪有舊居，但自己數(shù)十年來飄流轉(zhuǎn)徙，無法在此耕讀，于是請錢杜為之作畫，聊為寄托。卷后高氏兄弟延請了數(shù)十位友人題詩，與錢杜一樣，這些題詩的作者大多來自浙江（亦有江蘇、江西），郭麐、陳文述、江鳳彝、朱為燮等都有名于時。中國繪畫中的題跋是十分獨特的現(xiàn)象，薛龍春就此卷的觀摩要求大家想象，這幅畫原先只有一米寬，但此后征集的題跋，則達到了畫作的三四倍寬。沒有這些題跋，我們只看到一幅畫，農(nóng)田、樹木、閑閑樓、籬笆與主人夫婦，但題跋一再衍生甚至轉(zhuǎn)換了畫作的意義，有些意圖出自畫作持有者的授受，有些則可能是題跋者的發(fā)揮。一旦有了這些題跋，我們就再也回不到只有一張畫的觀摩環(huán)境，題跋已經(jīng)成為畫作的有機組成部分。

清初高士奇收藏當代名家的《高江村同人書畫冊》，包括程邃、龔賢、傅山、梁清標、納蘭性德、洪昇等一時文人。薛龍春指出，從紙張來看，這本冊頁是高氏刻意征集的，而不是收藏品的雜燴。這一征集活動持續(xù)了二十年，早期的征集活動可能還有一些中間人，比如程邃為高士奇作畫，署款時明言乃黃虞稷等人居中。其時高士奇剛剛借書法的能力步入仕途，而在此后他成為康熙的寵臣，這部冊頁的后半部也基本是高士奇門生的贊美詩了。

另外一部巨冊《明人尺牘》，包含了明中葉以來李應禎、吳寬、祝允明、文徵明、陸深、王寵、黃道周、倪元璐、王思任等近百名人的手澤。除了文本、書法，薛龍春也要求同學特別注意明代的箋紙。鄭振鐸曾說版畫發(fā)展到萬歷時代，已經(jīng)登峰造極，光芒萬丈。用于書札的箋紙，十竹齋當時就有箋譜。明代的箋紙，無論繁密程度還是色彩深淺，版畫大多居于配角的地位，但恰到好處，但到了清代中后期，越來越喧賓奪主。但是清代箋紙也有其時代的特點，就是大量金石元素的加入，一些自制箋中的圖案，往往是自己收藏的器物，如瓦當、磚文、青銅器器形、紋樣，乃至拓本中特別的文字等。這些具有時代特點的裝飾也參與了一個時期藝術(shù)品整體氣氛的營造。

在課堂上，同學們還觀摩了祝允明《臨古法書冊》、婁堅書札、鄭簠隸書立軸等。隨著卷軸的卷舒，冊頁的開合，同學們不知不覺上了三個多小時的課。通過觀摩與聽講，大家也學到很多無法從圖片中得到的知識與經(jīng)驗。

鄭簠 隸書 沈約詩立軸 杭州蕓廷美術(shù)館藏

薛龍春一直重視學生對原作把握能力的培養(yǎng)，在他看來這才是真正的競爭力。沒有這些觀看的“技藝”，學生很難成為真正的內(nèi)行，藝術(shù)史作為學科的地位也會受到質(zhì)疑。在浙江大學的教學中，他曾經(jīng)借助藝術(shù)與考古博物館收藏的顏真卿《修西亭記》殘碑以及此前舉辦的“金石不朽”“三吳墨妙”等展覽，多次為研究生專業(yè)課、本科生通識課及社會教育授課。他還經(jīng)常邀請收藏家攜帶藏品進入教室，與同學們共同觀摩、討論，不僅激發(fā)了同學們的研究興趣，也取得了良好的教學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