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嘉文
得閑無事,我便逛了逛村里的祠堂。祠堂里頭有面石碑墻,上面刻著的都是當初捐款籌建這祠堂的人的名字。一行行看下來,終于找到我爺爺和我爸爸的名字。目光稍稍往右挪動,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闖入眼簾。我愣了一下,一瞬間沒反應(yīng)過來。
他是誰?我三叔。他是阿嬤(方言,祖母)的第二個兒子,爸爸的弟弟。他排行第三,所以我稱他三叔。他右眼失明,聽說是他小時候玩兒剪刀時,不小心被戳傷的。經(jīng)過這件事情,三叔的性情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一個活潑開朗的人變得越發(fā)沉默內(nèi)斂,經(jīng)常一個人呆坐著,一言不發(fā),好像在想些什么問題,又好像什么都沒想,只是坐著。
爸爸結(jié)婚時,家里蓋了新房,新房比阿嬤和爺爺在20世紀70年代蓋的舊房條件好多了,也住得下全家人。阿嬤、爺爺、爸爸搬進了這間新房,姑姑當時已出嫁了,可是三叔說什么也不肯搬進來,所以只有三叔一個人留在舊房住。
記得那天已經(jīng)很晚了,家里人正準備睡下,我聽見樓下有人起身,然后又聽見門被拉開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有兩個人正在喃喃低語。我隨爸媽下樓去,看見穿著單薄睡衣的阿嬤和爺爺單手抱著卷好的被褥走出門外,并且轉(zhuǎn)頭揮手,示意我們回去,一邊走一邊說:“你們睡吧,我們陪他回舊房睡。”阿嬤轉(zhuǎn)頭的瞬間,我分明看見她的雙眼濕潤了。然后,我看見仍舊呆坐在舊房門外的三叔。那時起,阿嬤和爺爺就再也沒回過新房睡了。
無論三叔變成什么樣子,他始終是阿嬤和爺爺最難割舍的親情牽掛。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走到家門前時,看見三叔像往常一樣呆坐在門前的石板凳上。突然,有一條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的大黑狗,直直地盯著我看。我感到不安,但也沒理睬它,準備趕緊回家寫作業(yè)去了。但是,這條黑狗估計是聞到我書包里的肉包子味了,它跑得越來越快,甚至夾雜著像野獸一般的、按捺不住的急促喘氣聲,橫沖直撞地就朝著我撲過來了。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聽見砰的一聲,是木棍重重敲擊的聲響。我心驚肉跳,當場嚇得抽噎起來,都不敢睜開眼睛看看發(fā)生了什么,此時,爸爸聞聲從家里趕了過來,一把拽過我,把我迅速地抱回家了。
第二天,我去上學(xué),看見垃圾桶里裝著之前在雜物間的那條木棍,它已經(jīng)折成兩半了。我還看見三叔的手掌裹起了白色繃帶。平日里,總是呆呆的三叔,在關(guān)鍵時刻,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用盡全身力氣護下了我。
那天是周末,阿嬤、爺爺、爸爸、媽媽,還有我一起在新房做手工活兒。三叔突然在窗臺外冒出頭來,喊道:“開門!”大家手里的活兒都很忙,示意我去給三叔開門。我打開門后,三叔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在我們旁邊,盯著我們手里的活兒??戳撕靡粫汉?,他又默默地走了。三叔很少來新房,我正納悶兒三叔的行為時,才看見他剛坐過的板凳上留下了一包大白兔奶糖,我上前打開袋子數(shù)了數(shù),我們五個人,正好五顆糖。三叔的眼睛不好,很多活兒都干不了,也很少有零花錢,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賺的錢,然后買下的這五顆大白兔奶糖。這五顆普通的糖,是他少數(shù)能拿得出手的最珍貴的饋贈了。
再后來,我上小學(xué)的一個冬天,我去外婆家看望外婆。傍晚,按照事先的約定,我正等爸媽接我回家之時,外婆臨時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說不能來接我了,并且委托外婆送我回家,因為三叔死了。我聽到這個消息,愣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手也有些發(fā)抖,眼淚止不住地流。我不停催促外婆盡快送我回家,我要去見我三叔最后一面。我趕到家,同村的小孩兒們紛紛問我:“你三叔怎么突然過世了?”我沉默哽咽,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三叔過世后的很多年,家里的人越來越少提及他了,日子也似乎變得越來越平靜。在這份平靜里待久了,甚至使人自然而然地遺忘以前的各種事情,那些人,那些事,似乎都好像不曾發(fā)生。
但其實,三叔始終活在我們?nèi)胰说男闹?,活在我們?nèi)胰说娜粘|c滴中,似乎他走了,又似乎他從來未曾離開過。
媽媽提起三叔,嘴里都是念叨三叔的好,說話的句式也總是:“你三叔最喜歡坐在舊房那塊石板凳上……”每當媽媽這樣偶爾懷念三叔的時候,一旁的爸爸總是在這時低頭玩弄他的指甲,默不作聲,一副漫不經(jīng)心、似聽非聽的樣子,但是我知道,他也正在心里想起他的弟弟。
以前,我總喜歡跟阿嬤說我在學(xué)習(xí)上的事情。聊著聊著,阿嬤又會牽扯她的兒女小時候讀書的事。她會說,我爸學(xué)得很好,中考分數(shù)剛好達到桂城中學(xué)的分數(shù)線,只不過因為距離家里太遠,最后才去了九江中學(xué);我姑姑起初不愿意讀書,但她后來又想讀書了,只要她愿意讀書,家里都會盡全力繼續(xù)供她讀書,她最終還是繼續(xù)上學(xué)了,現(xiàn)在也過得很好;三叔也學(xué)得很好,很聰明,只不過眼睛壞了,變得越來越沉默。每當提及三叔,我和阿嬤關(guān)于學(xué)習(xí)的談話就常常停留在這里。我知道,阿嬤又想她的兒子了。她在談到三叔時,我不知道該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表情,該接什么話。她在講話時,我偶爾抬頭瞄她一眼,我看不出她是什么樣的表情,阿嬤好像跟平時一樣,又好像不一樣。后來,我就不和阿嬤聊學(xué)習(xí)這個話題了。
雖然我的三叔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身體也有些缺陷,時常沉默不語,好像可有可無的一個,但他是我們永遠的親人,我們不曾忘記他,也不會忘記他。
有時候,走在大街上,視線里突然出現(xiàn)蓬頭垢面、清清瘦瘦的背影,恍惚間,我以為是三叔。但是,理智馬上沖出來告訴我,這不可能。這一錯覺總是牽扯出我對他的回憶,模模糊糊,快全不記得了。就連他的面容,我也記不清了。我只想知道,在世界另一頭兒的他是否過得好嗎?應(yīng)該會比在這邊時好吧。他的右眼是否痊愈了呢?肯定會的吧。阿嬤口里聰明的他是否好好繼續(xù)讀書了?肯定是的吧。他是否能不再發(fā)呆,而時常面帶燦爛的笑容呢?我希望他是這樣的。