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我讀李后主之詞“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忽而勾起一絲院落情結。
我家的老宅有一個處在屋后的花園,青磚黛瓦圈起一方院落。一墻之外,紅塵滾滾,人影憧憧;販夫走卒,吆喝不斷。隔墻之內(nèi),卻是一處隱逸密閉的私人空間,我自小就被養(yǎng)育在這寂寞安靜的環(huán)境中。入了夏,白天,挪一把藤椅在竹蔭下,躺著喝茶、讀小說,涼快得緊;傍晚,搬一張小竹床在院中,隨意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可以一覺睡到東方泛出魚肚白。院子里的早晨,空氣涼爽,竹葉上還掛著露珠,直到露珠滴下來,把竹床的欄桿打濕。
在江南,即便平民小戶的淺屋人家也有一小塊屬于自家的院落空間,喚作“天井”,有一些潮濕,有一點局促。我幼年寄居在外祖父家,一到夏夜,天井儼然成了一個“天然月光餐廳”。傍晚六七點,大人小孩開始搬桌弄凳,在天井里搭起圓桌,一家老小圍著小木桌散散地落座。一碟花生米、幾顆茴香豆、半個咸鴨蛋……都是最好的佐酒菜。彼時,外祖父靠著藤椅,抿一口黃酒,夾一粒茴香豆,嚼起來嘎嘣脆。天井里有一口水井,夏日的午后,取出網(wǎng)兜和繩子,把西瓜吊放到水井里“冰鎮(zhèn)”。吃過夜飯,再把西瓜從井里提出來,涼涼的井水將瓜浸了個“透心涼”。舊時光里的水井就是一口天然冰箱。同理,天熱剩飯易餿,可將剩菜冷飯盛在竹編飯籮里,吊入井中保鮮。次日一早,提上來做菜泡飯是極好的。我外婆收拾碗盞杯盤,外公切分西瓜,待地面與屋瓦上的熱氣漸盡,周遭漸涼快下來。躺在藤椅上,睡眼惺忪之際,但見微月一鉤、繁星如沸,忽地想到了杜工部的詩句“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
最有看頭的當數(shù)古時豪門富戶的大院。院內(nèi)要有路,晏殊在《浣溪沙》中說“小園香徑獨徘徊”。路為院之脈絡,或曲或直、或寬或窄、或整飭或天然,卻不失為主人消遣散心、思索徘徊之絕佳良地。院中要有井,井造在院內(nèi),不但汲水方便,防火防盜,還暗合了“肥水不外流”的風水道理。院中最好有秋千,蘇東坡在詞中說“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有了秋千,就有了佳人;有了佳人,才會有生機。須知,很多風花雪月的浪漫愛情都是在院子里生發(fā)的。
古人最愛附庸風雅,在院落里植上梅蘭竹菊等四時花木——李清照的院子里種的是梧桐,“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納蘭性德的庭院里種了芭蕉,“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蘇東坡在被貶謫黃州期間,極愛海棠,“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前不久,單位里的一位老同志退休后,賣了城里的房子,偕妻子回了徽州鄉(xiāng)下老家。他閑來無事,整日在院子里擺弄些花花草草,妻子則在屋后開辟了一小塊地,種上蔬菜,自給自足。在他的盛邀之下,我們一路顛簸來到他家。這是一座簡易的農(nóng)家小院,籬笆作墻,柴扉當門,看了就讓人心生歡喜。推開虛掩的柴門,一方木桌,一把藤椅,老爺子正靠在椅背上,不緊不慢地老酒咪咪、花生米嚼嚼,接地氣得很。在我看來,一堵堵磚墻、一排排籬笆圍起來的不僅僅是一個個獨立的天地,更是印在中國人骨子里最溫暖的場所。
有人說,人生最大之幸莫過于“有家可回,有人在等,有飯可吃”,我覺得還得再添上一條,方才完美無懈:有院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