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聲波
(暨南大學(xué),廣東 廣州,510632)
據(jù)《史記》和《趙正書》載,始皇病逝于平臺之后,胡亥、李斯、趙高等秘不發(fā)喪,車隊繼續(xù)行至白泉置,①本文是《秦始皇死事疑案新解:從九原到甘泉》(《多尺度、多時空與多樣性:2021 年中國歷史地理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23 年)的姊妹篇。 筆者還有專文考證,始皇三十七年六月二十日丙寅渡平原津而病,七月六日辛巳病逝于恒山郡平臺縣,白泉置在今山西省陽泉市白泉村(待刊)。然后朝向雁門、云中、九原方向出發(fā),并未立即抄河內(nèi)或河?xùn)|近路趕回咸陽。 個中緣由,頗令人深思。
清人顧炎武揣測:“始皇崩于沙丘,乃又從井陘抵九原,然后從直道以至咸陽,回繞三四千里而歸者,蓋始皇先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塹山堙谷千八百里。 若徑歸咸陽,不果行游,恐人疑揣,故載辒辌車而北行,但欲以欺天下。 ”②顧炎武:《日知錄》卷27《史記注》,長沙:岳麓書社,1994 年集釋本,第947 頁。他認為繞道北邊是胡亥等人的陰謀,已基本說到點子上了,但為什么“不果行游”便會招人疑揣,則未予深究。 在我看來,北巡雁門、云中、九原應(yīng)是始皇生前既定的路線,并且已經(jīng)昭告天下,胡亥想要隱瞞始皇去世的消息,就必須按照始皇這條路線前進。
之所以判定始皇此次出行路線及大致返京時間有原定計劃,并且曾經(jīng)昭告天下,即便未昭告天下,至少朝廷群臣及扶蘇、蒙恬一行都是知道的,理由有三:
一是除咸陽至南郡、廬江一線為南行必經(jīng)及山東半島乃始皇尤為中意的人間勝景屬重復(fù)路線外,計劃中的其余路線始皇前四次巡游基本上都還沒去過。 他每次出行,要么是羌戎夷狄邊疆地區(qū),要么是東方六國舊地,目的很明顯,就是要真實考察秦國舊疆之外地區(qū)的風(fēng)俗民情及彈壓措施,看望士兵與官吏,③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東撫東土,以省卒士。 ”帶著龐大的車隊,起到震懾作用,以鞏固全國統(tǒng)治。 所以,新開辟并已移民列置大批郡縣的河朔地帶,一定是他此行計劃中的最后幾站。 行前大肆宣傳,才可以起到“皇赫斯怒,天威振耀”的效果,好讓覬覦邊塞的匈奴懾服,河朔移民增強安全感。
二是《史記·蒙恬傳》言,“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 ”雖說修筑直道是因為“始皇欲游天下”,其實我們知道,它首先是一條聯(lián)系咸陽與新秦中的政治軍事動脈。其中的“甘泉”,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指出即是甘泉宮。由此可知,沿直道從九原返回甘泉宮,是始皇計劃中的最后一段路線。①高中正:《〈趙正書〉與西漢前期的秦末記憶》,《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18 年第2 期。他肯定想去這條“塹山堙谷,千八百里”的重要道路工程進行考察,預(yù)先昭告,也可以起到催促工程進度的作用。 如果到時真能趕上竣工通行的話,還可以驅(qū)車體驗,一路風(fēng)光回到咸陽。
三是始皇在平原津發(fā)病后,到沙丘宮休養(yǎng)了幾日,然后仍強力取道井陘而行,不像是要轉(zhuǎn)頭回咸陽的樣子。 如果要回咸陽,直接從沙丘經(jīng)邯鄲、孟津大道回去豈不近便易行? 應(yīng)該是始皇自認為他的病情可以支撐到按原計劃巡游雁門、云中、九原,不愿讓天下或朝中百官知道他病情的緣故。固然也有到了井陘、太原一帶看情況的意思,如果病情好轉(zhuǎn)就繼續(xù)北行,如果加重,便取河?xùn)|、蒲津打道回府,總之只要能在九月回到咸陽以便籌備正旦朝會就行了。 由此,亦可知原來就是有計劃北巡河朔的,否則就不會從沙丘、柏人硬撐到井陘了。
但是始皇中途崩殂,風(fēng)云突變,原有巡行計劃便被打亂,胡亥一行該何去何從? 《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記載是:
丞相斯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秘之不發(fā)喪,棺載辒涼車中,故幸宦者參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 ……高乃與公子胡亥、丞相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公子扶蘇者,而更詐為丞相斯受始皇遺詔沙丘,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公子扶蘇、蒙恬,數(shù)以罪,其賜死。 行,遂從井陘抵九原。
由于之前他們并未對外宣布始皇發(fā)病,因此始皇死后得以繼續(xù)采取秘不發(fā)喪的措施,偽裝成始皇仍然健在,依舊往九原前進,以此蒙蔽天下,以便騰出時間除去扶蘇等人。 這一招果然厲害,利用始皇原定出巡計劃掩蓋其李代桃僵的陰謀,達到預(yù)期目的。
程龍在他的一篇學(xué)術(shù)報告中提出一個新的見解:秦始皇死后,趙高、李斯等人秘不發(fā)喪,賜死公子扶蘇和大將蒙恬。 趙、李一行在未得到這兩人就范的消息之前不敢回咸陽,因為車駕一旦回到咸陽,秦始皇駕崩的實情便很難再隱瞞。 因此,胡亥一行最終選擇繞行九原,“是想借此穩(wěn)定和控制秦朝最強大的武裝力量北方邊防軍,以掃清其篡位的障礙”。 胡亥、趙高等人得知扶蘇自殺,蒙恬也被囚禁在獄,北方邊防軍的主帥被更換為蒙恬的裨將王離后,只要假冒秦始皇的名義,巡行沿邊諸郡,就可以起到威懾這支軍隊的作用。②程龍:《論秦始皇靈柩何以經(jīng)行九原歸咸陽》,“中國·秦直道與草原文化研討會”,鄂爾多斯市,2012 年。不能不說,這個見解非常有道理,相信能夠得到大家認可。
程龍還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胡亥、趙高、李斯派出去上郡處置扶蘇和蒙恬的使者后,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得到扶蘇和蒙恬就范消息的? 他認為:
趙、李等人便往上郡(今陜西綏德)方向前行,去迎返回報信的宣詔使者。 在得到“使者還報”扶蘇已自殺,蒙恬已被拘的消息后,趙、李等人本應(yīng)速返咸陽,擁胡亥繼位,但實際上車駕又繼續(xù)北上前往代郡,這是因為還有一個妨礙他們篡位的重要人物沒有除掉,這就是被秦始皇在病重時派出去代他繼續(xù)祭祀山川的權(quán)臣、蒙恬之弟蒙毅。 蒙毅一旦完成祭祀任務(wù)必定要回咸陽交差,這樣趙、李等人的陰謀就會被識破。 因此,趙、李等人就要在半路上截住蒙毅,將其除掉。 在代郡拘禁了蒙毅之后,趙、李等人終于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回咸陽了。
此謂胡亥一行過井陘后先去上郡,半路上(可能在太原西南)得到使者還報,便轉(zhuǎn)東北往代郡處置蒙毅,再西到九原。 如此,路線呈“Z”字形,要比西出井陘后徑取雁門、云中至九原多出十多天,回到咸陽已是九月上旬,時間上不允許。 因為始皇去世在七月上旬(前考始皇死在恒山郡平臺縣,當(dāng)在七月六日),下葬在九月下旬,下葬之前還有帝王以日易月的二十五天“大祥”、二十七天“釋服”喪期,留給胡亥道經(jīng)九原回咸陽的時間只有一個半月,他必須在八月下旬回到咸陽。 而且蒙毅在始皇生前“還禱山川”的地方,不可能是代郡。 《史記·蒙恬傳》亦已明確記載,蒙毅雖然在胡亥回咸陽之前已被拘禁于代郡,但被處死,卻是在胡亥回咸陽即位之后派人前去執(zhí)行的,拘禁與賜死都不是胡亥親力親為。 當(dāng)時子嬰進諫曰:“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主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 ”胡亥不聽,而遣御史曲宮乘傳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難之,今丞相以卿為不忠,罪及其宗。 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 ”
但畢竟如前所說,胡亥一行不敢遽然返回咸陽,主要是擔(dān)心掌握有三十萬大軍的扶蘇和蒙恬不服,興兵作亂,因此“平臺之變”后的第一要務(wù)是遣得力使者“胡亥客某”和“李斯舍人某”等人急赴上郡,處置扶蘇和蒙恬。①司馬遷:《史記》卷87《李斯傳》:“遣胡亥客奉書,賜扶蘇于上郡。 ”
當(dāng)時蒙恬的三十萬大軍,不全在上郡,在上郡者主要是督護直道修筑的小部分,大部分還是分布在雁門、云中、九原、北地、隴西諸郡的長城和黃河沿線,為修筑長城和興建移民縣邑進行守護。始皇巡游河朔的目的之一,可能是要對他們進行檢閱。 始皇死后,胡亥一行仍然趕往雁門、云中、九原,是要假借始皇之名奪取戍守于各邊郡軍隊的實際領(lǐng)導(dǎo)權(quán),而不僅是滿足于“威懾這支軍隊”。 因為他們對于遣使處置扶蘇、蒙恬能否奏效,還不敢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做了第二手準備:萬一扶蘇抗命不死,興兵作對,他們便會利用新掌握的邊防大軍作為王牌,假天子以令天下諸侯勤王,圍剿扶蘇。
他們得知扶蘇死訊,應(yīng)當(dāng)是在到達九原之后,而不是在太原西南。
當(dāng)時扶蘇、蒙恬所在的上郡,一般認為治于膚施縣,而膚施縣所在地,舊說在今陜西省綏德縣,今人多從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定在今榆林市榆陽區(qū)東南,最新的說法是在今榆陽區(qū)西,②馬孟龍:《秦漢上郡膚施縣、高望縣地望考辯》,《文史》2020 年第2 期。但它不是上郡治。 據(jù)馬孟龍最新考證,秦上郡治是在高奴縣(今陜西省延安市寶塔區(qū))。③馬孟龍:《西漢初年隴西、北地、上郡治所考——以張家山漢簡〈秩律〉所見各縣等第為中心》,《歷史地理研究》2021 年第2 期。雖然“平臺之變”已決定派使者赴上郡處置扶蘇、蒙恬,但此行充滿變數(shù),風(fēng)險極大,要求使者必須隨機應(yīng)變,行前需要一兩天時間充分準備,加以車隊還要繼續(xù)西行,所以使者離開車隊?wèi)?yīng)該是在分道口白泉置。 使者一行從白泉置經(jīng)太原郡城(今山西省太原市晉源區(qū))、茲氏縣(今山西省汾陽市南)、離石縣(今山西省呂梁市離石區(qū))到上郡治城,約需九日。 到上郡城后,處置扶蘇非常順利,李斯舍人某接替扶蘇成為“護軍”。④司馬遷:《史記》卷88《蒙恬傳》:“胡亥以李斯舍人為護軍。 ”
蒙恬本來駐在直道重鎮(zhèn)陽周縣(今陜西省靖邊縣東),⑤張泊:《上郡陽周縣初考》,《文博》2006 年第1 期; 陸航:《陜北靖邊發(fā)現(xiàn)陽周故城遺址》,《中國社會科學(xué)網(wǎng)》2016 年 11 月7 日。靖邊龍眼古城遺址發(fā)現(xiàn)帶有“陽周宮”字樣的瓦當(dāng),可證。率軍監(jiān)督工程進展,此時可能有公務(wù),恰好也在郡城,還勸扶蘇不要魯莽自殺,扶蘇不聽。 扶蘇既死,蒙恬卻不肯就范,懷疑其中有詐,想上書始皇申冤,護軍某只好派人將他綁押起來,然后帶著他回到陽周,關(guān)進牢房,等候回報胡亥后再行處置。⑥司馬遷:《史記》卷87《李斯傳》:“遺詔曰:‘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屬吏,系于陽周。 ”同書卷88《蒙恬傳》:“蒙恬疑而復(fù)請之,使者以蒙恬屬吏,更置。 ”可能舍人某行前胡亥對他有過交代,盡量爭取一下蒙恬,看看是否能夠為己所用,這才有“胡亥已聞扶蘇死,即欲釋蒙恬”之事。
護軍某一行經(jīng)二日程去到陽周,可能是要向駐軍宣布貶蒙恬為中尉,①《趙正書》謂蒙恬死時為中尉。 然《史記·蒙恬傳》仍載使者賜蒙恬死時曰:“臣受詔行法于將軍,不敢以將軍言聞于上也。 ”此“將軍”恐是客氣之尊稱,蓋中尉亦為武職之故。并改命其裨將王離為將軍,把駐扎在這里的蒙恬軍隊交給王離,或由自己親自掌控,順帶考察一下直道是否能夠通行胡亥車隊。
一切安排好之后,護軍某按事先約定,遣使沿直道北上九原郡向胡亥一行報告,時間大概在七月下旬(從陽周到九原只需六日),非常緊湊(如表1)。 這時,胡亥一行已先期到達九原,等候消息。得聞“使者還報,胡亥、(李)斯、(趙)高大喜”。
表1 胡亥一行北巡九原及遣使者赴上郡兩路行蹤推測
《史記·秦始皇本紀》提到,胡亥一行秘不發(fā)喪、繞道九原還有一個原因:“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贝恕爸T公子及天下”,應(yīng)當(dāng)是指留在咸陽的十多個皇兄和不支持自己的大臣。二世即位后,與趙高謀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強,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為之奈何? ”高曰:“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薄敖駮r不師文而決于武力。 愿陛下遂從時毋疑。 ”二世曰:“善。 ”乃行誅大臣及諸公子。
所以,胡亥一行當(dāng)初不敢遽然返回咸陽,除了擔(dān)心駐在上郡的扶蘇和蒙恬不服,還擔(dān)心留在咸陽的諸公子和大臣拒絕接受被修改后的遺詔,反對自己即位。 為了直道之行的安全,也為了回到咸陽后防備及處置諸公子及異己大臣,胡亥一行可能在九原抽調(diào)了一支軍隊護駕返回咸陽。 始皇車隊本來就比較龐大,也有郎衛(wèi)隊,①劉九生《秦始皇帝陵與中國古代文明》:“秦王或秦始皇個人的侍衛(wèi)郎官及車馬器用,必不在少數(shù)?!保ū本嚎茖W(xué)出版社,2014 年,第 154 頁。 )新隊伍的加入,愈發(fā)刺激了胡亥的侈大之心。 他即位后提出“起屬車萬乘”出巡計劃,可能就是來源于這段經(jīng)歷與靈感。
繞道九原的目的既已澄清,有的地方學(xué)者卻立新說:
到秦二世的時候,還在修通往九原的直道,說明秦始皇去世的時候,秦直道并未全線貫通,所以車隊就絕不可能繞道包頭。 這里的九原,更多的是泛指九原郡,其實表述為九阮郡更為準確,……司馬遷將漢代改名的九原郡移花接木到秦代,難怪許多人一直以為秦始皇死后是從包頭沿秦直道返回咸陽城的,真是大錯特錯。 沿今天的307 國道走吳城鎮(zhèn)—呂梁市—吳堡—綏德進入陜西,這大概就是秦直道捷徑。 從山西臨縣的磧口渡黃河,這里更符合林胡樓煩的九阮之地。 不管怎么說,從磧口或者吳堡過黃河返咸陽,也才符合司馬遷筆下經(jīng)九原歸咸陽的記載。②老斫輪:《秦始皇魂斷“白泉之置”》,《陽泉新聞網(wǎng)》2019 年3 月19 日。
此說以為直道“道未就”,車隊絕不可能繞道包頭之九原,而是取太原—上郡馳道,經(jīng)由九阮之地的磧口或吳堡渡黃河返回咸陽。 按“九阮”一名,出自清人對《戰(zhàn)國策·趙策二》“率騎入胡,出于遺遺之門,逾九限之固,絕五陘之險,至榆中,辟地千里”的解釋:“九限,疑本作九阮,即九原也。 ”③金正煒:《戰(zhàn)國策補釋》卷4《趙二》,《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熬畔蕖闭鉃椤岸嘀仃P(guān)隘”,“九阮”乃疑似之詞,本不足據(jù),何況今臨縣磧口及吳堡古渡,戰(zhàn)國先后屬魏、秦之上郡,與九原相去甚遠,斷非胡亥車隊所經(jīng),不需贅言。
胡亥一行之所以不憚遠勞,繞行九原,主觀原因固如上節(jié)所論,但任何命令都要假借已經(jīng)死亡的始皇之手才能實施,因此,“秘不發(fā)喪”,嚴密封鎖始皇死亡消息,是其先決條件。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死,“乃秘之,不發(fā)喪,棺載辒涼車中,故幸宦者參乘。 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輒從辒涼車中可其奏事。 獨子胡亥、趙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 那么,秘不發(fā)喪的時間需要保持多久?
始皇死后,車隊就不用日夜兼程了。 從平臺縣經(jīng)白泉置、雁門、云中到九原,約650 公里,按山區(qū)—河谷地形的馳道一般日均行程30 公里算,加上在雁門、云中郡城的例行四天停留時間,大約需要二十五六日。 從九原取直道—輦道經(jīng)陽周、沮源(今黃陵縣西興隆關(guān))到咸陽甘泉宮,約760 公里,按直道較快日均行程50 公里算,約需十五日。 但我們注意到,《史記》一方面明言始皇死時“道未就”,即直道還沒有修好,另一方面又說:“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 ”始皇死后,車隊“行從直道至咸陽”,很明顯還是經(jīng)過直道回到咸陽的。 所以辛德勇認為,所謂“道未就”,“剩下的應(yīng)當(dāng)只是一些非常次要的輔助工程”,④辛德勇:《秦漢政區(qū)與邊界地理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第288 頁。吳宏岐亦以為“秦始皇三十七年夏直道已經(jīng)可以粗通車馬”。⑤吳宏岐:《西安歷史地理研究》,北京:西安地圖出版社,2006 年,第196 頁。在我看來,“道未就”的主要原因是跨經(jīng)黃河、無定河(圁水)、蘆河、延河、杏子河、洛水、葫蘆河、馬欄河等七八條河流的橋梁尚未完工,或因時值夏季多雨,剛修好又被洪水沖垮了,并非“只剩下非常次要的輔助工程”,因為一般道路的橋梁好修,“高速路”上的橋梁不好修。 黃河很寬,固不用架橋,有渡口即可,但其余幾條河流與直道相交處,還是需要架橋的。 胡亥車隊人數(shù)本來就很多,加上從九原帶來的軍隊,及許多馬匹、辒涼車、輜重車,如使用舟筏渡過黃河及經(jīng)由臨時搭建的浮橋、簡易木橋,每條河流過完整個車隊可能也得算上一天。 浮橋、簡易木橋貼近水面,而依黃土高原地形,渡河前后都得盤旋上下,頗費時間,所以連同中途休息,估計還得另加七日。 也就是說,從九原到咸陽約需二十一日,還不算在九原停留的幾日。
如此看來,秘不發(fā)喪的時間至少需要保持一個半月。 當(dāng)時正值夏季,在如此長時間內(nèi)保證始皇遺體處于顛簸行進的車隊中而不腐爛,不被其余隨車人員發(fā)現(xiàn),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史記·秦始皇本紀》提供了一個大致答案:“棺載辒涼車中。 會暑,上辒(涼)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 ”辒涼車,一作辒辌車。 《史記·秦始皇本紀》裴骃《集解》引孟康曰:“如衣車,有窗牖,閉之則溫,開之則涼,故名之辒辌車也。 ”《史記·李斯傳》裴骃《集觧》引徐廣曰:“一作輜車?!陛w車,外面罩有車篷、布簾的車子?!稘h書·霍光傳》顏師古注曰:“辒辌,本安車也,可以臥息。辒者密閉,辌者旁開窗牖,各別一乘,隨事為名。 后人既專以載喪,又去其一,總為藩飾,而合二名呼之耳。 ”意思是,辒涼車是可密閉的保溫車和可開窗的通風(fēng)車,既可乘人,亦可載物。 原分辒車和辌(涼)車,后合二為一,亦專用于裝載尸體。
始皇車隊中,不獨始皇,胡亥及隨從高官可能都配有辒辌車,方便長途旅行途中躺臥休息。 加以各種后勤生活生鮮物資,也需要辒辌車裝載,以免日曬雨淋,并能通風(fēng)透氣。 因此,使得始皇車隊十分龐大。
鮑魚,單殼軟體動物(Abalone.鮑科),原始海洋貝類,是中國傳統(tǒng)名貴食材,居四大海味之首。鮑魚以鮮食最好,但鮮鮑容易死亡、發(fā)臭,發(fā)臭就不能食用了。 一般在捕撈季節(jié)曬成干鮑魚,便于貯存、運輸。山東半島沿海鮑魚以每年的公歷5 月最肥美,漁民將煮熟的鮑肉攤勻晾曬,晴朗的日子三四天即曬好,貯藏半月后再晾曬一次即為干鮑成品。始皇車隊經(jīng)過齊地的即墨、臨淄二郡時,正值公歷6、7 月干鮑上市,以齊地之富,作為貢品讓始皇車隊帶一兩石回咸陽是完全可能的,正所謂:“秦國饒羅網(wǎng),中原絕麟鳳。萬乘巡?;兀U魚空相送?!雹賱⒕派肚厥蓟实哿昱c中國古代文明》(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4 年)第137 頁認為,“百官自然也包括了近臣侍衛(wèi)郎官”。當(dāng)然,如果路上有時間,也可以泡發(fā)食用。
泡發(fā)干鮑,一般需要兩天,但水要及時更換,不然容易發(fā)臭,而且越往后臭氣越是熏人,其味還真可與尸臭亂真。 因此在始皇辒辌車中“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用的可能就是水泡過的干鮑。 不過仍有一些細節(jié)需要推敲:
一是始皇辒辌車如果長期發(fā)臭,如何能掩人耳目? 筆者以為,裝有靈柩的辒辌車可能被偽裝為干鮑輜重車,置于整個車隊的末尾,而且保持一定距離,這樣,處于行進中的車隊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聞到氣味,即便有人聞到,也可以解釋為干鮑魚遭受雨水或保鮮冰塊融化滲漏浸泡而發(fā)臭。 而且干鮑數(shù)量較多,此種解釋可以多次使用。
二是在一個半月里始皇不露一面,如何能令百官隨從不生懷疑? 令“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輒從辒涼車中可其奏事”的戲演下去? 我以為,必要時,只需找一個參乘的“故幸宦者”臨時坐在始皇原先乘坐的辒辌車中,放下布簾,冒充始皇應(yīng)答一下,即可蒙混過關(guān)。 一般事務(wù)可讓胡亥代為處理,不必始皇出面,也給胡亥在百官面前拋頭露面、混個臉熟的機會。
三是鮑魚只能“亂臭”,不能防腐,始皇遺體若無基本的防腐處理,經(jīng)過一個半月肯定會腐爛,何以體現(xiàn)對死者的尊重?今后怎樣下葬?當(dāng)然最好的辦法是在靈柩中浸灌防腐液,但當(dāng)時恐怕做不到,最簡便易行的方法是在靈柩中加裝冰塊。
夏、商、周三代都城宮殿都建有藏冰的冰窖(冰室),稱為凌陰、凌室,并設(shè)有專門管理凌陰的官員——凌人。 夏歷十二月和正月是藏冰時候。 《周禮·天官》規(guī)定“夏頒冰”,可見凌陰的冰塊可保存到整個夏季。 鄭玄注曰:“秋涼,冰不用,可以清除其室。 ”1976 年,考古工作者在秦雍城遺址發(fā)現(xiàn)了春秋時期的凌陰,能藏冰190 立方米之多。①陜西省雍城考古隊:《陜西鳳翔春秋秦國凌陰遺址發(fā)掘簡報》,《文物》1978 年第3 期。
2006 年,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陜西省千陽縣尚家?guī)X遺址內(nèi)有若干可疊成筒狀的陶井圈,推斷此筒井應(yīng)該為凌陰。②王星:《凌陰:古代冰箱巧冷藏》,《寶雞日報》2020 年7 月24 日。尚家?guī)X遺址始于戰(zhàn)國,持續(xù)至西漢,具有離宮與驛站的屬性。 可見除都城而外,一些重要離宮、驛站甚至郡城之類的大城市,也應(yīng)該建有凌陰(井),貯藏生鮮備用。 諸多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以凌陰(井)冬藏冰、夏用冰已成為先秦中原地區(qū)的禮俗,并延續(xù)至近代。③朱利民:《凌陰考辨》,《唐都學(xué)刊》2006 年第6 期。 道光《陽曲縣志》卷1《城內(nèi)古跡》載:“冰窖,舊在開平王廟后,巡撫李某創(chuàng)建,后移晉廢府。 ”此為太原府凌陰。 另,近代縣東北有凌井鋪、凌井河,西北有凌井村、凌井驛、凌井山諸地名。
胡亥車隊所經(jīng)白泉置、雁門郡、云中郡、九原郡,以及直道上的陽周縣、云陽縣等重要節(jié)點,可能都有凌陰,始皇靈柩辒辌車一到,趁生鮮輜重車置換新冰之機,讓那幾個參乘的“故幸宦者”從凌陰取出冰塊放置于棺柩之中,外人也不會知道。 不過,這些冰塊一般只能保持兩三天,至多三四天便會消融殆盡,各節(jié)點之間都會有幾天接續(xù)不上置換新冰,或者冰塊量少,溫度降得不夠低,長此以往,始皇遺體難免也會發(fā)臭。 推測“鮑魚亂臭”之舉,應(yīng)當(dāng)發(fā)生在九原之后一段路程。 好在從九原到咸陽不過二十余日,沿途有兩三處新冰置換,始皇遺體雖有發(fā)臭,也不至于腐敗不堪。
大概以冰藏尸在當(dāng)時已屬尋常,《史記》及相關(guān)“傳書”等覺得不值一提而有所忽略,反以“鮑魚亂臭”事屬奇葩而特別措意,史家之筆,猶不免于獵奇之流俗乎!
固然,古代鮑魚亦可能指咸魚?!犊鬃蛹艺Z》云:“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近見王子今教授新著一文,也大致認同所謂“鮑魚”的腐臭是指腌制海魚導(dǎo)致產(chǎn)生的特殊氣味,未必專指單殼軟體動物鮑魚。④王子今:《居延漢簡“鮑魚”考》,《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9 年第2 期。段玉裁《說文》注:“《魚部》曰:‘鮑,饐魚也。 ’是引伸之凡淹漬皆曰饐。 ”王先生由此考證,“鮑魚”有“鹽漬的魚”的意思,并說顏師古《漢書》注“鮑,今之 魚也”,“裛鲊”“浥魚”之稱,或許與“ 魚”有關(guān)。 特別是他從居延漢簡、肩水金關(guān)簡中看到有“鮑魚”字樣的簡文,顯示“鮑魚”是接待性飲食服務(wù)的常規(guī)菜品,甚至可以是消費面頗為廣大的食品。 “秦漢時期西北地方飲食生活中有海產(chǎn)品消費,可能性是很大的”。 所以秦始皇人生政治演出的最后一幕,才會有“會暑,上辒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的情節(jié)。
“鮑”字從字形看,確實很像“ ”,而且一石即一百二十斤,量也是很大的,因此這一石“鮑魚”,不排除其為從齊地帶回的咸魚的可能,或者咸魚、鮑魚兼有。 然而,咸魚的腥臭與尸體的腐臭還是有差別的,似不足以混淆尸臭。 于是有人這樣解釋:
應(yīng)是胡亥趙高等知道秦始皇已死的人,命令臣下的車子每車載一石鮑魚,而不是把鮑魚放在秦始皇的車上。 ……一方面用魚腥可以混淆尸臭,另一方面采用“秘祝”的神秘方式,用“鮑魚”來招惹鬼魂,在臣子車上放致病的“鮑魚”,就意味著臣子代替秦始皇經(jīng)受鬼魂之?dāng)_,代替皇帝生病,這也是胡亥、趙高等人佯裝秦始皇尚在的掩人耳目的手段。⑤李凱:《“詔從官令載一石鮑魚”與古代“秘祝”關(guān)系分析》,《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8 年第7 期。
始皇車上不放鮑魚,怎么能掩蓋尸臭? 而且始皇連生病一事也是保密的,如果令臣下的車子都載鮑魚以招惹鬼魂,豈不是讓整個車隊都知道始皇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以至于需要臣子代?。?可見此說不能成立。
總之,胡亥一行秘不發(fā)喪,假借始皇乘輿名義前往九原,看似繞道,其實隱藏了一個巨大陰謀,是他們基于對當(dāng)時嚴峻的政治軍事形勢,為了順利接掌政權(quán),掃清政治對手而作出的必然選擇。 之所以能夠做到在長達一個多月里秘不發(fā)喪,始皇遺體得以大致保存并未被外人發(fā)覺,應(yīng)當(dāng)是得益于沿途郡縣的凌室、陵井、凌陰設(shè)施,以及車隊從齊地帶有數(shù)量較大的干鮑魚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