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恒健
米倉道的終點,是大巴山南麓的巴州,即今四川巴中市。
“自南鄭而南,循山嶺達于四川保寧府之巴州,為米倉道?!比L240多公里的米倉道,危峰峻壑,猿徑鳥道,杜絕人煙。它留下了無數(shù)拋妻別子的哀號、愛恨情仇的詩章、馬革裹尸的絕唱。
米倉道的終點,是大巴山南麓的巴州,即今四川巴中市。初唐時,武則天的次子李賢被貶謫至此,“筑茅庵草舍以棲身,餐野果山泉以度日”,直至殞命埋骨。
如今,李賢謫居巴州的章懷山,吟誦詩書的太子巖,北望長安的望王山,凄愴葬身的南龕坡,仍訴說著那一段撲朔迷離、令人嘆惋的故事。
太子李賢曬經(jīng)處
古時由關(guān)中入巴蜀,翻過令人望而生畏的秦嶺之后,即是坦平如砥的漢中盆地,不過,盆地帶來的欣喜只是短暫的。由此前往巴蜀的荔枝道、金牛道、米倉道,同樣是上負千仞絕壁、下臨激流深淵。
在唐朝,黔州、巴州和房縣,是皇族將相的流放地。巴州雖然成城于公元91年(東漢永元三年),但在當時仍屬蠻荒之地。從長安到巴州,經(jīng)褒斜道、米倉道最為便捷。唐高祖李淵第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嬰,李世民第十子、紀王李慎,便曾在米倉道上跋山涉水,前往貶謫之地巴州。
公元681年冬,另一位落魄的皇子,無奈地踏著先輩的足跡,在米倉道上踽踽而行:唐太子李賢被其母武則天貶為庶人,放逐蜀地巴州。李賢此行的目的地是巴州,他人生的終極之地也是巴州。
米倉道上始建于南梁的木門寺,近年發(fā)現(xiàn)了李賢的曬經(jīng)石。該寺位于旺蒼縣木門鎮(zhèn)南的半山腰,四周古木參天、翠竹蔥蘢,環(huán)境清幽。
木門寺占地面積3460平方米,其大殿為清康熙年間在原地重建,正殿為五間,庭院開闊,頗有幾分千年古剎的氣象。寺院大門前方數(shù)十米開外,一塊20多立方米的巨石,突兀地臥在菜地里。這巨石就是木門寺的曬經(jīng)石,文物專家確認其是唐朝物品。
曬經(jīng)石上一級級臺階的立面,密密麻麻地雕刻著酒瓶般高的佛像,共700多尊。它們雖已嚴重風(fēng)化且被苔蘚覆蓋,但仍可看出其形象各異、技法圓潤。而石上的亭子,則于早年毀于戰(zhàn)火。
李賢在此逗留并翻曬經(jīng)書,并非偶然。古名老鸛寺的木門寺,位于由陜?nèi)氪ǖ闹匾A道——米倉道上,南來北往的商販走卒、文人墨客,大多要到此燒香祈福或留宿休整。唐貞觀年間,木門寺被敕封“廣福禪院”后,香火更為興旺。
木門寺慷慨地接納了這位前太子。白天,李賢習(xí)佛誦經(jīng),與方丈并肩翻曬經(jīng)書;夜晚,李賢不恥下問,與方丈秉燭長談。李賢的才華和仁厚之心,令方丈深感欽佩并加以挽留。
吸引這位方丈的,不是李賢高貴的身份,而是李賢高于常人的智商。李賢早年讀書便過目不忘,深受父親唐高宗李治的喜愛。李賢召集名儒,探討范曄的《后漢書》,親筆點評的“章懷注”更是被后世稱贊。
公元679年,李賢在其兄李弘猝死之后,被唐高宗李治立為太子,“命太子監(jiān)國。太子處事明審,時人稱之”。李治如此夸贊李賢:“家國之寄,深副所懷?!币灾劣诖撕?,不少歷史學(xué)家感嘆:這是李唐江山最合格的一個繼承人!
然而,李賢仍然逃不掉被廢的厄運。他的賢能,成為圖謀上位的母親的最大障礙。武則天決定下手了,其栽贓誣陷手段,已為史料證實。公元680年,“廢太子賢為庶人,幽于別所,黨羽皆伏誅” 。次年,“徙故太子賢于巴州”。
在木門寺,李賢呼吸著深宮中難得的自由空氣,內(nèi)心的惆悵和郁悶,也就無所顧忌地傾瀉。于是,一首表明心跡的七言絕句便脫口而出:“明允(李賢的字號)受謫庶巴州,身攜大云梁潮洪。曬經(jīng)古剎順母意,堪嘆神龍云不逢?!?/p>
上官婉兒徇私情
公元684年,著名才女上官婉兒前往巴州看望李賢,在木門寺留下的一首詩,使這一出悲劇更為凄婉,更為撲朔迷離。
早在公元677年,十四歲的上官婉兒已出落得明媚艷麗,尤其下筆千言、文采過人。這一年,武則天召見上官婉兒,并當場命題讓其依題著文。上官婉兒須臾成文,其音韻珠圓玉潤,其書法秀如簪花。武則天閱后大悅,當即下令免其奴婢身份,且掌管宮中詔命。
此后,武則天所下制誥,多出自上官婉兒的手筆。她不僅是武則天文筆上的得力助手,而且還代朝廷品評天下詩文。后人對其文其人評價很高,甚至稱她為“巾幗宰相”。
這期間,情竇初開的上官婉兒,在深宮里見得最多的男人,除了皇帝李治,恐怕就是時年二十四歲的李賢了。有此一說:婉兒是李賢的侍讀,對“容止端雅”的李賢產(chǎn)生了愛情。
上官婉兒的《彩書怨》詩,似乎印證了這一說法:“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余。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詩中內(nèi)容,皆是惆悵、思念。是時,為鍛煉李賢的執(zhí)政能力,李治曾讓他遷任岐州刺史,加封雍州牧、幽州都督。而薊北和幽州,均在河北省境內(nèi)。
后上官婉兒赴巴州看望李賢,是公干還是出于私情,不得而知。事實是,上官婉兒剛到木門寺時,便聽到李賢被害的消息。
原來,隨著武則天權(quán)勢日增,武氏一族勢力日盛,李氏勢力日衰甚至人人自危。眼看著母親為了權(quán)力而不顧親情,眼看著大唐江山行將崩潰,深感絕望的李賢作了一首字字啼血、堪比曹植《七步詩》的《黃臺瓜詞》:“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尚云可,摘絕抱蔓歸?!?/p>
李賢的用意,是希望用親情感動,也可以說是哀求母親,不要因為貪慕權(quán)勢毀滅一個家庭。但是,武則天的野心已如脫韁之馬,膽敢違背她的意志者,必死無疑。
這首《黃臺瓜詞》傳入京城后,武則天十分震怒,殺心頓起。公元684年初,命左金吾衛(wèi)將軍丘神前往巴州,“檢校故太子賢宅,幽故太子賢于別室,逼令自殺”。據(jù)傳,李賢是被迫服毒而死,年僅三十一歲。
曾經(jīng)的太子、武后的親子,貶謫如此偏遠的地方不說,還不能保全性命過隱士生活,不能不令古今之人,嘆息造化弄人。
如血殘陽里,呆立于曬經(jīng)石前的上官婉兒,想到了昔日兩人在樓臺閣榭間的絮絮私語,在花叢中月影下的柔情蜜意,更想到了自己違心擬就的廢黜李賢太子位的詔書……
于是,百感交集的上官婉兒,用顫抖的雙手,摩挲著有李賢足跡、指痕的曬經(jīng)石,題寫了《由巴南赴靜州》(唐時木門鎮(zhèn)稱靜州)詩:“米倉青青米倉碧,殘陽如訴亦如泣。瓜藤綿瓞瓜潮落,不似從前在芳時。”以懷念李賢,并命人修建亭子,為曬經(jīng)石遮風(fēng)擋雨。
太子遺跡遍巴中
木門寺的沐浴和米倉道的洗禮,令李賢有脫胎換骨之感。抵達巴州時,州城官民的盛情接待,更是令他感激涕零。
于是,李賢不顧自己是貶謫之人,八方奔走,體察民情,并在巴州城南金榜寺前設(shè)壇,勸農(nóng)精耕細作。
巴中市城東有一座書臺山,因李賢而得名。他聽說書臺山下,有一戶人家的幺兒特別聰明好學(xué),但其父親卻執(zhí)意要他停學(xué)守家業(yè)。于是,李賢特地對那父親曉之以理,且毗鄰而居,每天早晨在山上帶頭讀書。那父親深受感動,最終改變了主意。后來,人們把李賢勸學(xué)并讀書的那座山叫作書臺山。如今,在書臺山所處的曾口鎮(zhèn)書臺村,讀書的風(fēng)氣濃郁,村里還時常舉辦各種詩書賽事。
巴中市茶壩鄉(xiāng)章懷山,是李賢的寓所所在地。此山路隘苔滑,林木高大茂密,懸崖如刀劈斧削,山泉縱橫流淌,真是一個極隱秘清幽之地。
在接近山巔的密林小道旁,有兩塊雙人床大小、狀如鷹嘴的巖石,鑲嵌于臨崖的茂密草叢中。一尊素衣束發(fā)、揮劍習(xí)武的人物雕像,立于危巖之上。石側(cè)有“試劍石”三字,雕像所示人物正是李賢。據(jù)傳,李賢特地在這逼仄、險峻、進退維谷的位置,左右騰挪,以練習(xí)異于常人的劍術(shù)。
我登上章懷山巔,來到有一尊太子攻書像的太子巖。只見李賢手捧《后漢書》,目眺遠方。他的身旁,是日夜攻讀的厚重典籍,他身后的松林,似注釋典籍的如椽大筆。
李賢為《后漢書》作注,觸犯了武則天的忌諱。因為《后漢書》中,記載了東漢中后期后宮外戚干政的大量史實。也許從那時起,武則天內(nèi)心深處,便已開始反感這個“叛逆”的兒子。
李賢的目光,掃視著山下的原野。民間的衣食冷暖,盡收他的眼底。當?shù)厝讼嘈?,如果李賢大難不死,登上皇位,蒼生一定有福了。
太子巖位于高近百米的斷崖之上,巖下約十多米的絕壁上,有一個天然形成的面積為十多平方米的石洞。由于地勢陡險,從巖頂和巖底均無路通向石洞,僅有飛鳥能夠在洞內(nèi)棲身。每天凌晨,李賢進入這背西向東的隱秘石洞,面對旭日,捧書誦吟詩文。
李賢是怎樣進入洞中的呢?原來,深知宮闈之血腥的他,此時雖遠離長安,仍不得不隨時提防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黑手。而且,這里有眾多欲一睹他尊容的“粉絲”。因此,為了安全,為了清靜,他請人在通往石洞的絕壁上,開鑿了一個個由下而上的孔洞。每天進洞之前,將木條逐根插入孔洞,腳踏木條攀進洞去,然后請人將木條一一抽掉。傍晚出洞下山,便踩著重新插入的木條,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
如今,洞內(nèi)遺留下的安放書架、油燈的石孔,還清晰可見。甚至米臼等做飯的設(shè)施,還大致能看出輪廓。
下到山腰,有一泓天然泉眼,旁邊石碑上書“思母泉”。這泉名當然是后來人所取。這泉水里,當年是否有李賢的淚水?如果有,是相思之淚,還是怨恨之淚、凄苦之淚?……泉水淙淙,無語流淌。
衣冠墓前思太子
李賢的遺體,葬在巴州城南南龕坡下?!端拇ㄍㄖ尽份d:“在州城南二里(今巴中市城守鄉(xiāng)南壩村)”,《名勝志》云:“墓高如小阜?!?李賢死后十一年,唐中宗(武則天第三子李顯)復(fù)位,追贈李賢司徒官爵,并遣使者到巴州迎回李賢靈柩,以親王身份陪葬乾陵。
公元711年(唐景云二年),唐睿宗(武則天第四子李旦)追加李賢皇太子身份,謚號“章懷”,與太子妃房氏合葬于章懷太子墓。這就是“章懷太子”名號的由來。第二年,唐睿宗之子李隆基繼位,大名鼎鼎的“開元盛世”即將拉開帷幕,那是令國人感到榮耀的時代??上?,李賢與之無緣了。
巴中市的李賢衣冠墓,自古以來受到保護。據(jù)清順治年間人李蕃《與周希堯牧伯書》載,李蕃少年時代去閬中應(yīng)試途經(jīng)巴中,看到了章懷太子墓。其墓地開闊,道路莊嚴,墓前石像成列站立,松柏常青。
巴中市城南林立的高樓之間,文管局的工作人員為我打開李賢墓冢的院門。
曾經(jīng)的李賢埋骨之所,落寞地坐落在雜草叢生的院子中央。這座墳冢之下,曾經(jīng)只有薄薄的棺槨,重疊的典籍,一具死不瞑目的遺骸,靜靜地躺在其中。當然,墓主嘔心瀝血注釋的《后漢書》,一定枕在頭下。
曾為太子的李賢,注定不能成為李唐江山的繼承人了,但是鮮為人知的是他的親孫女卻為延續(xù)社稷的祚命,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和貢獻。
大唐王朝與吐蕃王朝有兩次意義非凡的“舅甥之盟”,一次是文成公主嫁與吐蕃贊普松贊干布,一次是金城公主嫁與吐蕃贊普赤德祖贊。文成公主名揚天下,而為終結(jié)唐蕃之爭做出貢獻的金城公主,卻不太為人所知。
金城公主李奴奴的生父為邠王李守禮,而李守禮即李賢次子。公元707年,沿著文成公主入藏的舊道,左驍衛(wèi)大將軍楊矩護送金城公主入吐蕃,唐中宗親自送行過渭河到始平縣(今陜西興平市),并大宴百官,為公主餞行。席間,唐中宗竟不禁潸然淚下,隨行大臣也為之動容。這樣隆重的送別禮儀,或許也出于唐中宗對兄長的些許告慰。
公元733年,經(jīng)金城公主大力斡旋,唐蕃在赤嶺定界刻碑,立下盟約互不侵擾,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邊界戰(zhàn)亂終于平息。
唐蕃會盟的促成,金城公主功不可沒。李賢九泉之下有知,當可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