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勤偉
內容提要:宋徽宗趙佶即位之初,蔡京第三次“入朝”,向徽宗進言“豐亨豫大”之說,徽宗采納,開始重新審視宋代繪畫,并建構起自己的繪畫美學理想。這一決定讓文人畫得以發(fā)展,從而形成宮廷畫派、文人畫、民間畫派“三足鼎立”的局面。宋徽宗將“皇家氣象”植入宮廷畫院,在繪畫材料選擇、繪畫理想建構上親力親為,直接推動了名垂千古的《千里江山圖》等偉大作品的誕生??梢哉f,徽宗一朝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尤其是山水畫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主題詞:豐亨豫大;宋徽宗;繪畫美學理想
北宋建國之初,并沒有建立一個所謂宮廷審美的藝術要求。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成為北宋開國皇帝之后,重文輕武、不事奢華成為治國方略。出身貧寒、幾經(jīng)磨難的趙匡胤嚴于律己,奉行節(jié)儉和“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養(yǎng)一人”的古訓。《戒公主崇儉》中記載趙匡胤告誡其女永慶公主“豈可造此惡業(yè)之端”,表明趙匡胤對子女節(jié)儉意識的重視。史書中多有趙匡胤禁貪戀虛榮、奢靡裝飾的記載,因此,宋朝早期休養(yǎng)生息,而對于富貴人家才能買得起的名家繪畫則鮮有人問津。到了宋神宗時期,繪畫藝術早已興盛,宮廷內隨處可見山水佳作,且以郭熙的山水畫為主。到了哲宗時,處處以神宗為榜樣,唯獨不喜歡郭熙的畫,以至于命人將皇宮內郭熙的畫取下或“棄置閑處”。這個中緣由當然和哲宗的繪畫喜好有直接關系。到了徽宗時期,蔡京也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三次“入朝”。蔡京投徽宗所好鼓吹“豐亨豫大”之說,徽宗十分認可,認為皇家畫院就要有“皇家氣象”,繪畫上也要體現(xiàn)皇家的“與眾不同”。由此開始,“豐亨豫大”的繪畫審美在徽宗一朝開始萌芽,這也直接影響了宋中期后的山水畫格調和繪畫風格,明確了宋中期山水畫的宮廷審美標準。[1]
事實上,按照《周易》解釋:“豐亨,王假之”,“豫大有得,志大行也”。意思是說,“王”可以利用天下的富足和太平而有所作為,絕不是應該占有什么。而蔡京通過對這一古字的拆解、歪曲,蠱惑了宋徽宗去坐享天下財富,這無疑是迎合了當時國庫充盈、天下太平的皇帝的心意的。于是,大興土建、宮殿、園林成為徽宗朝的盛景。園林宮殿的富麗華貴自然要搭配與其符合的繪畫藝術,而徽宗的妙合詩意、充滿創(chuàng)意的格調又使得當朝的畫家抓耳撓腮。與此同時,宋徽宗也發(fā)現(xiàn)了當時的繪畫審美觀有嚴重的缺項,需要建立一個屬于皇家的繪畫審美觀念,在此之下完成一大批供皇家欣賞的各科繪畫。于是,徽宗朝后的北宋,恢宏大氣而又充滿詩情畫意的巨大藝術氣象開始彌漫這個重文抑武的封建帝國。
宋徽宗雖然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但在藝術領域卻頗有成就。在書法上,宋徽宗獨創(chuàng)瘦金體,獨步古今,至今仍被諸多書法愛好者奉為經(jīng)典而加以臨習;繪畫上,宋徽宗是一個擅長寫實和寫意的“多面手”,其山水、花鳥、人物無一不精,其代表作《聽琴圖》《瑞鶴圖》(圖1)等皆是流傳至今的經(jīng)典名作。
此外,他十分重視畫院的建設和繪畫人才的選拔。他在位時曾親自主管畫院,招攬?zhí)煜庐嬍?,擴充和完善宮廷畫院,使北宋宮廷繪畫得以興盛。正因為他在藝術上擁有超高造詣,所以宮廷畫院的畫家都必須經(jīng)過他的嚴格把關方能進入?!肚Ю锝綀D》(圖2)的作者王希孟便是北宋宮廷畫院中的一位佼佼者。從《千里江山圖》中蔡京的題跋可以看出,宋徽宗正是看到王希孟“其性可教”才給了他一個“親授其法”的機會,以至于“不逾半歲”便完成了縱51.5厘米、橫1191.5厘米的恢宏巨制《千里江山圖》??梢哉f,沒有宋徽宗就沒有王希孟,更不會有《千里江山圖》。正是宋徽宗對“宮廷畫家”的嚴格篩選才得以使當年不過18歲的少年王希孟憑借《千里江山圖》而名垂青史。
那么,什么樣的畫家能被皇帝相中,畫什么、畫成什么樣才會讓宋徽宗滿意,就涉及宋徽宗的繪畫審美標準了。也就是說,進入皇家畫院的畫家在創(chuàng)作上要按照皇帝的意志行事,作品要具有“皇家氣象”,要符合宋徽宗的繪畫審美標準,包括繪畫的技術水平、繪畫的理念、繪畫的材料使用三個方面。對于進入皇宮畫院的畫家來說,宋徽宗的這三個標準缺一不可。繪畫的技術和理念可以通過徽宗“親授”而得其要點,相對容易達到,但是,昂貴的皇家宮絹等繪畫材料則不宜獲取。學者余輝在其論著[2]中對《千里江山圖》的材質做了詳細介紹。首先,如此巨幅的絹,如沒有皇家提供,僅憑一個剛進入畫院的畫生是很難得到的。其價值更昂貴,絕非普通市面上的絹可比。事實上,《千里江山圖》所用的絹的確是皇家宮絹。以大觀元年(1107)每匹1500錢的絹價,《千里江山圖》卷約40宋尺,普通絹40尺為600錢,宮絹則遠遠高于此。[2]34據(jù)考證,與《千里江山圖》同一批次絹的名畫還包括《聽琴圖》及《江山小景》和《虢國夫人游春圖》。經(jīng)過鑒定,這四幅畫無論從絹的厚度、經(jīng)緯線的紡織技法還是從絹的用絲質量上看皆屬于“徽宗所賜”。就連設色所用的礦物質顏料也是朝廷不惜成本精煉而成,這才造就了《千里江山圖》絢麗奪目、雍容華貴的青綠之美。毋庸置疑,徽宗為了達到他所認可的“豐亨豫大”的繪畫審美理想,首先在用料上就強調要彰顯皇家用絹的高貴性和與眾不同之處。材料如此不一般,被賞賜的畫家自然而然也要畫得不一般,通過這種物質材料的信息傳遞,畫家筆下的藝術呈現(xiàn)自然而然也就與民間藝術和文人士大夫的繪畫區(qū)分開了??梢哉f,徽宗朝的繪畫審美進一步豐富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內涵,使宮廷繪畫披上了皇家意識的外衣。
綜上所述,宮廷畫院之所以冠以“宮廷”二字便在于它的階級屬性,代表了皇家威嚴、不可褻瀆的特質,皇帝的審美意識決定了宮廷畫院畫家們繪畫創(chuàng)作的審美取向?;实蹥J定宮廷繪畫的內容和題材,畫家們按照皇帝的意志行事,“豐亨豫大”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宋徽宗的繪畫美學理想得到證實。
北宋是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發(fā)展的高峰時期,山水畫名家輩出,哲宗朝以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李成、范寬、郭熙等杰出畫家。作為職業(yè)畫家,雖然他們的繪畫被皇家所認可,但是似乎還沒有過多受皇家意志的影響,更多的還是在自我的繪畫認知上進行的創(chuàng)作。因此,在進入哲宗朝后,這種局面便面臨被打破的處境。徽宗登基后,立刻轉變了這一局面,在宮廷畫院中推行“豐亨豫大”的美學理念,將強烈的皇家氣象賦予繪畫藝術,從而形成了高貴、典雅、法度極高的宮廷畫派。這一歷史的選擇影響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進程,促進了宮廷畫派、文人畫和民間繪畫“三足鼎立”局面的形成。
從中國繪畫歷史的發(fā)展來看,宮廷畫派、文人畫及民間繪畫三者形成的時間不一。民間繪畫誕生的更早,它是古代勞動人民在生產勞動過程中逐漸積累形成的帶有實用性的美學圖像,可以說是最“接地氣”的繪畫藝術。文人畫又稱“士夫畫”,泛指中國封建社會中的文人士大夫的繪畫。文人畫始于唐代王維。董其昌在《畫旨》中說:“文人之畫自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盵3]這明確表明王維乃“文人畫之祖”。從技法上探究,王維首創(chuàng)“破墨”法,改變了以往雙勾填色的固有模式,把中國山水畫重筆墨意境的特點推向了一個歷史高度。因此,自王維以來到宋朝的幾百年間,文人畫欣欣向榮,追隨者群星璀璨。[4]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宋徽宗時期,這種趨勢得到了遏制。前文已經(jīng)闡述得非常具體,對于一個中央集權高度集中的封建社會來說,皇家或者說皇帝的意志代表了整個封建帝國的意志,著重宮廷畫派的發(fā)展而輕民間抑文人已經(jīng)成為不可更改的歷史軌跡,宮廷畫派成為主流?;兆诔漠嫾依钐婆c王希孟同一時代,與《千里江山圖》同一批的御賜宮絹也同樣被賜給了李唐?!盎兆谝矊⑦@一規(guī)格的長絹賜予了當時的李唐,使他完成了《江山小景圖》,這一門幅的宮絹,徽宗自己也在用,如他繪于1112年的《瑞鶴圖》……與《千里江山圖》繪于同一年?!盵2]35此段描述強調了在皇權意志下的繪畫狀態(tài),“可以看出他們要在徽宗的統(tǒng)領下,集中人力、物力和時間突擊解決宮廷繪畫的設色問題,其中包括解決觀念問題和技藝問題”[2]36。要知道,李唐是比較反感僵化的宮廷畫的,與他南渡后的畫風比較便一目了然。他和弟子蕭照在南宋時期的作品幾乎沒有設色的,這也就意味著進入南宋后,沒有了徽宗的束縛,李唐便向著自己所追求的寫意水墨進發(fā),并一舉開創(chuàng)了水墨蒼勁一派。當然,李唐絕非個例,包括趙令穰(1100年繪《湖莊清夏圖》)、張擇端(1105年前后繪《清明上河圖》),僅以李唐為證,窺徽宗朝時宮廷畫派或者說徽宗對文人畫進程的影響可見一斑。[5]從1100年徽宗繼位到1126年退位,再加上北宋末期的戰(zhàn)爭動亂到南宋建立初期的安定過渡,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內,宮廷畫派一統(tǒng)天下,形成了以宮廷畫派為主,文人畫、民間繪畫為次的中國繪畫局面。由此可見,徽宗趙佶在強化個人審美要求、建構宋朝末年繪畫格調的同時,也減緩了文人畫的發(fā)展進程,同時使世人產生了以宮廷繪畫為審美最高標準的這一認知,這一結果加快了民間繪畫的衰落。
北宋末年,宋徽宗在面對經(jīng)過快速發(fā)展140多年、富庶太平的王朝時,聽從了奸臣蔡京的“豐亨豫大”之說,在宮廷畫院中推行“豐亨豫大”的審美理想,從而使中國傳統(tǒng)繪畫被強加上“皇權意志”。這一改變,產生了諸多影響:宮廷繪畫地位提高,宮廷繪畫的審美被時人冠以當世美學的“最高標準”,時至今日,徽宗一朝的繪畫仍被視為不可逾越的經(jīng)典;文人畫自唐朝興起后,經(jīng)過徽宗一朝,其發(fā)展被阻礙,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人畫發(fā)展的進程;民間繪畫經(jīng)過宮廷繪畫的“強勢打壓”和文人畫的興起后徹底進入“蟄伏”期。
不可否認,宋徽宗“豐亨豫大”的美學理想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涌現(xiàn)出一大批經(jīng)典名作,宋徽宗本人的藝術造詣至今仍被后人所推崇,宋徽宗一朝的繪畫藝術代表了宮廷繪畫甚至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巔峰。蔡京的“蠱惑”成全了作為皇帝身份的趙佶登上了藝術殿堂的最高寶座,也給中國傳統(tǒng)繪畫留下了瑰寶。
參考文獻
[1]李裴. 宋徽宗的美學思想評析[J]. 道教學研究,2004(3):67-71.
[2]余輝. 百問千里: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卷問答錄[M]. 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20.
[3]周積寅. 中國畫論輯要[M]. 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9:243.
[4]王中旭. 千里江山:徽宗宮廷青綠山水與江山圖[M]. 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43.
[5]黃小峰. 古畫新品錄:一部眼睛的歷史[M]. 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21:45-48.
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