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聽過一位作家的訪談,教讀者怎樣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偉大:要看小說看上去是否像幾個聰明腦殼在打架,若像,寫得再俏皮,也不能列入影響數代人的作品之列。
換句話說,一流的寫作往往沒有這么聰明外露,作家只像一位農民一樣耕耘,沉浸在人物叵測的命運中,絕不可能有心思每分鐘都在講俏皮話。
這下,我終于明白《圍城》為何一度在文學價值上,被爭論得很厲害。
這部小說的開頭,太像“幾個聰明腦殼在打架”了?!磅U小姐被叫做局部的真理,因為真理總是赤裸裸的,而鮑小姐并未一絲不掛?!泵恳豁摗⒚恳还?jié)、每一個人物出場,錢鍾書先生都奉獻了讓人永生難忘的毒辣刻畫,然而,讀者的注意力很可能被這些聰明絕頂的比喻分去大半,以至于讀到第三章人物的形象還有一點虛浮。
記得楊絳先生回憶說,1944年,鐘書先生開始寫作《圍城》時,家境非常困頓,楊先生去小學謀求教職貼補家用。楊先生辭去仆役,自做“灶下婢”。因此,鐘書先生“每寫幾頁都要給灶下婢看的”??赡苷腔谶@種苦中求樂的心態(tài),《圍城》一開始就陷入了俏皮諷喻的汪洋中。這些比喻就像口含九制橄欖,讓人回味半天??赡闱蚁胍幌胍粡堊旌肫甙祟w橄欖的樣子。
然而,這部小說還是擺脫了“聰明過度”的可能性,逐漸變得深沉樸素。為了結婚,孫柔嘉使出了秘而不宣的手腕,而方鴻漸也順水推舟入了圍城,各種婚后的齷齪就像皮袍底下的小咬一樣出現了……寫到這里,鐘書先生已經很少說俏皮話,他也不再每寫幾頁都要興沖沖地拿給楊先生看了。連現實生活中的他,在飯桌上也不再妙語連珠。
那是一段沉靜的時光,鐘書先生完全沉浸在方鴻漸的命運里,連他貼著眉毛的黑框眼鏡,也顯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無奈。
小說始于聰慧,終于敦厚,以一個洗盡鉛華的收尾,擠進了一流作品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