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靜
篾匠在我的家鄉(xiāng),叫柳匠。清澗出柳匠,好柳匠出在周家店子。
柳匠周二成,已是古稀之年,木訥寡言,見了生人只會靦腆地咧開嘴呵呵笑,一副拘謹?shù)哪?。他沒文化,也不擅與人交際。只要手里有一把霧柳條,一把出柳線刀,他的眼神立馬活泛了,雙手靈巧自如,霧柳條在手指間纏繞飛舞,頃刻間就成了做工精巧的一件小柳編。他神情專注地出柳線、制底子、編篾子、穿提手、收沿兒,手法嫻熟靈活,一氣呵成。他編成的笸籮、簸箕、籃子、油簍、架囤、背簍,牛料斗等柳器,結(jié)實耐用,頗受農(nóng)人喜愛。
女兒周玲說自她記事以來,每天晚上看到父親坐在炕欄上結(jié)柳,她睡一覺醒來,父親依然埋頭結(jié)柳,霧柳條“唰唰”的像秋風(fēng)掃過,昏黃的燈光將父親的剪影貼到窗戶上,虛幻而落寞。
俗話說,門里出身自會三分。周二成的父親周德秉是一位技藝精湛的老柳匠,按照子承父業(yè)的傳統(tǒng)風(fēng)氣,他注定要做一名柳匠。12歲時,周二成開始做學(xué)徒。他跟著父親去城里賣了兩回柳編,發(fā)現(xiàn)他家的手藝特別受市場青睞。許多莊稼人圍在小攤前,精挑細選,左右打量一張簸箕或笸籮,模樣是否周正,做工是否精細,反復(fù)摩挲柳條打磨得是否光滑,扎不扎手。一邊夸贊著,一邊挑剔著,幾番討價還價,最終成交。父親精巧的手藝,為每一件柳編贏來了一個合適的價格??吹剿麄冃量嘟Y(jié)出來的柳器,切切實實地變成了銀錢,周二成認識到——他們的柳編技藝是頗受人歡迎的。需求就是最大的價值!于是,他暗自下決心回去跟著父親好好學(xué),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由于門里出身,周二成對于柳木薄片、霧柳條和柳線等主要材料,以及各種結(jié)柳工具,包括老鐮、削茬鐮、柳錐(穿柳線用)、出柳線刀(刮舌頭用)、線捏(縫小簸箕用)、出柳線官、莢麻、環(huán)錐、吊麻線鉤、柳尺等并不陌生。興趣的確是最好的老師,一旦對結(jié)柳技藝產(chǎn)生濃厚興趣,周二成學(xué)起來就突飛猛進、事半功倍。他很快熟悉了每一道結(jié)柳工序,并稔熟在心。柳匠的前期工作主要是加工柳木薄片、柳條和柳線。將脫皮的柳條晾曬干后,存放在干燥、蔭涼處,使用時再將其置放于水中浸泡,使其松軟柔韌。他從泡霧柳做起,霧柳砍回來首先在河里浸泡一夜,拉回來后繼續(xù)在大水槽里泡,水甕里泡,泡至柔韌,彎曲自如。提起那份受罪,周二成至今刻骨銘心。霧柳泡在河水里,夏秋兩季溫度適宜還好,一旦逢上早春或冬天就要遭大罪了,手腳泡在冰涼的水里,泡在刺骨的冰碴里,凍得他直打哆嗦。
霧柳泡好了,就要準(zhǔn)備麻線。麻線是專門買的寧夏麻,這種麻比本地麻更具長度而堅韌的品質(zhì)。他認真地用擰車兒打麻線,繼而纏起來,纏成一個個麻線棒。接下來,他拿出柳圈子,舉起老鐮剖成薄片,用來結(jié)簸箕舌頭。那薄片就像母親搟的面葉子一樣薄,寬一寸,越長越好,如果太短,需要接一截,接起來的簸箕舌頭就不如一個整片結(jié)實耐用。出柳線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一指頭粗細的柳條,要剖成粗細均勻的三根,出柳線時就用到了那個像老蝸牛似的出柳線官,然后用柳線刀刮去柳線中間潔白如絮的柳芯,再放在水槽里浸泡兩小時。
柳制品的收邊部分很重要,如同點睛之筆,一件柳制品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收邊的細膩做工。上圈條要用柳線纏,最上面有一圈蓋條。柳匠通常還要在簸箕舌頭中間飾有一個漂亮的麥穗結(jié),就仿佛是給柳編上拓蓋了一個印記,買主一看麥穗結(jié)就認出這件柳編出自哪位柳匠之手。
笸籮與簸箕的結(jié)柳方法也截然不同,必須從中間開始打底子,一連結(jié)十回(一錐叫一回,三針)。而編籃子,分圓掌和方掌兩種,最大的技巧是編好籃系,即穿提手。笸籮、簸箕和籃子等纏柳邊時,也有兩種纏法,一種是光纏不鎖,一種是鎖邊法。關(guān)于鎖邊法這個技藝,之前清澗地里的許多柳匠都不會,周二成的父親老周柳匠也不會。這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周二成去折家坪張家岔結(jié)柳時,向一位來自米脂的柳匠偷師學(xué)來的。開悟就是一剎那的事情。十四五歲時,周二成已經(jīng)可以編制得像模像樣了,村里成立了結(jié)柳小組,三十幾個柳匠分工不同,年齡最小的周二成是收沿把關(guān)技術(shù)的“纏家”。有人慕名來請他去結(jié)柳,一天結(jié)一張笸籮7塊錢,而一張簸箕才一塊五毛錢。他壯年時手法快,一天也只能結(jié)出兩張簸箕,或者一張笸籮。憑著一股子毅力,他幾個時辰一動不動地坐下結(jié)柳,長年累月,屁股底下打出了厚厚的繭,無聲地書寫著柳匠持之以恒的耐力。
柳匠周二成的手藝越來越精湛,在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他嫻熟地掌握了結(jié)柳的技藝,從他手里賣出去的柳編越來越多,如笸籮、簸箕、拿糞斗、頭盔、元寶籃等,規(guī)格大小不一的各種笊籬,甚至還有女人們做女紅用的針線笸籮,精致、可愛的針線笸籮人見人愛,寬大、實用盛放饅頭的長方形籃子,籃子上系著一個小小的鐵環(huán)。他還為銅川、子長等地的煤礦加工礦工頭上戴的柳條安全帽。在普通人眼中,柳木和霧柳條是很不起眼的物料,僵硬、呆板,只是燒鍋做飯的柴火。而在柳匠手里卻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周家兩代柳匠像變戲法一樣,使其成為柔韌、潔白、光滑的材質(zhì),一件件實用精美的柳條編織品誕生了。大伙兒熟知他精湛的結(jié)柳技藝,請他出去結(jié)柳的人越來越多,近至周邊十里八村,遠至毗鄰的子長縣、延川縣、綏德縣和子洲縣。
霜露荏苒,日月如捐。轉(zhuǎn)眼一個甲子年就過去了,結(jié)柳這門手藝已經(jīng)深入柳匠周二成的骨髓。身為柳匠藝人,腳踩百家門頭,一輩子為人結(jié)柳編籃,算得受鄉(xiāng)人敬重的人物。他對手里結(jié)出的柳編,寄托了滿腔真情。他說,凡是清澗城里賣煎餅的籃子上有鐵環(huán)的都出自他的手。每次走在縣城的街道上,他的目光便會不由自主地追隨著賣煎餅的吆喝聲,追隨著那些移動的籃子,攀緣著叮當(dāng)作響的鐵環(huán),仿佛與故人相見。他激動得眼窩里汪著淚,目光定定地摩挲那稔熟的籃子,仿佛愛撫一個走失的孩子。
隨著農(nóng)民工大量涌進城市,周家店子只剩下周二成這一位柳匠了。喧囂的大工業(yè)時代,大量的塑料制品和不銹鋼器具紛紛占領(lǐng)了市場的貨架,柳編器具很少再有人問津。在無數(shù)充滿落寞的灰暗的日子里,周二成會情不自禁地伸手摩挲那些結(jié)柳工具,宛如撫摸相伴多年的寵物一般。那些鐵器家什,經(jīng)過他多年的撫摸,反射出重重時光難以掩蓋的锃亮光芒。他手里舉起一個大約五斤重的老鐮,目光里透露出久違的親切溫情。
這個世界,數(shù)不清的物事,正在朝向落日的天邊,不可挽回地飛逝而去,漸行漸遠。就像柳編事業(yè),柳匠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